灈州沒來準信兒之前,秀娘隻當丈夫還在外地販茶葉,活要見著人,死要見著屍,空口白牙便叫她信王四郎已經去了是再不能夠的。

    連喪報上頭都說沒有尋著屍首,王老爺也托了人去灈州問信,兩邊一處等消息,秀娘雖每日裏坐臥如常,卻一日比一日消瘦,臉盤都尖起來。

    家中出了這樣的事,麗娘也帶了孩子迴來看,抬手就是五兩銀子的荷包:“咱們家老太太給的,還說要抱了蓉姐兒去住兩日呢。”

    高家老太太吃的長齋,每日裏念佛不住,聽見大兒媳婦家裏出這樣的事,開了箱籠取銀子,麗娘推了一迴。

    小姑子高氏跟二弟妹便在一旁不陰不陽的,說甚“她家裏也是七災八難不停的,老太太是菩薩脫胎的,一年到頭連挎籃賣花的婆子都要舍出去幾兩的,自家親戚還推個甚。”

    麗娘當時心裏便不樂,她垂了頭掉了幾滴淚:“正是呢,她年輕輕便守了寡,還帶著個女兒,往常也來咱家的,娘不是還喜歡蓉姐兒麽,暘哥兒還說要娶了作媳婦的。”

    高老太太自然是最喜歡孫子,可自家有了兩個孫孫,看見旁人家的小姑娘又眼饞起來,蓉姐兒生的大眼玲瓏,叫起人來嬌聲嬌氣的,來頭一迴,暘哥兒便抱住了她不肯叫她走,說要留她在家裏一處玩兒。

    鄭氏趕緊拿話茬過去:“不過是個孩子話兒,大嫂怎麽還記在心裏頭了。”她深知高老太太耳根子軟和,就怕被麗娘兩句一說倒要割衫交襟做了親家,心裏暗罵麗娘滑頭,想著把自家的女孩兒嫁進來,兩房的財一房人得。

    高老太太歎了一聲:“是個苦命的,瞧著倒像是觀音娘娘身邊的龍女,怎生這樣命不好。”說著又從箱子裏添了幾兩銀,湊了個整數交待麗娘帶過來。

    因有這場官司在,秀娘推了不要,麗娘便白了她一眼:“不要白不要,作甚不要,拿迴去又要吃幾句酸話兒,給了你就拿著!”說著低了聲兒:“到底怎麽個說辭,我可聽說了,外頭傳著你要再嫁呢。”

    高大郎在外頭聽見了風言風語,麗娘這才特意問問妹妹。朱氏幾個媒人那兒一串,整個濼水鎮的媒婆兒薄子上都多添了一筆。

    朱氏的如意盤算打的啪啪響,她自家不來先說這話,傳得滿城風雨,把秀娘想要再嫁的事定下了準信,到時候媒人上個幾迴門,王老爺就是不信也信了。潘氏這頭,難道還能看著女兒年輕輕的守寡,一迴兩迴不成,三迴四迴也意動,再撿個把好人,由不得她不起心

    。

    寡婦比黃花大閨女還更好嫁,秀娘年紀輕皮子又白,還會調理家事,造飯治湯一把好手,又因著是二婚,聘禮采納折掉一半兒,求的人倒比待字閨中時多的多。

    秀娘自家也覺著不對,她往日裏賣蠶食哪裏見得這樣多的生麵孔,天天賣麵去,她人還沒到,就見有人守在那兒了,有戴巾的有插了釵的,全不是平日裏那些個熬蠶的,偏還要拉了她攀扯,一般人家看蠶的,買得了便轉身迴去,隻恐離得久了,哪有功夫同她磕牙,她自家覺著不對,卻隻以為自己多心,哪成想是真有人在外頭傳話。

    秀娘氣的臉色發白,想也知道是哪一個說了這話出來,她咬了牙悶聲捶了下床板:“隻拿旁人都當作是她呢,自己個兒守不住,四郎還沒個準信就傳這樣的話,也不怕爛了腸子!”

    “我就說呢,定是那邊那個老虔婆撒出去的,叫旁人怎的看你,等過兩日我家那兩個聽說了,也不曉得有多少話說出來。”麗娘陪著罵了一迴,又給秀娘順氣兒,她抿了嘴兒,想起剛進門的時候潘氏把她拉到屋裏說的那番話兒。

    她挑起這個話頭隻想探一探秀娘的意思,守節不易,道理都是懂的,可這迴一探,秀娘根本沒有這個意思,麗娘也曉得潘氏是怕秀娘守上三年,往後想再嫁就沒個好挑撿的,可這頭秀娘還沒斷了念想,那頭就要她再嫁,就是月下老兒的紅繩子怕也扳不過她的想頭。

    姊妹兩個說了一通話,麗娘把事兒茬了過去,隻說些今年蠶好,叫麗娘拿這本錢置綢機:“咱家這個嫂嫂倒是有個主意的,往後我們娘都不知道要被她怎麽拿捏呢,你入個股,有一份本錢在裏頭,往後也不好拆你的夥。”

    秀娘還待不肯,麗娘嘖了一聲:“這些個生意我不插手,隻當借你的。”除了從高老太太那裏連哄帶騙拿來的,她自己還有一份私房銀子,高大郎又貼補了些:“喏,這五兩是太太的,後頭這五兩才是我的。”

    兩個說了會子話,麗娘往廚下去,她剛要伸手去幫,潘氏趕緊攔了:“你這身簇新的衣裳,別汙了去,怎麽的,打聽好了?”

