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烏泱泱住著這麽些人,杏娘還帶了一個剛學走路的奶娃娃,一院子雞飛狗跳全是事兒,秀娘便借口身子沉重不往後邊去,隻呆在自家院兒裏,潘氏更是把女兒守得鐵桶一般,一大早就去正院,任是誰來當著潘氏的麵也不能說些不中聽的話,槿娘試過一迴,她才拿了由頭想開口,就吃了潘氏一頓搶白,一句接著一句,碰了一鼻子灰。

    槿娘常覺得自家丈夫是童生,要論個什麽古都用這一家的秀才哪一家舉人說事,偏潘氏不接她的話茬子,還笑一聲道:“蓉姐兒的二姑,可不是我說,天下事多如牛毛,那孔夫子也隻識一條腿,這些個虛話我老婆子都不信,你怎的倒信了?”

    氣得槿娘後頭那連軲轆話沒處開口,迴去就甩簾子:“好嘛,沈家兩個是想著讓女婿養老呢!”可說著就又羨慕秀娘身邊有父母親,她出嫁生孩子那會兒,連個送紅雞蛋的人都沒有。

    杏娘磕了一地的瓜子皮,手一伸又拎過炸果子來,桂娘正幫她帶孩子,領了菱姐兒在院子裏走路,她眼睛掃掃女兒,嘴裏嚼著東西道:“怕甚,咱們就在這兒過中秋了。”

    便是不能刮迴家些,吃上一月也是好的,幾個打了這樣的主意,夜裏用飯的時候當著一桌子人的麵說了出來:“四郎不在家,咱們這些當姐妹的,自然要幫襯著些。”

    連潘氏都不成想這姐妹兩個這般不要臉麵,蓉姐兒舀了一碗湯,用筷子把魚湯裏的蔥薑挑出來,側頭一笑:“住便住嘛,人多還熱鬧呢,哥哥可跟學裏的先生告假了罷?我們曹先生兇得很,不告假要打手掌心呢。”

    皓哥兒一縮頭,筷子上挾的雞腿兒差點落到別個碗裏,槿娘一怔還真沒想到這個,她是想留下來看看秀娘到底生出個什麽來,若是個哥兒便罷了,要還是個姐兒,等四郎迴來,不信說得他不心動。

    皓哥兒一聽這話當即鬧著要家去,他住在前院,撒掃的小廝管帳的先生俱都板了一付麵孔,平日裏也出不得街,親娘又不在身邊,早就覺得無趣,還不如迴去,同窗的總有幾個玩伴,下了學還能釣魚摸蝦呢。

    潘氏飛快的接了口:“這怎麽好叫你來勞心,我這個娘家媽在呢,礙了哥兒讀書中舉,豈不是大罪過了。”說著一疊聲的推,還許槿娘開口:“趕緊的,明兒就叫人套了車送你們家去,我聽說那聖人的子弟日日都要寫字,那句怎麽說的來著?”

    “一日不動筆,手就生了。”這卻是陳老翰林說的,被蓉姐兒現學現賣,她念叨過好幾迴,連潘氏都學

    會了,聽見這個一拍腿:“就是這句話兒,到時候一門兩狀元,可不耽誤了佳話。”

    座中的除了桂娘,任誰都曉得是潘氏在諷刺汪文清了,槿娘一張臉漲得紅,可對麵是親家長輩,不好當麵甩筷子走人,勉強用完一餐飯,吃得肚兒圓圓滿的迴去收拾東西。

    她還打著要把全部東西都帶走的心思,可杏娘也是一般想頭,她在前邊拿,杏娘在後頭攔:“二姐姐真是,你不用,我跟三姐姐還用呢,你把梳子抿子都拿走,咱倆使什麽?”

    桂娘是個棉花耳朵,一個姐姐一個妹妹謀事俱都當著她的麵,可她卻哪個都勸不住,又怕傷了和氣,進屋就當自己個兒是聾子的耳朵,任這兩個怎麽說就是不開口,得了空就帶了針線到蓉姐兒屋子裏去,跟女兒兩個人縫起衣裳來。

    蘿姐兒年紀不大,一手活計卻鮮亮的很,半日就縫好了一個小娃兒穿的肚兜,上麵還繡了兩隻老虎頭,蓉姐兒愛得不行,潘氏拿過來看了說這虎頭繡的好,該用來做鞋子才是。

    蘿姐兒紅了臉,聲兒細細的:“還沒學過怎麽做鞋呢。”

