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爺搭在椅上的兩條腿一滑,差點一個翻身跌下來,卻聽他嘴裏唿喝一聲,腰間使力一條腿穩住了,扭身站定,小二正進來收拾細碟骨盤,見這一下喝了聲彩。

    吳少爺聽他喝彩得意洋洋的擺了擺身子,手一抬給了一錢銀子的賞錢,揮手叫他退下去,搭了表弟的肩頭:“成啊,破家的縣令先當著玩玩,再往上升成滅門的府伊。”他打趣的話一說完,徐少爺便往他胸口狠捶一下。

    不意這一月有餘的日子,竟練了一身筋骨,徐小郎這一拳並未帶足力氣,吳少爺胸口一挺,竟捶得他手疼,見他甩手還樂:“這日日曬成死狗,再不成人哪還像話。你且迴去告訴我娘,她兒子如今已是兵長,管著十個人的小隊,再往上就是二十人五十人,往後說不準還真當個百戶千戶的給她掙個誥命迴來。”

    他正是意氣奮發的時候,也沒瞧出徐小郎眉間心事,待飽食一餐就又要迴到營中去,“咱們夜裏還要下水呢,那起子水匪最愛趁了夜色弄鬼,你身上有銀子沒有,趕緊著我包些吃食,帶迴去給營裏的兄弟們吃。”

    他本來就是豪爽的性子,人最是大方不過,爬杆跑圈拉弓打拳樣樣都出挑,跟他一個營房的新兵俱都服他,吳少爺原在家裏當少爺的時候日子過的逍遙,到進了兵營才曉得真逍遙是個什麽意思。

    喚來小二切上十斤豬頭肉,酒卻是帶不進去的,便是休沐兵丁也不許喝酒,那小二聽了直砸舌頭:“這位爺,真個要十斤?”

    “嚕裏嚕嗦,趕緊切了來,就這十斤我還怕不夠分的。”吳少爺拎了切肉搖搖晃晃走到營門前,因著身上帶了酒氣,那守營的還把他叫住了多查檢一番,吳少爺嘻嘻哈哈叫人驗了身,把十多個紙包包著的肉拉出一包來,往那守營的懷裏一扔,跳前幾步跑進營裏去了。

    徐小郎便帶了黎叔迴去,把樊娘進了衙門後宅的事隻字不提,吳大舅跟吳夫人兩人俱不知情,隻怕知道了又要惹出事來,可他既當麵罵了那個女人,便知道事情絕無善了,提筆寫了信,也不寄給徐老太太,而是直接寄去了徐老太爺案前。

    徐老太爺正拍了桌子罵兒子,那江州知府礙著徐老太爺的麵子不好直接發落,但實是收到稟報,同僚參他帷薄不修,孝期作樂。

    徐老太爺的仕途停在正五品上頭,不意生下的兒子們都極有出息,徐大老爺自二十多歲中了舉人出仕途便一直官運亨通,天命年紀就坐上了布政使的位子;徐二老爺雖比不過哥哥,卻也是一方太守,不想這個小兒

    子竟這樣不成器,打了兩個哥哥的名號在外敗壞徐家清名。

    此時又接到了孫子的信,徐小郎字字句句全占著一個理字,把徐太老爺氣得七竅生煙,跑進徐老太太房中,一對老夫老妻吵起架來,幾個小輩俱都幹看著,既不敢拉架又不敢勸說,聽這對年過七十的夫妻當麵鑼對麵鼓,誰也不讓誰,先還說著兒子教養的事,越是吵越是沒了章程,竟把陳芝麻爛穀子那些個嬌妻美婢的事全都吵吵出來。

    身邊跟著的都是兒媳婦孫媳婦,哪裏敢站著聽,俱都跪到廊簷下,屏息靜氣的等著這兩個加起來都要兩百歲的老太君氣消,徐大老爺新討進門的兒媳婦機靈些,扯了婆母的袖子:“娘,這樣吵怎生好,若是不好,倒要先備上大夫的。”

