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爺聽見這話也是一聲長歎,有官職在身的人家,子弟便不能去經商,這事兒從來都是民不究官不舉,似那七八品的小官兒,就是有些營生也不打緊,誰家閑得往官府裏告你。

    徐家大老爺二兩爺一個布政一個鹽政,家裏自然拘束得緊,士農工商這幾樣,徐少爺不考科舉還真沒有別個出路。

    可他就是考了,也沒甚個好出路。徐家因著老太爺太太俱都在世,並未分家出去單過,幾房人家都住在一個大宅子裏,經年累月,妯娌之間也鬧出些事來,大房二房一向勢同水火,為著不是一個娘生的,到了徐三老爺這裏,他自家扶不起來,於他無事,卻累得妻兒也不受待見。

    徐家老太太隻說這吳氏管不住丈夫,不能勸著他上進,主不得家事,是個沒用的婦人,看禮哥兒也帶了三分厭惡,等閑不叫他近身,隻寵著大房的仁哥兒。

    大孫子小兒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徐老太太在幾個兒子裏頭偏疼小兒子不錯,可到了第三輩,她疼愛的便是嫡孫。生的早便開蒙早,早早就會“床前明月光”,頌《千字文》讀《幼學瓊林》,越長越大,把徐三老爺都比了下去,占著徐老太太心頭第一把交椅,別個俱都撼動不得。

    三房裏隻有徐三老爺家最弱,人又最不上進,兩個哥哥都做到一方大員了,他卻還是個通判,還不是直隸州下的,不過六品,得過且過的混著。

    徐老太太曉得這個兒子叫寵得沒了邊,定親的時候特意尋了個家中富貴,祖上出過五品,如今卻隻當家人領了個監生名頭的吳家,為著便是往後家財上幫補一把,又因著身份壓不過兒子去。

    誰成想叫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生生氣死了,老太太自家也後悔,早曉得就不把他外放出去,可兒子已經三十了,連大孫子今年都要跟著父親到任上開眼界,難不成還把他圈在身邊,出了這樣的事也隻得捏著鼻子認了。

    徐少爺幸而還有個靠譜的舅家,吳家在前途上卻不能給他作保,銀錢不少,單是吳氏的嫁妝就夠他富裕一世,可在仕途上卻苦無人脈,還是得讓他靠著本家,僧多粥少,這些個人脈空缺,輪到他頭上也沒甚個好挑撿的了。

    這道理家中無人做官的吳少爺都明白得緊,徐禮天長日久大家子裏長成的,哪能不明白,可明白歸明白,別無他路能選,隻有這一條,難道真要靠著母親留下的田地鋪子作個富家翁不成。若能在科舉上考個好些的名次,叫族裏高看一眼,也好與他疏通關係。

    禮哥兒是族

    裏第三個男孩,前頭還有仁哥兒跟義哥兒,後頭又跟著智哥兒跟信哥兒,大房二房一家兩個,就他不尷不尬夾在當中,既不最大又不最小,過了撒嬌作癡的年紀,又沒到出仕的時候,除了過年祭祖他得代表三房上香之外,平日裏再不出挑。

    要讓族裏下力氣給他謀個好差,隻得靠自己考出來,譬如仁哥兒,比吳少爺還小上兩歲,已經是秀才了,先不急著考舉人,徐大老爺安排他跟在身邊,摸一摸實務,等個三年再考,十八歲的舉人也是少年俊才,人中龍鳳。

    二房的義哥兒也是一樣,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隻有他,除了自己替自己打算,再無他法。不趁著守孝三年發奮用功苦讀出來,等親爹這一年的妻孝滿了,再娶進一房,說不得還要再生下兒子來,屆時他這的身份隻有更尷尬的。

    一霎時兩人都不再開口,船家搖了櫓貼著橋洞鑽出清波門往江州去。船漿一動攪得一湖波光碎影,吳少爺把腿高高支起來,也不吃葡萄了,遠遠望著如今還一片青色的狄花蕩,動動鼻子:“這纏七纏八的人家,一肚子鳥氣。”

