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兒哭累了趴在沈氏肩上睡了過去,她一路走迴家,打開門見地上清理過了,碎碗碎盤兒掃到牆根下麵,灶台上還擺了兩個已經補好了碗跟盤子。

    梅姐兒一聽見聲兒就跑了出來,見沈氏臉色不好,咧咧嘴想哭又忍住了,舀了碗粥遞給沈氏,沈氏接過去就歎一口氣,梅姐兒怯怯的:“要不,我去求求爹吧。”

    沈氏擺擺手,到最後王老爺總算肯給她一個準話,當著朱氏跟蘇氏的麵,拍了胸脯說王四郎定會無事,又叫朱氏從屋裏拿布拿銀子,提溜著出了門。

    他坐上縣丞的位子四五年了,從來隻有別人登他的門給他送禮求辦事兒的,這迴少不得拉下臉來,往知縣帶過來的那個師爺家裏走一遭,上峰是個不貪嘴兒不偷油的,身邊跟著的人難道也一齊餓肚子?

    原來王老爺是端著不肯先去走動,這才剛到任,往後這何知縣還要呆三年,總有拉下臉來的時候,可為著兒子哪裏還有端得住,師爺天天跟著何知縣同進同出,若說明白何知縣的心意,再也沒有比得過他的。

    王老爺先時請了一迴宴,何知縣根本沒到場,隻有劉師爺過來一迴,喝了杯薄酒便走了,倒還算是個精明人,既有了前因,如今走動起來也就不顯得尷尬了。

    這些沈氏全不知道,她隻曉得公爹肯替丈夫走動,這便把心事去了一半,可連女兒都受了奚落,她心裏梗著難受,一路上迴來都哄著蓉姐兒,問她要不要糕,要不要糖人。

    小人兒沒了精神便懨懨的什麽也不肯要,乖乖趴在肩頭,一聲兒都不出,沈氏越發心疼女兒,她雖說不明白,可定是說了十分露骨的話,連個三歲的娃娃都聽出了好壞。

    當麵不說父母,沈氏再怨丈夫做下這事來,也不當著蓉姐兒的麵說她親爹的不是,她抱蓉姐兒放到床上,到灶下調了蜜水,梅姐兒跟前跟後,也不開口說話,隻拿眼兒看著沈氏。

    沈氏倒先心軟了:“爹提了東西尋人去了,不過聽了兩句難聽話,心裏不得勁兒。”

    梅姐兒這才鬆了一口氣,她一直餓著沒吃東西,快手快腳的打了兩個蛋,撒了蔥花兒加上米麵粉攤餅子吃,鍋裏的羊肉倒沒打翻,姑嫂兩個懸了一日心將將放下一半兒,就著餅胡亂吃了些,又給蓉姐兒打了個糖水蛋,留在灶上溫著,防她夜裏餓醒了要吃。

    沈氏哪裏還睡得著,粗粗把屋子理一理,鑽進被窩握住女兒的小手,也不知道丈夫何時迴來,將到天亮才迷糊了一會兒,起床一照鏡子,眼

    眶都陷進去了。

    徐家娘子一大早就拍門,一碗豬腸煮得噴香稀爛,沈氏一要推辭她就敞開嗓子:“這是給我幹女兒的,她這麽丁點兒的人,哪裏經得了餓。”

    沈氏確是沒心思煮飯,今兒還要跑一趟娘家,全鎮都知道了,沈家定也得著了信兒,潘氏是個聽見風就是雨的性子,不定想得如何壞,她還得登門說上一迴,再請哥哥往江州府裏走一迴,尋一尋王四郎,把鎮上的事兒告訴他。

    蓉姐兒乖乖坐在小杌子上,端了碗拿木頭筷子往嘴裏扒麵,這筷子還是沈大郎單給她做的,筷子頭是扁的,容易夾食,長短正好襯她的手。

    蓉姐兒喜歡這雙筷子,捏在手裏就叫舅舅,沈氏應了兩聲,再抬頭就見哥哥拎了東西正站在門邊,沈大郎一進門先抱了抱蓉姐兒,放下東西去了灶間,把昨兒被公差掏壞的灶重又壘了起來。