    徐家的大夫是個告老迴鄉的太醫,當年還得過先帝禦賜的匾,叫徐大老爺請迴家專給父母親瞧病,當下就有下人跑去將他請了來,那老太醫也有些年紀了,身後跟著兩個徒兒,一個拎了醫箱子,一個扶了師傅的手,剛到門口便聽見兩個老人互揭老底,聲音震得屋瓦都在搖晃。

    那老太醫也不是個脾氣好的,吹胡子瞪眼睛:“這是有病!聽這個聲氣不活九十九,把我那禦賜的扁砸了當柴燒!”說著拂袖離開,兩個徒弟隻好又跟在後頭,還要叫他慢著些,別叫院裏的石頭絆了腳。

    孫媳婦林氏一看兩個還沒停下來,便又開口道:“母親,咱們不如學那禦前勸柬,高了聲叫兩位老人家息怒吧。”

    林家一門都言官,林氏的父親便是禦史,徐大老爺的夫人瞧著這個兒媳婦,皺皺眉毛,想要教訓她這成了什麽樣子,想一想又沒別的辦法,難道真叫兩個老人家撕破臉皮,她可是當家人,若真有個好歹,叫徐大老爺丁憂迴家,好好的布政使讓給別個,迴來還不定怎麽埋怨她。

    因裏頭關聯著徐三老爺的事,心裏恨恨記上一筆,當下伏倒在高聲喊:“父親母親息怒。”她一開口,徐二老爺的夫人也跟開了口,一個院子全是主子們的求饒的聲,他們跪著,丫頭小廝自然也不敢站,全都跪著。

    徐太老爺迴頭一瞧,跪了一院子,長出一口氣,把拐杖捶地:“兒女都債,都是債!”說著扭頭就走,那邊孫太醫的叫小徒弟煎的靜心湯已經送到了正院來。

    這兩個沒一個肯喝的,徐大夫人便又差了小廝讓那兩個小徒弟照了藥方分次兒煎上幾爐,什麽時候肯用了,再端到跟前來。

    這一日徐大夫人跟在婆母身後事事小心的侍奉,再不敢有半

    句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徐太夫人自然也氣小兒子不成器,可她能說,別個卻不行,徐大夫人吃過一迴虧,學得乖了,再不說半句,隻聽她罵完一輪遞上茶水叫徐太夫人潤了喉嚨,再接著罵。

    迴去便寫了信,差了家人送到徐大老爺的任上,信裏自然把這個專拖後腿的弟弟罵上一迴,又說自家怎麽小心在意的侍奉著兩老。

    徐大老爺焉有不知之理,他好容易坐上這個位置,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政敵可著勁的捉他的錯還不及,偏有個弟弟先給他添一筆墨,趕緊寫了信給江州知府,叫他不必看了誰的麵子,該怎麽發落便怎麽發落。

    徐三老爺頭一任的通判都沒幹到卸任,叫知府判了個思過,既是思過便停了他的差事,徐三老爺到底還沒昏聵到那個地步,知道是樊娘的事落了人眼,除了知府,還收到老爹大哥兩封信,俱是斥責他的。

    他迴去就叫樊娘趕緊搬迴宅子裏去,不能再呆後衙惹人的眼,還攜了她手拍了安慰:“這也是權宜之計,先緊些時日,待事情淡些,我再將你接迴來。”

    樊娘哪裏能肯,可她裝賢惠裝慣了,此時若鬧開不走,徐三老爺一翻臉,說不得隻好迴行院裏賣笑,男人兩件事最是看重,憑你是天仙妃子也不能動得分毫的。

    頭一個是兒子,第二樣是官職,頭一樣還有法子鬆動,隻待她生下孩兒來,總有法子把徐三老爺的心從那個獨養兒子身上分一半兒出來,再把使些手段口舌,不信不離了他父子之間。第二樣卻再無它法可尋的,那便是官職仕途,礙了這一個,便是你美過西施王薔,男人也俱都舍得割掉這塊肉。

    樊娘這迴是真的慘淡離開,扯了徐三老爺的手:“徐郎,你且不能忘了奴,奴在宅裏必定日日想你念你,為你抄經祝禱。”