    徐少爺卻笑,以手作拳擺到嘴邊咳嗽一聲:“你當恁誰都似你這樣逍遙,我隻盡心盡力,不論別人怎生說,我隻不辱沒了母親,就算全了孝道。”

    去時豔陽高照,迴來落日鎔金,徐少爺添了銀子給船家,叫他再往大柳枝巷子靠一靠岸,他自此日後便要到山上結廬苦讀,一直想拿些東西謝謝這個小人兒,吃了她的糕還拿了她的五毒香包,便是她還小,也該還她些什麽。

    家家炊煙,出去織綢繅絲的大姑娘小媳婦拎了籃子家來,徐少爺坐在船中去看岸上走過的人,眼睛溜過一圈,盯著陳阿婆家的大門,許久都不見蓉姐兒出來,好容易瞧見個圓滾滾的女娃兒,剛要喚她,卻又不是,直等的暮色四起,弦月東升,這才歎一口氣,指點船家往南山去。

    朱氏自王大郎搬出門去,整整躺在床上四五日不曾起來,那兩個原不肯走,無奈王老爺再不留他們,叫他們盡早搬出去,典屋子也好賃屋子也罷,總之再不能呆在家裏。

    王大郎心頭悶了一口氣,叫蘇氏收拾箱籠要走,可點一點銀子,連一季的租錢都付出不來,要賃了屋住,哪裏是三兩日的事,隻好又是去求親娘。

    朱氏這迴底兒都叫兒子媳婦掏空了,銀子早早幫他賠了出去,隻好拿收攏的布去置鋪換銀子迴來,別個送來的好綢好緞王老爺都心中有數,隻撿那不貴重的擋掉三匹,又把自己家的釵環脫出來一付,

    湊了個三十兩銀子,十五兩典了上下二層的屋子來住,一個窄小天井,臨了河打水燒飯都便宜的很。

    餘下的十五兩裏打了家具置了鍋碗,還留十兩給王大郎當本錢跑貨,這本錢已不算少,那賣油挑擔了三四年才攢下這些來,蘇氏卻還叫苦不跌,又是哭又是求,知道實無指望了,把箱籠收得滿當當的,連鏡子架都叫人搬了走。

    原住在王家一針一線都不需他們來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有人打理,可這一搬出去,活計就全落在蘇氏身上,早起要喝茶夜裏要燙腳,湯湯水水一頓都少不得。

    蘇氏未嫁之前也不是富戶家出來的,這些活計也曾做過,可她自嫁了王大郎,初時還勤快,時候久了有人侍候著叫養出了懶性子,隻是挑剔旁人,自家一根手指頭都不動,重又開始做起這活計來,第一日就要差點要了她的命。

    她也跟朱氏似的,倒在床上隻嚷著閃著腰,王大郎理虧,又從這十兩銀子裏頭,拿出五兩銀子買了個十二三歲的半大丫頭,蘇氏又嫌棄她是鄉下人粗手笨腳調理起來費力氣。

    在家千日好,待自己出來立身了,卻是萬般不如意,原來紫帽兒街上住著的多是官家,如今典的這屋出門卻全是市井小民,蘇氏沒住上兩三日就跟人起了爭執,這些全是常年住在此地的,她不過新來,嘴上吵不贏不說,第二日屋門口就叫扔了一地的魚髒魚膽,腥臭衝天。

    蘇氏又是叫罵又是跺腳,指這個問那個,無人搭理她,隻說沒瞧見是誰幹的,王大郎嫌她剛到地方就惹事,自往外頭喝酒,深更半夜才家來,夫妻兩個日日拌嘴,再沒有好的時候。

    這兩個也不是沒打過王四郎那間院子的主意,那間屋子是有契的,王老爺當初花了五十五兩買下的,典來的屋子又不同,典屋隻立點屋契,隻當把這房子押給他們,等房主人有了銀兩還能贖迴去住,就是在這兒住了,也不得長久。