    他昨兒就想過來,被潘氏攔住了,就怕把自家的兒子也牽扯進去,沈大郎剛要出門,潘氏就跟在後頭哭,罵王四郎是個混帳殺才,連累了她家姑娘,又哭秀娘的命苦,往後拖了個孩兒要怎麽再嫁。

    那話說的就跟王四郎明兒就要上刑場似的,沈大郎忍耐不住迴了一句,潘氏不依不饒,孫蘭娘抱了女兒躲在屋裏當聽不見,還是沈老爹發了話,叫兒子隔一日再去看看。

    一進門沈大郎就看見院裏亂糟糟,連柴夥堆都叫人翻了個遍,他心裏一直覺得欠了妹妹的,該她的嫁妝錢給自己還了債,若不是為了這幾兩銀子,也不會急匆匆把她嫁出門去。

    沈大郎裏裏外外拾綴,秀娘見了娘家人心裏的委屈翻了上來,沈大郎也不知如何勸她,隻曉得悶頭做活,又把摔折了椅子腿兒釘牢,站起來拍拍手:“我今兒就到江州府去,你莫怕。”

    沈氏應了一聲,把眼淚咽迴去,一直把沈大郎送到街口才轉迴來。接下來幾日沈氏日日都派梅姐兒去王老爺那兒,可就是沒個準音兒,朱氏的臉也一天比一天難看,為著錢財都扔出去打了水漂。

    那個劉師爺跟著這樣一個官兒一年到頭也沒個三兩銀子的油水好撈,何知縣是京中富戶出身,他卻不是,好容易尋個前程,為的就是個“財”字兒,如今王老爺送上了門,哪有不狠咬一口的道理。

    朱氏心裏再不樂意麵上還要圓乎,為著蓉姐兒那一頓哭,王老爺連著四五日沒給她好臉,她當麵不敢擺到臉上,背後卻不知啐了多少迴。

    蘇氏更甚,拿出去那些,她可都算作是自家

    的,梅姐兒頭前幾日還跑得勤快,後頭聽著這婆媳兩個嘴嘴舌舌糾纏不清,每迴家來都苦了臉悶在房裏。

    沈氏卻無暇顧及她,蓉姐兒懨了兩日,病了。

    半夜裏忽的就起發高熱來,迷迷糊糊嘴裏還說著糊話,小兒口齒不清,沈氏這幾日都淺眠,還以為她是說了夢話,手伸上去一摸就知道不對。

    家裏沒個男人連半夜請大夫都不成,她著急忙慌的起來燒熱水,拍開梅姐兒的門,絞了濕帕子給蓉姐兒貼在額頭上,摸出些柴胡煮了湯給蓉姐兒灌下去。

    一碗還沒盡,“哇”的一口全吐了出來,沈氏急得直掉淚,她懷蓉姐兒時很是辛苦,家裏沒人幫襯,丈夫又是個浪蕩的,打水都要沈氏跟梅姐兒一處分擔,還不足月就破了水,生了兩日兩夜才把個貓兒大的女兒給生下來。

    蓉姐兒是沈氏捂在心口帶大的,濼水若不是靠山靠水,不愁魚米藕麵這樣養人的東西,這貓兒大的小人又怎麽養得活,沈氏隻好去拍徐家的大門,徐娘子一聽是她,趕緊推了丈夫去請大夫,點起油燈到了王家。

    大夫被徐屠戶的大嗓門吵了起來,拉了兩條街拖到家來,摸手看眼翻舌頭,開了一付藥煎上又迴去了,到了後半夜蓉姐兒直出汗,沈氏把碳盆挪到床邊,手指頭沾了蜜水給她潤喉嚨。

    沈氏守著女兒,見她張著嘴唿氣心裏油煎似的難受,徐娘子跑前跑後,拿兩個木盆把燒滾的水淘換涼了,才絞了帕子給蓉姐兒換下來,嘴裏勸著沈氏:“王家妹子,你也得想得開些,哪片雲彩不落雨,等蓉姐兒的爹迴來了就好了。”