    潘氏又是剪板子,又是漿鞋底,到了下午做得細巧巧一雙虎頭鞋子來,蓉姐兒拿了就不肯撒手,偷偷帶到學裏去給悅姐兒看,何家姐妹也都圍了過來,平五的眼睛往這邊一睨,這東西雖可愛卻到底是個玩意兒,笑一笑不說話,悅姐兒卻覺得有趣的很:“我這兒還有個布老虎呢,叫你帶家去,給你弟弟玩。”

    蓉姐兒把老虎收起來,卻有些發愁怎麽把杏娘趕迴去,她托了臉歎氣:“除了我三姑姑,一個個

    都討人厭呢。”槿娘到底沒走,咬了牙也要留下來到秀娘生產這一天,屋子裏東西都跟杏娘分刮好了,一個拿鏡台,一個拿銅盆,隻把皓哥兒一個送迴去,叫她婆婆給看著。

    悅姐兒伸著手叫香羅給她染指甲,聽見她歎氣也跟著皺眉想法子:“我們家的親戚都叫我娘壓住了,哪一個都不敢作好作歹的,你娘懷著身子沒法兒,那你叫有個法子的來呀。”

    一句話點醒了蓉姐兒,她迴去就找了秀娘:“娘,咱們把阿公接來罷。”

    秀娘正側了身歪在床上,迷迷蒙蒙聽見了把眼兒一張:“你怎的想起這個來了。”她現在連去院子走動一步都累得直喘,撐著身體也坐不起來,走路恨不得叫人在前頭給她托著肚皮。

    “阿公總要來看看小弟弟的,姑姑們都來了,他也來咱家玩一玩嘛。”蓉姐兒眨巴著眼兒,秀娘點點她

    的頭:“成日家作鬼,阿公當著縣丞,怎麽脫得開身。”

    “脫不脫得開,請一請,曉得咱們有這個心意呀。”蓉姐兒知道幾個姑姑在娘反到傷精神,還不如把阿公請了來,迴迴吃年飯,這幾個姑姑在阿公麵前可是一句話都不敢說的。

    秀娘曉得女兒的心思:“你也大了,懂了事,你小姑姑滑胎,她這幾個姐姐也不肯迴去瞧她,橫豎就想賴在咱們家了。”

    說起來也是梅娘命不好,滑下來的還是個男胎,桂娘一聽說就去了,把蘿姐兒放在江州,收拾了東西預備去萬家住上一段,秀娘自己不便,到底還是帶了東西去,還給了銀錢,讓買些好東西補補身。

    桂娘迴了濼水家門都沒進就去了萬家,一屋子清燈冷灶,妹妹滑了胎卻連個燒熱水的都沒有,桂娘一下便想到自己那時候的模樣,趕緊咽了淚給她燒水,床上的梅娘正在發怔,眼睛木木的盯著帳頂,看見姐姐來了,咬著唇兒不敢哭:“三姐,三姐!我婆婆把我的孩子賣到生藥鋪子去了。”

    紫河車能入藥,剛滑下來萬婆子就叫大兒媳婦拿銅盆子盛了,拿到生藥鋪子裏頭去賣,這卻不能落人眼,隻暗地裏開銷,自梅娘落胎,家人俱在江州,與父家更是一字不通,朱氏也不來看她,還是原先的徐屠戶娘子知道消息來看了一迴,使了人報信給秀娘。

    桂娘一聽淚珠兒雨點似的往下落,見梅娘再沒有剛嫁時的喜意,臉兒都凹陷下去,襯得兩隻大眼外翻,麵上一片慘白,她趕緊收了淚,拿紅棗當歸燉了雞湯,盛出來給妹妹喝。

    梅娘搖了搖手,湯碗過了過手,連唇角都沒沾就又遞了迴去:“三姐,我的命怎麽這樣苦。”

    “女兒在世,萬般由人不由己,你正坐小月子,可不能把眼睛哭壞了,趕緊把身子養好了,生下個哥兒來,你婆婆嫂嫂想再欺負你也不成了。”桂娘以己度人,隻當萬二郎有了兒子就能把梅姐兒當個人,可梅姐兒卻搖頭:“姐姐不必勸我,我知道的,好不了了。”

    忽的想起那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話來,眼兒一闔兩行清淚滑下來,桂娘也不知要怎麽安慰她,硬喂下一碗雞湯:“我明兒還來瞧你,等著,我找她們說理去。”

