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林的山上看似樹很多,其實也賣得差不多了,一年之間繼母、妻子過世,不賣山上的樹,一個土裏刨食的農民哪有錢料理兩個親人的後事?不過,這年頭好賣的是杉木,柏木之類的反而不好賣,三兄弟在山裏轉了一陣,還是找到了兩根適用的大柏木。


    以前在山裏砍樹是個比較輕鬆的活,將樹砍倒、剝皮,扔在山上等自然陰幹後,再去扛下山就行。現在不行了,這幾年木頭的價格越來越高,就有奸滑的小人開始偷砍別人家的。李家明的山離家近,晚上有人偷木頭也能聽得到響動,但用來做大門的貴重柏木,還是不要放在山上陰幹得好。


    二伯他們鋸完大門用的柏木、剝好皮,再將兩根大木頭鋸成六段扛下山。陰幹後的杉木再重,一根也不過兩三百斤,可剛砍下來的木頭少說也有四五百斤,何況是比杉木重得多的柏木。三兄弟把六段剝完皮的柏木扛下山、裝上板車,已經是傍晚時分,人也累得不想動了,坐在馬路邊抽煙休息。


    四叔是這三兄弟裏唯一讀過初中的,又在廣東打了幾年工,不但攢下自己結婚、建房的錢,還可以稱得上是村裏非常有見識的人。今天總算是把做大門的柏木弄好了,四叔心裏也高興,趁著隻有三兄弟在,開口央求道:“二哥、三哥,做完屋,我和金華想出去再打幾年工,賺個起手本(做生意的原始資金)。金華家裏兩個弟弟還小不頂事,你們幫我照看下她家,好不?”


    這不是什麽為難事,二伯隨口應承道:“要的,農忙的時候我跟老三去幫幾日。”


    “多謝二哥、三哥,這可是幫我的大忙!”


    四叔的客氣讓二伯樂了,笑罵道:“明伢不是學到你的吧?自己人都東謝西謝。老三,你是不曉得,中午等吃飯時,四嫂拿果子給明伢吃,他也是老四這樣謝來謝去。”


    “禮多人不怪嘛“,四叔也笑了起來,跟三哥說道:“三哥,明伢是真懂事了,這一跤也算是因禍得福。”


    提起李家明的懂事,父親也覺得欣慰,叭著五毛錢一包的‘芝城‘煙屁股,滿足道:“嘿嘿,我覺得也是,中午出門時,我特意看了下屋裏,幹幹淨淨的。”


    山裏人賺錢難,靠打工結婚、建房的四叔是深有體會,又發了根煙給兩個哥哥,建議道:“三哥,不是我當弟弟的說啊,你也要去外麵打打工,多賺點錢了。明伢人聰明,老師說過的故事,不但能講給文妹、滿妹聽,還講得那麽好。他現在會帶妹妹、洗衣服之類的,不象大伢、二伢他們,看著爹娘累死累活,還裝模作樣地看書,這就是真正的懂事。


    我跟你說,細伢子懂事了,就會認真讀書。我以前的同學,能考師範、農校、重點高中的,都是懂事早的。明伢從一年級開始就是全班第一,現在又懂事了,以後肯定也會讀書,你不多賺點錢,就靠農閑時幫人打打家俱,以後哪供得起啊?”


    大伯兩個兒子在縣城讀高中,兩個小的又在鎮裏的中學出類拔萃,大嬸平時沒少顯擺,二伯嘴裏不說,心裏也非常膩歪,見四叔說起這事,也接口道:“老三,老四說得有道理。明伢、文妹讓你嫂子幫你帶,你不放心的話,不要跑遠了,跟我去縣(城)裏找個事幹。我們工地上的小工都八塊錢一日包吃住,你又會做木工。我去跟工頭說一說,有木工活的時候你就做木工,能拿十五塊錢一日。沒木工活的時候,你就跟我學泥瓦,會了後也能拿十五塊錢一日。吃幾年苦,家裏賬還得清,明伢以後讀書的錢也不愁了。”


    一向照顧兩個弟弟的二伯,就著手裏的煙屁股續上四叔剛發的煙,繼續勸道:“老三,你跟我不同,我是四個妹子,還一個比一個不會讀書。我現在不去想她們讀書的事,以後她們嫁出去,禮金幾多我就置幾多嫁妝。過兩年我存夠了錢就做幢屋,等滿妹長大了讓她招個郎,給我們養老送終。


    明伢今年都十二了,明年就讀初一,你要還窩在家裏,以後不要說那些債,就是兩個兒女的學費都夠你睡不著覺的。”


    話是這麽說,但扔下十二歲多的李家明帶著妹妹在家,即使是二伯答應了讓嫂子幫著帶,父親還是非常不放心,沉吟道:“哎,過年把再看吧,總要等明伢讀完小學。明伢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曉得,犯起強來,二嫂哪管得住。”


    二伯轉念一想,明伢兩兄妹也確實小了點,自己老婆要帶三個小的,還有兩個讀初中的,也確實怕管不住,這才改口道:“也要的,等明伢小學畢業再看。他要是會讀書,你就把他倆給你嫂嫂帶,自己去外麵賺幾年錢。走,迴家吃飯。”


    三兄弟迴到家,去外公(婆)家玩的三姐妹也迴來了,廚房裏嘰嘰喳喳一片。一看到四叔,剛初中畢業的大妹就撲過來,扯著他的袖子央求道:“四叔,過完年,我跟你去打工好不?”


