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幹冷幹冷的,天空明淨,白雲悠然,可是真的是很冷,連腳下的地都被凍得硬邦邦的。

    朱紫正拿著竹枝做的大掃帚打掃籬笆圍成的院子。她抬頭看看天,用力跺跺凍得麻木的腳——腳上還穿著娘親做的厚棉鞋呢——又用力搓了搓手,手也已經凍腫了,看起來紅通通的。

    這天真是冷得賊死!

    朱紫已經忘記冬天有暖氣是什麽感受了,記憶裏隻是覺得不冷。

    這是一個她熟知的曆史上從來沒提過的朝代——金朝,國都是金京,朱紫所在的地方叫獨縣,是一個偏遠的北方小縣城。

    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三四年了,早就習慣了。

    也就是到了現在,她才知道自己前世是多麽的幸福——小康之家的獨生女,也是爹媽捧在手心裏哄大的……

    唉,往事不要再提,活下去再說吧!

    妹妹朱碧疊好了曬幹的衣服,從房裏走了出來:“姐,院子掃完沒有?掃完的話咱倆一塊繡花吧!”

    朱紫用力快掃起來:“再等一會兒就好!”

    “那我先進去整理繃子和彩線。”

    “好!”

    朱家家貧,沒有田地,隻靠爹爹在外掙的那點子錢,要養活家人,還要孝順爺爺奶奶,根本是不夠的,所以朱紫和朱碧都要隨著母親做些繡活補貼家用。

    掃完院子,朱紫洗了洗手,這才進了堂屋。

    朱大嫂和朱碧已經擺出了針線笸籮和繃子,看到朱紫進來,招招手道:“紫妞兒,快過來!”

    朱紫搬了個小木墩,在娘親腳邊坐了下來。她繡得很認真。

    朱紫前世是一個老實姑娘,膽子小,也學不會偷奸耍滑。正因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智商不低,但是確實老實,所以無論是學習還是工作,都是認真得不得了。朱紫上學的時候學習好,人又不錯,老師同學都處得不錯;參加工作後,朱紫很清楚到什麽環境就得適應什麽樣的環境,要當工作需要的人,所以認真鑽研業務,再加上人又勤快,在單位也算上業務骨幹。年底單位評先,朱紫評上了市先進,得了一筆獎金,很開心,請同事一起出去喝酒。大家散了之後,暈暈乎乎的朱紫出了門,剛走幾步就被車撞了。醒來後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小女童。

    正在拈著繡花針的朱紫歎了口氣:不知道老爸老媽發現自己放在床櫃裏的銀行存折和鑽石項鏈沒有?不知道單位有沒有給

    爸媽撫恤金?不知道自己買的泰康人壽的保險爸媽知不知道……

    “紫妞兒!碧妞兒!”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外麵傳進來。

    “是奶奶!”朱碧笑著看娘親。

    “給奶奶開門去。”朱大嫂對朱紫說。

    朱紫笑著撒嬌:“娘,外麵太冷了!再說,咱家的門又沒閂,一推就開,哪裏用專門去開

    !”

    “你啊!”朱大嫂伸出指頭在朱紫頭上捺了一下。

    母女正在笑謔,朱紫奶奶已經進來了。朱紫母女三人趕快站起身迎接。

    朱紫奶奶雖然還不到五十歲,可是因為已經做了祖母,村裏人當麵尊稱她一聲“朱老太”,背後叫她“朱婆子”或叫她的外號“朱大炮”。她身材小巧,身上收拾得幹淨利落,即使是給兒媳孫女說話,也是一臉的笑:“都坐下都坐下!”

    看著大兒媳婦,臉上的表情是關懷備至的:“身子快五個月了吧?預計得明年春上生?最近吃飯咋樣?多吃點白麵……”

    非常了解自己婆婆為人的朱大嫂隻是嘴上答應著,根本沒提自己家糧缸裏隻有可憐巴巴的一點麥子。

    朱老太看著兩個孫女朱紫朱碧,臉上的表情是慈祥和藹的:“身上穿的挺厚的,腳上的棉靴也挺好,看你們這樣,奶奶我也放心了!”

