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正當中拿磚砌的水池子裏開滿了荷花,夜裏蓉姐兒睡覺開了半扇窗,她自小便怕熱的很,半夜裏秀娘還要起來給她抹抹汗,怕叫風吹著感了風寒。

    微風送來荷香,整個家裏隻蓉姐兒這個屋子最費冰,不獨房裏頭要擺,竹編涼席還得用井水擦過,秀娘怕她著涼,關節浸了寒氣往後年紀大了腿疼,吩咐了丫頭不許給她拿剛打的井水擦。

    隻給她屋子裏頭添了個冰盆,擺過一迴冰盆她便日日都想要,不住的換了進來,恨不得就抱了冰塊睡。

    這天半夜下起了大雨,窗框叫雨濕了滲水進來,蓉姐兒睡得沉,外頭電閃雷鳴,她一點也不知道,銀葉卻警醒,爬起來把窗關上,栓上木條,看看外頭的天,掀起床上罩的紗帳。

    薄被子卷在身上子,露出白生生的腿,是夜裏把熱,悄沒聲兒的把褻褲給褪了扔到床裏,半截蓮藕似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頭,連衣裳都卷到腋下了。

    這

    般睡著還一頭是汗,額間密密一層汗珠兒,銀葉拿絹子給她抹了汗,又取出一床薄被來給蓉姐兒搭在腿上,外頭電一閃,蓉姐兒眯眯糊糊睜開眼睛,看見銀葉背了光,嘴巴裏嘟一句:“是誰?”

    銀葉柔聲道:“是我,姐兒可要吃茶。”等了半天不見她應,原是闔上眼睛又睡過去了,銀葉抿抿嘴角往涼床上一躺,把被子蓋的嚴嚴的,枕住手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早蓉姐兒一骨碌爬起來,坐著揉揉眼,把身上的被子一把掀開來:“什麽時辰了?”今兒是她的生辰宴,早早就下了帖子,請學裏幾家的姐兒都來家裏玩耍,算是請個東道。

    盛夏園子裏的花兒開得爛漫,芍藥圃中隻餘綠葉,可熏風亭子前的荷花池卻開滿了荷花,蓉姐兒還隻當各處都有荷花節的,哪知金陵竟無,興兜兜的纏了王四郎帶她去看荷花節,王四郎也一口答應了,等快到日子的時候,才曉得金陵沒有。

    “爹怎的騙人!”蓉姐兒皺了眉頭,茂哥兒坐在羅漢床上看見,從喉嚨裏嗚出一聲來,也學著蓉姐兒的樣子皺眉噘嘴兒瞧著王四郎,王四郎過去把他拎起來拍拍屁股:“還知道幫你姐姐,忘了她騙你?”

    蓉姐兒喪了臉不樂,還是秀娘許她開了園子請人來過生辰宴,她皺了眉頭想一想,那幾個姑娘都說不到一塊去,可開宴便能遊船,總比悶在屋子裏頭強,這才點點頭應了。

    既是她的宴,秀娘便全叫她來定:“等往後你總要自個兒辦的,先練個手便是。”總

    歸來的都是小姑娘家,便有些辦得不好的地方,也不算失禮了。

    蓉姐兒一聽叫她來辦,這才提全付精神來,每日下了學便學了秀娘管家的樣子,往堂屋裏一坐,身邊跟著四個丫頭,一樣樣的分派事務下去。

    玉娘有心想幫襯著,秀娘攔了她:“叫她練練手去,你暗裏看著,若有敢欺她的,再來報給我便是。”一路扶著手不放哪裏學得會跑跳,若不靠著原來宅子裏頭留下的廚房花園各處的舊人,上迴吳家來暖房的宴且辦不下來,真個自己著手了,才知道事兒難辦。

    既是有意給蓉姐兒尋一門好親,不說往高了嫁,隻嫁個門戶相當的人家,往後這些個事便不會少,新媳婦進門第一迴辦宴,若是砸了倒要叫人記一輩子,父母愛兒,自為她計長遠,這些個如今不放了手叫她吃虧,往後到了別家豈不吃苦頭。

    蓉姐兒卻不知道這些,隻曉得這是一樁好玩的事,人從進門開始便由著她管,往哪兒走,遊那一片花園,坐不坐船,吃些什麽,用罷宴席又玩些什麽,一樣樣都要她來辦。

    蓉姐兒知道家裏開銷大,她過生辰這一迴,帳上隻撥給她二十兩銀子,秀娘是有意緊一緊她的,看她是不是自個兒往裏頭添錢。

    蓉姐兒一拿上錢就算起了帳,辦宴最花錢的就是酒席,既是生辰,便不能寒酸了,莊媛姐兒家裏還是開酒樓的,菜是個什麽價門清,席叫她說好了,才是真好。

    上迴請吳家的水八仙宴是好,可花費也大,如今已是盛夏,那些個菱角蓮藕都是賣得賤了,便是為著賣得賤,才顯不出上次那樣的金貴新鮮來。

    蓉姐兒動足了腦筋,她知道手頭銀子緊,先把廚房裏的紅案白案點心案一個個的叫過來,也不同他們費口舌,直通通的問道:“我要辦宴,可有甚個拿手菜?”