    說完打包了箱籠領了家裏的下人丫環,灰溜溜的迴到外宅,心頭的恨意似貓撓一般,她可不似徐老爺那般想得遠思得多,也不往同僚身上去靠,認定了是徐小郎靠了狀,徐家這才出來把她趕走。

    樊娘這些日子不曾叫徐三老爺沾過身,便是抱了叫他看得著吃不著的心思,待一開了禁,狠狠弄個幾日,也好懷上個孩兒,從此終身有靠;便是懷不上,她住在宅裏,連徐少爺都給趕跑了,哪個還能來動她分毫,天長日久根深蒂固的,便是新夫人進門,也動不得她。

    樊娘行院裏出身,原來官家時候那些個規矩體麵早就忘的一幹二淨,這個身份不過是她平日拿來自抬身價的,或一哭或一愁,俱

    有人買帳,可她實不過就是個小娘,平日裏見的不是院裏姐妹,便是三姑六婆,單有那些個行邪術的最愛上得門來。

    她是暗門子裏出身,跟那些明著掛燈出牌賣笑的人家又不一樣,隻托了是落魄人家的女兒,許還要給自家按上個顯赫的先人名頭,才好引了那些冤大頭上門來捧,不與那些煙花院挨在一處,倒在市井裏坊裏安身。

    她恨得無法可想了,便想到原來挨院住著一個師婆,據說下咒最是靈驗,年長些的姐姐們,但凡想要從良的,俱從她那兒買了符紙來,把那合意人選的頭發指甲跟這道符擺在一處,供了神像,頭七日,日日換了新花樣的供著淨果香品,到第七日上,把這些縫在荷包裏叫那人隨身帶了,便有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那時候正是樊娘青春年少才剛梳弄的年紀,正是院子裏當紅的姐兒,直分看得這些個事,暗地裏還嘲她無人要,想著若是自家要贖身,必有人抬了千金來,誰知道當了小娘再想從良是這樣艱難。

    樊娘最想的便是徐三老爺把她抬進門去,正經開臉當個姨娘,有了這個計較,雖一向自認有法子,卻也還是細細留了徐三老爺的頭發指甲等物,她叫家人去尋個靈驗的師婆迴來,下了狠心給她一付頭麵,兩錠銀子,約定事成之後還有一錠。

    那師婆不意錢財來得如此容易,使了混身本事請神上身,燒紙畫符,拿朱砂混了樊娘指間兩滴血寫了一道符,叫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行事,又想再敲她一筆,說道:“這個法子,用在仇人身上也是可行的。太太有甚個事全包在老身身上,定叫你符到人除。”

    樊娘頭一個眼中釘肉中刺自然是徐少爺徐禮,可要弄到他的指甲頭發卻不是易事,她沉吟一番問道:“若無此人的指甲頭發,可還有它法。”

    這正中了師婆之意,她把眉頭一皺,顯得十分為難:“此事也並非不可,不過多費些功夫,成事也極不易的。”

    樊娘趕緊叫丫頭又拿了一包碎銀出來:“但凡能成,銀子盡有,媽媽請說。”

    師婆便道,要拿桃木刻個小人,這個小人須得在極陰之日雕成,上頭刻上詛咒之人的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銀針,日日不斷的紮他的心口,待銀針用畢,把這木頭小人埋到離他近處,他日日呆的地方,這人便會犯心痛病,初時痛上一刻,到最後心疾日深,旁人隻以為他是叫犯心疼病死的,再不疑到別個身上。

    此計於樊娘不過日時久些,卻是再妙不過,隻要如何進院門埋桃木人,倒是

    一樁難事,之後還須得有人把東西起出來,在月下燒掉,那人便是冥中有靈也尋不到仇家,神不知鬼不明。

    樊娘眉頭一皺,拍案定下,又給了那師婆二十兩銀,叫她趁著最近的陰日把事做下,又跟身邊的管事婆子說道:“你把宅裏的丫環人數撿點一番,挑個眼生機靈的出來,咱們送個人進吳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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