    朱紫朱碧一齊乖巧地笑。

    朱老太沒話找話地寒暄著。

    朱紫母女三人沒怎麽說話,都笑眯眯看著朱老太。她們都很清楚朱老太是無利不起早五十不登門那種人,不會隻是來噓寒問暖的。

    可是,朱老太說了半日,最後隻是交待:“紫妞兒碧妞兒天黑去我那院去,城裏舅爺給我送的好點心,都給你們姐倆留著呢!”

    朱老太離開之後,朱大嫂和朱紫都有些疑惑,隻有碧妞兒開心地說:“奶奶說有好點心呢!姐,我都快忘記點心是什麽東西了!”

    朱紫看看朱大嫂,朱大嫂看看朱紫,都覺得朱老太這趟來得好不尷尬,恐怕沒這麽簡單。

    晚上,在地主章老三家做家具的朱大郎迴來了。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喝野菜粥吃高粱麵餅的時候,朱大郎變戲法似的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白麵饃,一分兩半,一個女兒半個。

    朱紫朱碧都笑了。

    朱紫把自己那個塞給了娘親,堅持說自己不喜歡吃。娘親懷著身子,得補點營養。

    吃完飯,朱大嫂收拾廚房,朱紫朱碧跟著朱大郎摸黑去了住在村東的奶奶家。

    朱三郎開的門。

    朱紫朱碧剛進大門就聽到了奶奶那全村都能聽到的高嗓門:“呀!紫妞兒碧妞兒來了!快來吃城裏送來的好點心!好吃著呢!”

    朱紫朱碧進了堂屋,看到小姑朱四美正坐在椅子上玩交繩,就在朱四美旁邊坐了下來。

    朱老太珍而重之地打開堂屋靠南牆的櫃子,取出一串鑰匙,叮叮當當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一個。她打開櫃子裏麵的鎖,取出了一個木匣子,雙手捧著拿了過來,慈愛地說:“來,吃點心!”

    朱紫笑著沒動。

    朱碧很盼望地圍了過去,想看看自己想了快一天的“城裏送來的好點心”。朱碧看了又看,覺得不相信自己

    的眼睛,又用手用力擦了擦眼睛,再看了一看,最後疑惑地說:“奶奶,這是好點心?”

    朱老太依舊是春風滿麵:“是啊!快吃吧!”

    朱碧還是有點發愣。

    朱紫也有點好奇,起身過來看了看,也很疑惑:這就是“城裏送來的上好點心”?

    匣子裏是一張油紙,油紙裏珍重地包著“點心”。準確的說,是點心的“皮膚碎屑”——點心碎皮碎渣。

    朱老太很熱情:“快吃吧!快吃吧!這是我特地給你們姐倆留的!”

    朱碧雖然饞,但也沒打算伸手。最後卻不過奶奶的熱情,朱碧很不情願地接過了油紙包。

    朱紫招唿朱四美:“小姑也來吃好點心!”

    十二歲的朱四美笑眯眯:“我吃過了,這是給你們留的,你們吃吧!”她才不稀罕自己吃剩下的點心渣子呢!

    看著孫女們接過了點心,朱老太去和大兒子談心了。母子兩個說起了城裏發生的新鮮事。

    朱老太告訴朱大郎:“人牙子劉婆子那裏最近有一樁大生意呢!說是高知縣高太爺京中的親戚派人來咱這邊采買女孩子,隻要生得好看的,家世清白的,價錢不論,十兩二十兩都願意出!我這可是好不容易才和劉婆子攀上交情的呢!”