    蓉姐兒這迴病得辛苦,到了第二日熱度退了下去,人卻沒了精神,平日裏愛吃的一口都咽不下,隻靠著吃藕粉填肚子,不是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就是靠著床板不說話,沒個幾天,臉上瘦得掐不出肉來,更顯得眼睛大下巴尖。

    秀娘比女兒瘦得更厲害,蓉姐兒原是嚇著了,淨做噩夢,夢裏還在喊叫,像有人要捉了她去。秀娘知道那日公差來了,又在朱氏那裏受了委屈才發作出來,辦了香燭往菩薩跟前求闔家早日平安。

    她發了願在家裏跪經,叫桂娘偷摸上門的時候瞧見了,給她拿了堆香紙來,念完一遍就拿紅筆在印滿了小圈圈的紙上塗上一點,一整張滿了就是念一百二十遍的經。

    她是瞞著紀二郎來的,槿娘還拉著她不許她來,說是四郎犯了事,知縣還未理論,也不知道是砍頭還是發配的罪過,汪文清在家連著叨叨了兩三日要割席,讓

    槿娘不許上門,隻當沒有這門親戚。

    桂娘哪裏忍得,買了肉菜雞蛋過來,梅姐兒一見姐姐就哭,桂娘除了給點東西也是無法可想,單這兩日,她天天都要挨上兩下,連蘿姐兒都被個杯子的碎渣子紮破了手上的皮。

    她來了也不過是陪著沈氏念上幾遍經,哭上幾迴,帕子濕了又幹,還是得家去,捏了個小荷包兒塞到蓉姐兒枕頭底下,秀娘追著要還,她還紅了臉:“我這個當姐姐的幫不上什麽,這些個權當心意了。”

    王家的大姑子遠在金陵,可抱到小姨奶奶家裏的五姑子杏娘知道了消息直躲在鄉下不迴來了,姊妹這樣多,到頭來來看蓉姐兒的就隻有桂娘一個人。

    落魄了才知道人情冷暖,王四郎還沒進衙門,鎮上便起了風言風語,說他潛逃的也有,說他衝撞了大仙,被鬼神纏身的也有,就連說押到江州府去要斬刑的也有。

    王四郎是叫人押著迴的濼水鎮,他在外頭呆了五日,沒碰上沈大郎,卻碰到了同鄉,也是出來販絲的,見他全須全尾的沒事兒,還吃了一驚,他一聽見鎮子裏這般流言,趕緊置辦的東西家來。

    還沒進鎮子就被巡街的押住了,王四郎心知事情不妙,臉上卻不擺出來,跟兩個官差套起了交情,進了衙門拜過何知縣,把陳大耳幾個押出來一看,早已經皮肉稀爛,打得沒了人形。

    王四郎這才慌起來,他一慌,知縣更覺有事,把陳大耳幾個的招供當堂讀給他聽,聽得王四郎暴跳起來,揮了拳頭就要砸上去,一麵打一麵叫罵:“我當你是兄弟,不疑你的金銀來路,一迴迴跑去江州府給你銷貨,可得著幾分幾厘的銀子,你自家發了這樣的昩心財還要潑我髒水!”

    何知縣慌忙叫人押住他,王四郎孔武有力,兩個捕快還壓他不住,還是他自己伏在地上,把一樁樁一件件都迴清楚了。

    師爺在一邊幫腔,點了案卷說著諸多疑點,他前前後後不知收了王老爺多少注錢財,卻不敢打包票能把王四郎撈出來,隻不叫他多吃皮肉苦,可何知縣卻不買帳,這些都記下來,還沒下獄,先打十板子殺殺性子。

    王四郎渾不在乎,見紀二郎拿了板子上前,還當他會手下留情,誰知道一板子下來,王四郎痛叫出聲,咬了滿口是血,他扭頭圓目一瞪,倒把紀二郎看退了一步,又覺得當著縣太爺的麵下不來台,嘴裏嘿嘿出聲,一板一板往實裏打。

    王四郎是趴著叫人抬進牢裏的,兩個衙役倒覺得紀二郎不留情麵,把他輕手輕腳的放

    在草席子上,放了沈氏進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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