    直問的幾個老廚房麵麵相覷,便是秀娘也隻柔和著問,商量的口吻他們才好出脫,譬如人手不夠,紅案趕上了,白案便不及了,統共一個廚房,又要一處辦出來的,拿這個作難,好多討些主家的賞錢。

    可蓉姐兒問的卻是拿手菜,這卻扯不得皮,你功夫不好,雇來了作甚,紅案上的趕緊道:“小的拿手蜂蜜扣肉,香酥鴨子,炒鵝掌,若是上等宴席,還有一個雞包翅也拿手。”

    白案上的等前頭這個報,已經想好了說辭:“麵點出奇不過一味湯好,這個月份裏魚肥得很,拿模子刻了小荷葉,很能看的。”

    這個蓉姐兒倒中意:“你拿菜汁子揉

    麵,揉成綠色的拿模子刻出來便是,今兒夜裏先上一道,我嚐嚐味兒。”

    這便雞鴨魚肉都齊全了,再上些炒素鮮菱角蓮藕片,並兩道點心,一桌子湊出十樣菜來,正是十全十美。

    她老聲老氣,這幾個才要開口說說苦楚,蓉姐兒已經揮了手:“先做著,端上來我看好不好,若不好,還往外頭定席麵去。”

    幾個出去了便咋舌頭:“這個姐兒真厲害。”憑你多少油嘴滑舌的說辭,她聽也不耐煩聽,隻辦好了事便是,事已經吩咐下來,拿手菜又是他們說的,若真個沒辦成,還到外頭叫了席麵進來,那不是自砸招牌。

    一個個捏著鼻子咽苦果,玉娘看了直想笑,到秀娘處一說,秀娘反而把蓉姐兒叫過來:“事兒雖是應當的,怎麽好這樣說話。”

    蓉姐兒眨眨眼睛:“我叫他們自個兒說的,能辦便辦出來,不能便就到外頭買去,怎是為難他們?”秀娘叫她一噎,倒沒話對答,告訴了王四郎,王四郎便隻是樂,還悄悄告訴蓉姐兒,讓她緊著好的辦,若不夠銀子了,他來添補。

    廚房定下菜單,卻沒這麽容易辦妥,光是那道雞包翅,就要買來上好魚翅,拿幹鮑魚,火腿丁,瑤柱作湯底,把雞肚子剖開來,把魚翅塞進去,用細海帶絲當線縫起來放到窩中燉得皮脫骨爛,這才方入了味兒,隻這一道菜,便去掉六兩銀子。

    再有涼菜裏頭的炒鵝掌,一道菜倒要用好幾隻鵝,一樣樣的問上去,蓉姐兒把幹鮑魚去了,總是取它的鮮味兒,火腿已經夠鮮,再加些活蝦進去煮,沒擺翅子進去,單用一隻雞試了試,果然湯鮮味美,因著翅子難入味,從頭天便拿文火煨著。

    鵝掌去了骨,切成片狀,跟香菇一道,黑白分明撒上蔥花,算是個半葷,還差著一道,卻是玉娘瞧蓉姐兒犯難提點她的:“江裏頭撈出來的魚沒土腥氣,新鮮的買一尾大的來,片成魚鮓,拌些秋油辣油沾了吃便是。”

