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小滿冬長到八歲了,上初級小學讀二年級了,她跟巫小山同桌,後桌是巫小山的弟弟巫俊。巫小山腦子特笨,早一年啟的蒙,留了級,才跟弟弟又同班。老師是個解放前教過私塾的老先生,他托著長長的腔調,帶著學生們念《三字經》般讀著新社會的課本:

    爺爺七歲去討飯,

    爸爸七歲去逃荒;

    今年我也七歲了,

    高高興興把學上;

    幸福不忘毛主席,

    翻身不忘共產黨。

    滿冬念得很認真,老師很喜歡她。旁邊的巫小山打開課本,腦子就蔫了,滿冬跟著老師念,他就結結巴巴跟著滿冬念,且念得非常吃力。巫俊把課文也念得脆響,念完了,他就把小腦袋向前探,看滿東的小屁股是否越過了三八線。

    山裏的孩子,在大自然中成長,在不遮耳目就暴露原始野性的眾多動物中成長,在大人們粗野的話語中成長,所以思維很活躍。小夥伴們一同進學堂,課桌上老封建的教師沒有搞男女搭配,隻是巫小山太笨,老師便把他拉到學習用功的同學課桌上,讓滿冬幫他。就有歪腦子的小夥伴尖聲壞笑了:

    “巫小山有婆娘給他當老師嘍。”

    滿冬被逼急了:“呸,我才不嫁他個笨腦袋。”

    這話直傷巫俊,為了維護巫家的尊嚴,他別出心裁用粉筆在板凳中間畫條線,隻要滿冬越雷池一步,他就堅決給予打擊。

    曾挨過巫俊兩小拳的滿冬不屈不撓。

    視女兒為掌上明珠的男人和女人知道這件事後,央求老師,被蒙在鼓裏的老師氣得瞪胡子,把巫小山調開了事。

    巫屠夫迴家也知道了這事,他大罵小兒子是孽子,巫俊聞言咧著小嘴一笑,一溜煙就跑得沒了蹤影,弄得被一同挨罵的瘦弱的女人哭笑不得。

    這次巫屠夫迴家是為了公事。他已調到了縣裏,鄉親們也為之榮耀,都歎息說可惜他沒文化啊,要不肯會到省城做大官的。

    還未進村,他就聞到了一股與以往不同的氣息,進村時,一塊用紅布做成的巨幅標語橫掛在村口,“股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他的心一下就激動起來。

    他是鄉親們請迴來的。

    一夜之間,村前屋後的大小樹木都被伐光了,連枝條都不剩,全丟進了大練鋼鐵的熊熊高爐中。村西的小山丘上,古樟樹孤零零地立在那,好像在等待著末日的到來。

    激昂的村人大多都主張把古樟砍了,以巫瞎子為首的幾位長輩堅決抵製,說:

    “先人留下來的眼目呢,見樹如見先祖,不許砍!”

    仍有革命青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巫瞎子罵開了:

    “那千年古樟早已成精,如今沒有能降妖除魔的道士,誰對古樹動刀子,出了事拿他是問!”

    於是,人們想到了巫屠夫。

    巫屠夫辦事幹練,他把幾個長輩召到一塊,卻推心置腹地把話說給父親巫瞎子聽:“共產黨——毛主席,福氣大呢,什麽妖魔鬼怪都被壓住了……。”說完,他對著圍攏的人群大手一揮,就等於給古樟樹判了死刑。

    接受行刑任務的幾個青壯年中,其中就有男人。

    滿冬聽說爸爸在村西砍樹,翹著兩條羊角辮,蹦蹦跳跳也來到了古樟樹下。六個人六把利斧,分站在樹的兩邊,正在試著開斧。

    樹大招風。這是真的。整個樹冠濃密的葉子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好像在作最後的掙紮,抗議人們在剝奪它的生命權。

    滿冬嘟著小嘴,抬頭望著樹葉出神。一陣更有力的山風襲來,擊在樹葉上,像陰風怒號,滿冬望著大人們已掄開了利斧,那鐵器撞擊樹木的“梆梆”聲,蓋過了風吹樹葉的聲音,她突然尖叫起來:

    “這麽大的樹倒下來,你們就不怕被砸死嗎?”

    一句話,令六個人個個大驚失色!紅狐的傳說,個個心有餘悸,有人輕聲嘟噥:“臭嘴。這是不好的兆頭!”