    麗娘順勢兩手一叉:“她沒那個想頭,我瞧著,若是真的,說不得就守了。”

    潘氏跌了腳:“那哪兒能成,她才幾歲,守個甚,她守了,王家就能把她接過去養活著!那老東西親女兒都護不住,叫她看人眼色憑擺布,我不如早早死脫了!”這幾日老姐妹來尋她,十個裏頭倒有八個張口問秀娘的前程,也有被人托了來說項的。

    她自家想一想,女兒靠不住王家,自然還是尋人嫁出去好。梅姐兒都能哭著拍上門來,秀娘是當媳婦的,朱氏占著婆婆的名頭,真要守節必是要住在一處的,到時候還不定怎麽糟蹋她。

    “你急個甚,這事兒且得慢著來,她才新寡,雖是那頭傳了這話出來,娘也不該跟著起熱灶,按我說,她就沒按個好心。”麗娘翻了眼睛:“自家死了丈夫幾天就嫁,離了男人過不得活,難道還叫秀娘也吃別人說嘴,我那個姑子一張口恨不得飛刀子出來,娘也不為我想想。”

    麗娘撿了灶上做得的蜜團子吃,潘氏燒了柴熱鍋炊米,吃她這句埋怨“咦”一聲:“我不是為著你妹妹,她那點子心思我能不知,可那官府的喪表都來了,上頭可寫的真真的,咱們雖不是大戶人家也要臉麵,我又不是叫她立馬就嫁,等事兒捋順了,撿個好人,蓉姐兒就擺在我這兒養。”

    母女兩個湊在一處說悄悄話,秀娘在院子裏給蓉姐兒梳頭,妍姐兒在家住了兩三日,天天鬧個不休,秀娘潘氏都分不出空來照管她,孫蘭娘隻好把她送到姐姐家去,秀娘為了這個還倒賠了幾日不是。

    幾日不見蓉姐兒又想起姐姐來,秀娘把她的頭發紮成小花苞,待要用紅線兒捆又頓住了,蓉姐兒歪了頭:“娘,紮姐姐的。”她要紮跟妍姐兒一樣的花,秀娘今日特別依她,拿了紅花朵兒心裏歎一聲,還是給她紮上了,送到她門邊兒:“去找寧姐兒玩。”

    小人家最會看顏色,她曉得家裏幾日都不安寧,連笑鬧都少了,妍姐兒不在,她便一個人坐在廊下,潘氏給她幾顆花生米,她也能擺弄上一上午,又不敢出門去,偷偷在門前的台階上摘一朵野菊,捏著那朵小白花玩了一下午,學著外頭瞧見的那樣把花插到頭上。

    秀娘瞧見,知道不該罵她,卻還是被觸動心腸,拍蓉姐兒的手把花打掉,立了眉毛就要罵,蓉姐兒小身子不住往後縮,嗚哩嗚哩的不敢哭,潘氏串門去了,還是沈老爹瞧見了把她一把抱過去,帶她去街上給她買糖人吃。

    小孩子一點不記愁,出門的時候還趴在外公身上不肯抬頭看人,等迴來了捏著糖人進門就喊娘,秀娘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給她理衣裳梳頭,還哄她:“把糖人兒跟寧姐兒分啊。”

    這幾日蓉姐兒倒有一多半時候是在陳阿婆家裏過的,她早就熟了路,自己一個人也敢便邁了步子小跑,陳阿婆家的門從早到晚的開著,一推就進去了,隔了牆秀娘都能聽見寧姐兒脆聲聲的喊:“蓉姐兒快來!”

    她倚著門看外頭水貨波粼粼,柳葉從初春俏生生的嫩綠變作尖細長條的濃綠,半條街都給柳樹兒遮沒了,河對麵也是人家,多早晚了才有人剛起來刷馬桶,間隔一個洗菜的便扯了嗓子罵,兩家扯著差點兒打起來。

    秀娘怔怔出神,她原想著能在臨河的地方有一間屋,一明兩暗三間圍房,再有個小小院落,夏天搭個棚子盤些絲瓜葫蘆,拿涼水湃一湃瓜果,冬日裏有足碳可燒,大小人兒都不挨凍,四季都過得舒坦便是好日子,如今想來,隻要丈夫能家來,一家子和和樂樂的呆在一處,那怕大小姑子日日煩擾也是好的。

    她頭一低吸吸鼻子蓋了眼圈進屋,剛掩上半扇,就有個青衣小夥計登門,揚了手裏的信封:“哪一個是王四郎的渾家?”秀娘驟然一驚,抖了手伸過信:“哪個寄來的。”

    那小夥計趕著往下一家去,頭也沒迴:“王四郎寄來的。”

    秀娘捏了信隻覺得日頭也昏了,外頭磨鏡子磨菜刀的吆喝聲也低了,兩眼發花耳朵裏嗡嗡的,這信既是丈夫寫來,便是他安然無事了。

    她這幾日強撐起來的力氣一瞬就給抽沒了,站立不住扶著門框就要倒下去,口裏啞著聲喊:

    “爹,爹,四郎來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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