一石激起千層浪!


    梁澄說完此番話,不及眾人反應,便轉身解下帽帶,雙手平舉,摘下九旒冕,抽出豎發所用的犀角簪導,頓時,一頭墨發如瀑瀉下,北風掠過,三千煩惱絲紛紛揚揚。


    終於有人急急喊道:“殿下萬萬不可!”


    如一滴清水落入滾油,勸阻驚叫四麵八方而來,然而梁澄卻已經踱到供案前,將象征著太子身份的白珠九旒冕冠置於供案之上,神色肅穆,後退一步,雙手合掌,緩緩跪於蒲團之上,鄭重叩首。


    可憐底下年老的禮部尚書,當場驚厥暈倒。


    “石尚書!”


    “殿下三思啊……”


    “殿下,事關社稷,望殿下收迴前言!”


    “殿下,此事還需秉奏聖上,斷不可如此草率!”


    “殿下……”


    眾人紛紛勸諫,梁澄聽而不聞,再叩首,直至行滿三大禮,方才從容起身,迴身揚聲道:“孤心意已決,今日便要剃度受戒!”


    說罷,便來到大相國寺方丈覺非法師麵前,合掌道:“還請法師為末學剃度傳戒。”


    這迴梁澄甚至不再自稱“孤”了,覺非法師到底也算得道高僧,除一開始被突然驚到,之後便一直肅立一旁,不發一語,雖然心知太子今日所為定會為他惹來麻煩甚至是天子一怒,神態卻依舊安然。


    他道了句佛號,語調平和道:“殿下一心為民,自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正因太子身係社稷福祉,因果深厚,不可妄斷,此事不宜操之過急,還需秉奏陛下。”


    梁澄早就料到覺非不敢當場為他剃度,也不失望,他這麽做不過是為了讓人看到他的決心,打消眾人對他方才一番“佛祖托夢”說辭的懷疑,畢竟誰又想得到,真有人會為了舍棄太子之位,編出這樣的謊言。


    於是梁澄歎道:“法師所慮,末學明白,不過末學既然在佛祖麵前發下此等宏願誓言,斷無反悔之理,即便今日無法剃度受戒,末學也要帶發修行,惟願佛祖感我誠心,解救萬民於水火之中。”


    饒是鎮定從容如覺非,此時也不免動容,信了梁澄方才所言,於是深深迴禮道:“阿彌陀佛,殿下仁厚,老衲心服。”


    “不敢當,”梁澄側身避讓,“如此便有勞法師為弟子空出一間禪室,弟子願日日誦經,為蒼生社稷祈福。”


    如此,底下百官頓時明白梁澄心意已決,一個個麵如死灰,不知如何向皇帝交代。


    ……


    梁澄迴到精舍時,揮退所有侍衛,眼尾掃過一處,正是暗衛所藏之處,眼下他必須立即搬去禪室,以表誌堅,隻怕此刻他要出家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個東都,不多時父皇定會派人過來。


    梁澄向著皇城方向負手站立,目光幽遠。


    安喜平已經知道了前殿發生的事情,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時他見梁澄獨自立在庭中,便點炮似地竄到梁澄麵前,連禮數都忘了,急得雙眼淚汪汪,低聲喊道:“殿下!”


    梁澄轉頭,露出一個溫柔清潤的笑來,“喜平,我知你要問什麽。”


    “莫問。”他又看向遠處,輕輕道:“我心意已決,若我不是太子了,你可還願跟著我?”


    “殿下去哪兒喜平就去哪兒!”安喜平兩頰肥肉一抖,支吾道:“殿下,那奴婢是不是也要出家,這樣就沒肉吃了……”


    梁澄忍俊不禁道:“不用,還像以前一樣吃,不過不能叫寺裏的師父們發現。”


    “那殿下呢?”