    蓉姐兒又風風火火的去問秀娘討彩瓷盤子來盛,一片片晶瑩魚肉似盛開的牡丹花擺在淺紅色的燒彩盤子上,四周擺上冰,再插一支合苞未放的荷花,也算是能壓得住桌的大菜了。

    好容易把這頭等大事辦完了,再開始想宴要辦在哪兒,花園子裏頭亭台樓榭樣樣俱全,自大門進來一路穿過甬道,再進個梅形的月洞門,便是進了花園。

    兩邊栽了兩株銀杏樹,根深樹茂,下麵還有個雕了石頭大蟾蜍的水池子,石荷葉托起蟾蜍,到了秋日裏,兩邊的銀杏黃葉兒叫風

    一吹直往池裏落,原來的主家給這池子起了個好意頭,叫聚寶金銀池。

    這算進了花園第一景,旁邊兩條分岔路前擋著一塊巨大太湖石,分出兩道石子道來,種了花木古柏,隔開兩種不同景色。

    右麵是窄窄兩間草屋子,拿茅草蓋的,前頭還有一畝地,種了些蔬菜瓜果,竹籬笆圍成農家小園,還養了幾隻大白鵝,如今正是菜瓜胡瓜結果的時候,這些姑娘想是從未見過。

    左邊一眼望去是個前窄後寬的水塘,曲曲彎彎拐了三道溝,三道溝上架著三座橋,石橋木橋,還有一道隻兩步長一步寬,拿漢白玉造的玉帶橋。

    這三橋是木橋第一石橋第二玉帶橋第三,在翡翠樓上看,玉帶橋便如官服腰帶正中嵌的玉,所以又叫它加官橋,那迴吳少爺同徐小郎來,王四郎特特帶他們走了一迴加官橋。

    蓉姐兒拿不定主意走哪條道,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帶了甘露從正門開始往裏行,站在紅漆木頭的飛虹橋上遠遠看向草屋子,站在這兒還能聽見鵝叫聲,她指指蘭針:“等到了日子把大鵝趕到河道裏,一路走三橋,一路拿柳條趕,不就成了。”

    再一路穿過玩花樓,坐船去麵水的荷花池前用飯,吃罷飯就在樓前的平台投壺藏鉤,備下雙陸象棋跟葉子戲,七個人想玩什麽都能樂得起來。

    樣樣事俱都定下來,她便帖子請人來。蓉姐兒在金陵沒別熟識的人,做起花箋來異常用心,灑金的薛濤箋,用簪花小楷寫首宴請詩,蓉姐兒不常寫這字,寫一張就要甩甩手,鼻頭都要碰到桌板了。

    屋裏鮮花淨果的鋪設著,樓台前還架起兩根釣魚杆,漆壺棋盤樣樣齊全,到了開宴這一天,蓉姐兒早早就在玩花樓裏坐等著。

    最先來的是石家三位姑娘,石嬋跟石娟,後頭跟了姚雁,一進門先逛了園子,立在橋上去逗那大白鵝時,後邊莊家秦家的兩位也來了。

    蓉姐兒從玩花樓裏出來去迎,幾個人擠擠挨挨的看一迴花柳,六月雪開得滿樹都是,叫風一吹紛揚揚落下來,綴在發間倒真跟下了場雪似的,到了門前先是一陣拍打,窄舟隻得坐兩人,石家兩個姐妹一隻船,蓉姐兒跟雁姐兒共乘一隻。

    姚雁姐見前頭那船隔得遠了,握了蓉姐兒的手:“多謝你的帖子,我沒甚個禮好送你,繡了一付出水荷花,本想嵌了屏送你,隻我行動不得自主,托不著人出去尋裝裱鋪子。”

    蓉姐兒細看她,果是眼睛邊上一圈紅:“你再這樣,我便不要了,做

    什麽熬壞身子骨。”她才說完,雁姐兒就淺淺一笑:“我曉得這些人裏頭,隻你真心待我,繡個屏又有什麽。”

    密密的出水荷葉遮著船頂,蓉姐兒伸了手,指尖順著河麵滑過,手上的戴的兩隻金鐲子叮叮作響,雁姐兒從她腕子上溜到池上,再細看這院子,指指邊上的角樓:“我家原也有這麽個大園子,倒是許多不曾遊過船了。”

    蓉姐兒日常聽她說話,也知道她原來家裏富貴過,爹娘隻她一個女兒,不想爹在外頭作生意客死了,娘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偌大的房子家業,全叫叔伯占了去,還指了她的鼻子笑,說甚個若當時聽勸立個嗣子,如今她守著弟弟也好過活。

    蓉姐兒待她有些說不清楚的可憐,這可憐裏頭又夾雜些疏遠,她自個兒也不知道為甚,雁姐兒這番身世說出來是個心軟的都要落淚,蓉姐兒大了,也知道些事,若當時親爹真個在外頭沒了,她跟娘也不知道如何流落,說不得就要在王家,看朱氏蘇氏的臉色,心裏有這一樁事,平日裏便十分善待她,互相換了玩意兒,送些小東西,曉得她房裏沒茶葉,給她包了一大包的白茶,好讓她有東西待客。