    朱氏也不是沒往王老爺耳邊去活動,她還沒張口,就叫王老爺一頓臭罵,說她不會教兒子,壞了他的名聲,朱氏這迴卻不能說養不教父之過了,王大郎根上是姓鄭的,氣得仰倒,叫梅姐兒扶迴屋去,嗚嗚咽咽哭了半日,闔家沒一人理人她,還是梅姐兒端了飯給她吃。

    蘇氏不在,朱氏又病了,桃姐悶在屋裏不出來,梅姐兒從沒這樣自在過,王老爺因著虧欠她,從來不缺少銀錢,手頭有零碎的便給了她,見她愛動筆,還給她買了五色的彩墨跟狼毫細筆,一樣樣給她辦好了,家裏有幫雇婦人,她也不需要做

    活,隻在窗下動動筆便成。

    這日灶下無油,原是蘇氏走的時候,把一甕子油都給帶走了,隻留一小壺,婦人使完了才察覺出來,嘴裏啐了一口,伸頭出來叫了梅姐兒,央她出去買油。

    梅姐兒到朱氏那裏支了銅板,開門出去,正見個挑擔子的正在賣油,梅姐兒眼睛一掃見是個年輕的後生,先自紅了臉盤,有些扭捏的走過去遞了壺,那賣油的眼睛掃都不曾掃她:“左邊二十文,右邊二十五文,要哪個。”

    一壺就是一斤,梅姐兒捏捏手裏的錢道:“要二十五文的。”這管聲音一出,那賣油的才抬了頭,見是個俏生生的小娘子,趕緊給她稱出來,梅姐兒立在牆邊等他,見他油擔子上除開紅漆寫的兩個“油”字,油桶邊還畫了兩枝梅花。

    接過油瓶,會了鈔還迴頭又看一眼,那賣油的曉得她盯過來瞧,笑一笑,拿腳尖去點桶邊的梅花,梅姐兒一羞,轉身迴去了。

    家去了婦人正等著,菜急著下鍋,傾手一倒,如今可沒人再劃了刻度計較油錢,那婦人嘴裏還在嘟嘟,說蘇氏摳門,連炒菜的油都要帶了走,梅姐兒斯斯艾艾的不動腿問了一聲:“咱家是不是該再買一甕來?前頭那個賣油的,倒便宜呢。”

    這話同幫廚的婦人說不著,還得去尋朱氏,梅姐兒又沒這個膽子,迴屋托了腮歎一迴,拿細筆在紙上勾了朵梅花,隻覺自家勾出來的便不如那油擔子上畫的活,一樣是沒枝沒葉,也沒傍著石頭山水,怎的賣油的就能畫的這樣好。

    梅姐兒因著名字,最喜畫梅花,自認也算畫得好了,叫個賣油的比下去,她咬了唇兒,把自家畫的裁下來,偷跑出門去,賣油的正在打油,她隻躲在牆邊,把紙拿出來,比著那桶上的,一抬頭見那賣油郎正衝她笑,梅姐兒慌忙把紙邊塞進袖兜,往後退了兩步躲進門裏。

    闔上門心還在“怦怦”的跳,捂臉發燙的臉頰坐在床沿上,再去摸袖子,哪裏還有紙片的影子,開了門探頭出去,那賣油的正拿了紙邊細看,梅姐兒“呀”了一聲,羞的縮迴身來不敢出去,又怕叫人看著了說嘴,躲迴屋裏連窗子也合上。

    她好容易把心平下來,那人又不識得她,畫上頭又沒名字,也不怕他叫嚷出來,梅姐兒剛要喝一口茶,就聽見牆院外頭響起敲空竹叫賣的聲:“賣油啦!賣油啦!”一聲拖的比一聲長。

    他立在那兒些許時候,油都賣出半桶去了,也不曾有一聲叫賣,這時候開了腔又是為著哪個?梅姐兒雙頰飛紅一片,抿了嘴兒,悄悄

    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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