    梁澄哪還不知道安喜平是在擔憂自己真的出家,隻是恐怕要讓他失望了,他摸了摸安喜平的頭,對方雖然大他四歲,但是長了張娃娃臉,身量也不高,看著就好似十六七的少年郎,因此梁澄總忍不住摸對方的腦袋,他說:“喜平,以後不要再叫我殿下了。”


    喜平這迴眼睛是真的紅了,他發出一聲細小的哽咽,肥嘟嘟的嘴巴的撅了起來,下巴處頓時出現幾道折痕,“那、那奴婢該您叫什麽……”


    “唔……”梁澄沉吟,“我如今也沒有法號,原先的身份擺在那兒,隻怕到時方丈也不敢為我取個法號,看來這事還得另作打算。”


    “好了,趕緊叫人過來收拾一下,我們這就搬去歸真居。”


    “是,殿下。”安喜平神色懨懨地應道,便退下了。


    梁澄失笑,向梅林走去,直到梅林深處才停下,沉聲喚道:“流雲,飛月。”


    一道黑影掠過,卻是兩人跪在梁澄麵前,二者皆身著黑色勁衣,氣息微弱,幾不可查。


    梁澄垂眸,看著腳邊的暗衛,心緒一時有些翻湧,大齊自開國,皇室就設有兩衛,當然世人隻知明麵上的從龍衛,不知還有一衛,便是司暗衛之職的無影衛。


    無影衛的暗衛皆是來曆幹淨的還在繈褓之中的孤兒,隻效忠於皇帝,十歲那年,邙山秋狩,他追著一隻野兔,半途竟然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虎,邙山獵場曆來用於皇家秋狩,早就將所有猛獸趕走,按理不可能會有白虎出現,梁澄避無可避之下,竟跌下飛瀑,所幸那飛瀑匯入丹陽渠,水勢漸緩,梁澄醒來後便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竹屋裏,應是被人所救,隻是後來,不管怎麽查,也查不到當日救他之人是誰,隻在那間竹屋裏發現半枚雙魚玉佩,梁澄便一直收著。


    此事過後,明元帝就給了他兩名暗衛,梁澄嫌衛寅衛卯這名字太過生硬,沒有人氣,便用流雲飛月給他們取了新名字。


    梁澄天生一副柔軟心腸,或許並不該生在皇家。


    身體的殘缺,並未讓他長成性情乖戾,喜怒無常之人,反而因為李後對他不親近,明元帝待他以君臣之道,兄弟明麵上恭敬,暗地裏算計,他更加珍惜每一份真心。


    流雲飛月跟著他的時候也不過十五歲,或許是因為每年除夕夜單獨為他們留的年夜飯,或許是因為送了他們一人一套刀槍不透的玄金軟甲,或許是因為平素不經意的點點滴滴,總之,有一日,兩人跪在他麵前,發誓效忠,不再向父皇傳遞東宮人員往來的消息。


    梁澄自問從未有過忤逆之心,遭此猜忌,雖是意料之外,卻也情理之中,好在他的確從未結黨營私,不過他怕父皇疑心,便讓兩人繼續傳遞,隻是卻都是些可以叫明元帝知曉的事情。


    上一世,他被軟禁,流雲飛月便不見蹤影,想來應是受他連累,被父皇一道滅口。


    “你們起吧。”梁澄開口道:“流雲飛月,你們等下便向父皇稟告,太子昨夜忽然驚醒,披發跣足奔至寶殿,跪於佛前,淚流不止,而佛像亦留下眼淚,太子離去後,佛像上的淚痕又不翼而飛。”


    二人拱手:“是。”


    梁澄沉默了一瞬,他有心讓二人脫離皇家,隻是倒時定會招來滅口之禍,於是道:“你們是願繼續藏在暗處做暗衛,還是與我一樣,出家為僧,活在人前?”


    流雲飛月對視一眼,雙雙跪下,“若殿下還需卑下,願效犬馬之心,雖蹈死而不悔。”


    “我並非在試探,”梁澄輕歎,“我不願繼續做太子,跟著我,便隻有青燈古佛了。”


    流雲飛月:“殿下,卑下從來不知如何活在人前。”


    “罷,等你們什麽時候改變心意了,與我說聲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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