    可蓉姐兒這這性子再不是那傷春悲秋的,隱隱又覺得雁姐兒不招那幾個喜歡,便為著她常把戚容露出來,那石家兩個姐姐便很不喜她如此,在外人麵前,便似石家苛待了她。

    石家既沒貪她爹娘的銀子,又沒收她叔伯的好處,不過沾了遠親,為著一口香火情養活了她,她還作這般舉止,小心翼翼恭恭敬敬,便是姐妹相交,也似巴結討好她們似的,初時覺著心裏受用,日子長了又不喜她為人。

    蓉姐兒聽她說這樣的話,也不接話茬,隻嘻嘻笑,等下了船,涼碟已經上了桌,剛剝出來的菱角還帶著嫩嫩的紅,玉蘭片,炸小蝦米,紅紅白白甚是好看。

    蓉姐兒看看人還沒齊,那邊門上已經報過來,說邢家姐兒夜裏著了風寒,便不來了,隻送了賀禮來。莊媛姐同秦六兩個一向跟她好,歎一迴,又打趣:“你家園子這樣好,等她上學,看我饞她。”

    一桌子幾個入了席,小姑娘家吃的少,更別說這裏頭飯量大的就隻有蓉姐兒一個,她這個一筷子那個一筷子,不知不覺吃下大半碗飯去。

    “這米倒香甜,”莊媛姐兒讚一聲:“是哪兒出的米?”

    吃宴沒那些個規矩,蓉姐兒還偷偷要了一壺秋露白,這酒味兒淡,斟了滿滿一茶杯,幾個小姑娘吃得臉上微紅,蓉姐兒這上頭卻像王老爺了,一杯下去

    又加一杯,半點也瞧不出來,聽見媛姐兒問笑盈盈一聲:“濼水出的。”

    實是王四郎田莊上出的,隔了茶園就是水田,原也叫那敗家子散了出去,他一點點的收迴來,產的米糯口彈牙,燜出米飯來,配上酒糟肉,王四郎一個就能吃一海碗。

    一鍋子的雞包翅端上來,砂鍋蓋子一開一屋子都是鮮香,取出雞為當場剖開,舀出裏頭燉了整整一日的魚翅來,舀了半碗火腿雞蛋,一個個都把碗裏的湯吃盡了。

    秦六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還是獨養女兒好,我作生日我娘再不肯給我辦這樣宴席的。”她盛了一碗慢慢吹著,那頭媛姐兒接了口:“你娘哪裏是舍不得,你們幾房住一處,幹什麽不落人眼。”

    一個個人精也似,秦六姐歎口氣:“可不是,還是你們家好,單門獨戶的,沒那起子歪纏的親戚。”蓉姐兒驟然想到了幾個姑姑,很明白的點點頭:“若不是搬來金陵,原來也麻煩的很。”

    幾個姑娘倏地就惺惺相惜起來,隻雁姐兒低了頭,她原來也是獨養女兒,爹娘當眼睛珠似子的疼著,原來這些個不夠一頓宵夜的,幾時想吃,張口就有,隔了幾年再在席上吃到,心裏悵然,抬頭又不知道怎麽接話。

    石家兩個畢竟大些,隻笑看了幾個小姑娘,等宴散了,投壺的投壺,打雙陸的打雙陸,石家兩個姑娘將要出閣,這迴玩起來倒不拘著,隻為往後出了門少有這樣的時候。

    莊媛姐跟秦六姐兩個看看蓉姐兒,扯扯她的袖子,四個人圍在一處說話,既蓉姐兒拉了雁姐,小姑娘家又沒仇,玩了一會兒也就放開了,低聲問她道:“你爹娘,可幫你相看了?”

    這話一問出來,自己先羞紅了,笑的甜甜的:“我娘說了,這迴新晉的秀才裏頭,幫我相看著呢。”秦六姐說這話還是羞的,可心裏也忐忑,身邊隻這幾個女孩兒,湊在一處便拿話問她們:“我前頭有兩個姐姐呢,我偷聽兩個姐姐說了,花木瓜空好看,不得用,可我兩個姐夫全是秀才,還要考舉人的,怎麽就不得用了?”

    她聽了這話,心裏害怕,可又不敢去跟親娘說,怕失了規矩。蓉姐兒一聽來勁了:“秀才沒力氣是不是?嫌你姐夫沒力氣呢。”想說武二郎的,又住了口,怕說出來讓她們笑話。

    幾個小姑娘都說了,莊家也給媛姐兒相看起來了,她們一個十二一個十三,正進年紀,到了雁姐兒這裏卡住了,她看這幾個都瞧著自個兒,笑一笑道:“等我到了年紀,叔伯定也要給我說親事的。”

    她心裏早早就有了想頭,那個人今年怕是已經守完了孝,隻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再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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