    男人的臉傾刻間氣得鐵青,從不忍心打過寶貝女兒的他,此刻抬手就給了女兒一巴掌,滿冬的小臉,頓時顯示出了血紅的手掌印。被打得眼冒金星的她,似乎沒感覺到疼痛,她隻又望了一眼碩大的樹冠和濃密的樹葉,然後怨怨地走了。

    童言無戲,累得滿頭大汗的六個人更加謹慎起來。在樹身的北麵,長年風霜雨雪的浸蝕,一個細小的空洞直連樹心,砍穿了,露出一個大洞,足可以藏進兩個人。男人又一斧下去,一條大蛇“唿啦”一聲從洞中竄出,吐著長信躍過斧柄來到洞外,在空曠的地上停留了一下,然後旁若無人似的溜進了草叢中。

    好一陣,六個人還驚魂未定,有人又嘀咕開了:“難道是蛇精?”

    遠處,練鋼廠高爐濃煙滾滾,高音喇叭揚聲器反複播放的激動人心的曲子,隨風時斷時續傳遞過來:

    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好

    社會主義國家,

    人民地位高;

    反動派,被打倒,

    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

    全國人民大團結,

    掀起了社會主義建設高潮。

    ……

    歌聲鼓舞了六個人的鬥誌,古樟終於搖搖欲墜了。“哢嚓”,大樹最後發出怒吼的唿聲,朝蛇入草叢的方向傾斜,在壯烈倒下的那一刹那,有人突然驚唿:

    “滿冬,大樹倒了,快躲開呀!”

    一聲狂叫,男人嚇得魂飛魄散:

    “在哪?我的女兒滿冬在哪?”

    大樹倒下了,樹冠和細葉堆成一處,把半個小山丘壓得密不透風。驚唿的人臉色慘白,發抖的手指著樹冠下說:

    “樹倒時……我看見……滿冬就站在這。”

    男人瘋了,撲了上去。其餘的人也撲了上去,他們恨自己沒有頂天的力量,把大樹扶起來。翻遍了,連一片樹葉也不放過,六個人累得筋疲力盡,就是不見小滿冬的影子。

    驚唿的人擦著額頭接連不斷冒出的冷汗,說:“怪了,我明明看見滿冬站在這!”他的話音未落,男人扔下手中的板斧,又瘋了似的朝村裏跑去。

    男人跑得飛快,又走的跌跌撞撞,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家門口時,他的寶貝女兒滿冬,正端坐在飯桌前專心地寫著作業。天啊!他也驚唿一聲:

    “女兒,是你嗎?”

    滿冬抬起頭,見了爸爸,雙眼流露出憂鬱,小手不由自主地摸著開始腫痛的臉,那印在小臉上的大手指印,已變成紫紅色。

    男人一屁股癱坐在地。

    入夜,抱著女兒哭夠了的男人,打著鬆膏火,摸摸索索來到了巫家,在巫瞎子麵前,他“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求巫瞎子給女兒算個卦。

    巫瞎子迴絕了男人,說正準備金盆洗手。

    男人伏在地上不肯起來,說開了今天砍樹奇事。

    許久,風燭殘年中的巫瞎子攤開手掌,算開了他出道以來的關門之卦。他算得極認真,從小滿東出生時的時辰推算起,把天幹地支一會排列一會組合,說了一大堆金枝玉葉、榮華富貴之類的中聽話。

    男人興高采烈。

    推算完了,巫瞎子摸出羊角卦,給八字抒寫尾聲。雖然後來瞎掉的另一隻眼仍有餘光,但年紀大了,看什麽都模糊一片,便把羊角卦遞給男人,讓男人代勞。

    巫瞎子不出聲念了幾句術語,然後命令:“開卦!”

    男人將合在一起的羊角卦扔在地上,報:“陰卦。”

    巫瞎子說:“風調雨順。”

    男人謝主龍恩迴應:“好的!”

    巫瞎子又念,命令:“開卦!”

    男人又報:“陽卦。”

    巫瞎子說:“長命百歲。”

    男人附和:“好的!”

    巫瞎子最後念,見男人遲遲不報,問怎麽啦?男人說他看不懂這卦,有一個羊角下地後豎起來了。巫瞎子心裏一驚,不相信似的一連問了幾個“是嗎?”

    男人如實迴答,誠惶誠恐。

    巫瞎子沉默了許久,仿佛把小滿冬的八字又排列了一次,最後他說:“這叫立卦,十分罕見,意思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是男兒身,八字來得正,是大臣之命啊!”

    男人舒心的笑了。走出巫家大門,他心裏直嘀咕:寶貝女兒八字硬,難怪她手下沒有弟妹。

    第二天,一條消息在村裏不脛而走:滿冬是紅狐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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