    “不行,十七歲的妹子打什麽工?“(農村學校教學水平差,學生留級的也多)


    “四嬸十六歲就去打工了,我怎麽就不行?”


    四叔也正是喜歡玩鬧的年紀,比大侄女大不了幾歲,板起臉道:“她多懂事,你能跟她比?打工很苦的,你要是能養頭過年豬出來,我就帶你去。否則帶你出去,沒幾天就吵著要迴家,浪費你耶耶(爸)幾百塊錢路費啊?”


    “真的?”


    “還煮的呢!”


    “就這麽說好了,要是我養了頭過年豬出來,你不帶我去,當心以後你有了崽女,我往死裏打。”


    旁邊的李家明也高興得象‘迴到了‘孩提時代,見四叔兩三句就把大姐給坑了,扭過頭去直樂。


    “明伢,你笑什麽笑?”


    大姐的沒好氣,讓李家明連忙收住笑聲,這可是個潑辣大姐,別看她平時對自己最好,要是惹她生氣了,敲起腦殼、擰起耳朵來照樣不手軟。


    “嘖嘖,說你不懂事,你還不信。你是當大姐的,就知道欺負明伢他們小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大姐就來氣了,眼睛看著對麵大伯家的廚房,聲音大得幾十米外都能聽得清,“四叔,你這就說錯了!我這個當大姐的,可是把弟弟妹妹當塊寶,生怕他們哭。不象有些當哥的沒哥樣,摸摸他的筆都能嚇哭個細妹子。”


    大姐的話音剛落,大嬸就端著飯碗出現在廚房門口,笑眯眯地大聲道:“大妹,莫這麽生氣。你大哥明年要考大學了,也是心裏著急,才脾氣不太好。等下吃完飯,我讓你大哥給滿妹講幾個故事,壓壓她的驚。”


    這話一出,潑辣的大姐立即啞火了,連喜歡跟大嬸吵幾句的二嬸都裝作沒聽見,黑著臉將鍋裏的菜鏟得乒乓作響。


    九十年初期的大學生,還是很稀罕、很讓人眼熱的,即使大伢、二伢沒考上重點高中,可在縣裏的二中也是年級前幾名,以前在鎮上讀初中的成績也是名列前茅,遠遠不是班裏成績墊底、還留過級的大姐能比的。按鎮裏初中老師的說法,即使明年考不上,去縣中補習一年還是希望很大的,大伯、大嬸這才累死累活也咬著牙供。


    還嫩的大姐,被老辣的大嬸兩三句話擠兌得麵紅耳赤,四叔卻樂嗬嗬地摸著李家明的腦袋,聲音也很大道:“明伢,聽到不,要好好讀書!”


    大人吵架,李家明可不敢接嘴,學足了孩子樣直撓頭,看得四叔更樂,繼續大聲道:“還是我們明伢懂事、有良心,這麽小就知道帶妹妹、搞衛生。明伢,你要是以後能考大學,四叔就當白打幾年工,也幫你耶耶(爸)供!四叔沒什麽本事,眼睛還是蠻好的,你這伢子以後有了出息,肯定會孝敬我這當叔叔的!”


    這話有水平,一下就把能說會道的大嬸給嗆住了,即使想發作四叔兩句,也找不出茬子。剛被大嬸兩三句刺得沒話說的大姐,也幫腔道:“明伢,你要是考得上重點高中,大姐也幫三叔供!”


    倆叔侄女一唱一和,將李家明架到了火上烤,幸好他隻是一個十二歲多的細伢子,大嬸再生氣也隻能壓住火,迴過頭去罵自己兒子,聲音大得都刺耳。


    “大伢、二伢,你們要是考不上大學,看我怎麽收拾你們!還有三伢,你明年要是考不上重點高中,就迴來作田,曬死你們三個討債鬼!”


    大嬸大罵三個兒子,唯獨漏了最小的四哥,卻立刻讓能說會道的四叔閉了嘴,坐到飯桌邊等菜吃飯。


    要說大哥、大嬸沒有做哥嫂的樣子,四個侄子可是一個比一個會讀書,大伢、二伢考得上高中不說,正讀初三的三伢也是每年的全年級第一名。關鍵中的關鍵,那個見了叔嬸們從來都是笑笑而過的老四,那是個連鎮上的初中老師們都承認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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