    萬家原看著桂娘性軟不放在眼裏,待知道是紀捕頭的娘子,又軟了三分:“她也真是個實誠的,懷了身子便在屋裏好好歇著,非要買菜作飯,滑了一跤,這才落了胎。”

    桂娘氣得無法,迴去往親爹那兒一說,王老爺隻闔了眼兒不作聲

    ,到第二日差了朱氏上門去看望,朱氏也不過略坐坐,放下禮盒就要走,為著梅姐兒自己尋的這一門親,連桃姐兒都跟著受了牽累。

    汪文清是童生,紀二郎是捕頭,最不濟的陳大郎家還有個雜貨鋪子,不管裏頭如何,外麵總是全了臉的,到了梅姐兒這裏竟隻是個賣油的,別個就是想結親,看看這些個姻親也發怵。

    朱氏自咽苦果,看梅姐兒更不順眼,涼熱話也沒說一句,屁股都沒坐熱便甩手走人了,萬家大嫂喝著雞湯立在門邊哧笑:“好得意的人兒,落了個胎,還想實實在在的作月子呢?”

    那邊梅姐兒淌淚,這邊王老爺差了朱氏就往衙門告了假,坐了大車往江州去,還沒踏進門邊,就見裏頭忙亂亂的,還是沈老爹眼尖認出他來:“親家公,趕緊的,咱們倆來一盤?”

    王老爺一看,是秀娘在屋裏發動了,潘氏在屋裏陪著,穩婆請了兩個,蓉姐兒在亭子裏正襟危坐,一雙眼睛盯著屋子一瞬也不瞬,蘿姐兒陪她坐在一處,槿娘跟杏娘兩個在屋子裏根本沒出來。

    王老爺左右看看是沒他好插手的地方,把冠兒一脫,坐下來跟沈老爹兩個下起棋,沈老爹生得瘦俏,王老爺長得富態,玉娘一打眼就瞧見了,她認不得王老爺,指給蓉姐兒看,蓉姐兒一瞧就笑,拎了裙子到王老爺跟前請安。

    “阿公來了,阿公累不累?我叫給打水,外祖母說娘沒這麽快生下小弟弟來,先洗瀨用飯罷,二姑四姑也在房裏用飯呢。”王老爺先還笑著點頭,看見孫女是個大姑娘模樣了,管起事兒一套一套,往後是個能當得家,到這最後一句眉頭便擰了起來。

    蓉姐兒隻作不知,攙了王老爺的手進門去,沈老爹在後頭點點她,她吐吐舌頭,叫廚下整治一桌子菜,曉得王老爺愛吃肉,一麵端了肉菜上來,一麵又給他備下粗糧果蔬:“魚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大姑姑教的。”

    一句話把王老爺最疼愛的女兒也帶了出來,王老爺用罷了飯,看見一院子還在等著,獨自家兩個女兒還在屋裏,抬頭看看天色墨黑,頂上一輪圓月清輝四溢,照得磚地如鋪了一層白霜,拈了指頭算算日子:“今兒十四,明兒便是十五了罷。”

    沈老爹拈了拈胡子:“十五十六都是好日子,這娃兒好,生在中秋佳節了。”便是秀娘要臨產,蓉姐兒也沒忘了備下這時鮮物,女兒家還要拜月,拜月的盒兒總要齊全,案上置香鬥,供了鮮菱、紅石榴、金柿子、炒甜栗、爆白果等時令瓜果,就差明兒焚香點燭“齋月宮”

    了。

    王老爺坐在石凳子上,到天色晚了,裏頭還沒生下來,蓉姐兒急得攥了玉娘的手:“怎的還不出來?弟弟這樣淘氣!”

    玉娘拍著她的手安撫她,又叫銀葉拿了薄鬥蓬來,一個一件的披上,怕夜裏著了風明兒疼痛。傍晚發動的,到了子夜才剛剛出一個頭,等整個身子出來了,裏頭正舉家歡騰,外邊敲梆子的響了一下,蓉姐兒仔細一聽:“呀,這是過了十四,弟弟的生日是十五。”

    這迴是真個心想事成,生了個哥兒,潘氏喜得合不攏嘴兒,王老爺一雙腿兒發麻都不覺得,哈哈笑起來,圍攏了去看包在棉花包裏的哥兒,蓉姐兒湊上去:“咦!”一的聲退迴來,吐吐舌頭:“弟弟好醜。”

    叫潘氏打了下頭:“渾說,看看這眉毛眼睛,一頭好頭發,大些定然生得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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