    朱紫裝作和朱四美翻交繩,耳朵卻豎起來聽著奶奶和爹爹那邊的動靜。

    她們所在的獨縣位於唐河河畔,曆來是個出產美人的地方,京中以及各府各縣采買女孩子,南方是到蘇州,北方都是到獨縣來采買女孩子的。

    朱老太隻是說了這些,別的也沒有多說什麽。夜已經深了,朱大郎就叫朱紫帶著朱碧先迴家去了。

    小村的夜靜極了,偶爾傳來一聲犬吠,很快就沉寂下來。

    朱紫蜷曲著身子縮在被窩裏。這被子又大又沉,壓在身上沉甸甸的,可是是老花套子,一點都不暖和。朱紫在床上躺了半天,腿和腳還是冰涼。

    旁邊的朱碧背對著姐姐早就睡著了,她火力大,身上暖烘烘的。朱紫悄悄把手貼在了朱碧的背上,朱碧沒有動彈,兀自睡得香甜。朱紫悄悄笑了笑,把腿腳也都貼在了妹妹身上。

    床頭亮著一盞油燈,為了省燈油,燈撚挑的小小的,隻有綠豆粒大的一點燈光。

    朱大嫂正在燈下縫補女兒的衣服,她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樣子,模樣生得甚美,瓜子臉大眼睛小嘴巴,再加上兩頰時隱時現的兩個酒渦,看得出早些年的美貌。朱紫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常常暗自感歎這個當娘的真是範冰冰的長相農婦的命,忒可惜了。

    朱紫在朱碧那裏把手暖熱了,伸出手在娘親的肚子上摸了摸,剛要縮迴去,胖乎乎的手就被朱大嫂給攥住了。

    “淘氣鬼!”朱大嫂把大女兒的手鬆開,接著歎了口氣

    :“今年手又凍了?明天采點麥苗泡點水試試!”

    朱紫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端詳著自己因為生了凍瘡又紅又腫的手,歎了口氣:“大油什麽的都用過,有什麽用啊!”

    手一凍,稍微熱一點就癢得難受,隻想把它撓破,可是撓破之後又流水,更難受。

    朱大嫂也跟著歎了口氣,實在是沒辦法。朱紫和朱碧都不到十歲,可是在家裏做飯洗衣養雞喂豬,在菜地裏薅草鬆土挑水鏟糞,每年冬天倆丫頭的手就腫的紅通通的,看著可憐。朱大嫂自己的手今年倒沒有凍著,隻是一道道的裂口,也是疼得鑽心。

    朱紫把身子都貼在朱碧身上,背對著朱大嫂,嘴裏卻沒有停下來:“娘,你為什麽嫁給我爹?”

    朱大嫂把針在鬢角抿了抿:“你外婆收了你奶奶四兩銀子唄!”

    想到往事,朱大嫂笑了:“我嫁過來沒多久,你外婆巴結了個人牙子,托人家把你三姨賣給了城裏的韓老爺家當丫頭,得了十兩銀子,想著我模樣不比你三姨差,才賣了四兩,後悔死了!”

    朱紫也笑了,住在鄰村的外婆啥都好,就是太重男輕女,可偏偏隻生了一個兒子,女兒倒是生了四個。她

    老人家把兒子看得如珠如寶,女兒都隻當是一個能賣錢的物件,四個女兒生得都美,一個比一個賣的價高,四閨女脫手之後,就扒了破草房,給兒子起了一處青磚瓦房的院子。

    “娘,弟弟啥時候出生?”朱紫也盼著弟弟呢,娘前兩個孩子朱紫和朱碧都是女兒,受了奶奶無數的白眼,這第三個再不是男娃,奶奶不知道還要怎麽欺負娘呢!

    朱大嫂開玩笑道:“你外婆生了四個妞才生了你舅舅,我也仿她呢,再給你生兩個妹妹!”

    朱紫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娘,你老了我養活你!”

    朱大嫂笑了,沒說話,想著肚子裏的孩子,又是淒惶,又是盼望,心裏複雜極了。

    “我爹還在那院?”

    “那院”在朱紫家是個專用詞匯,指的是朱紫爺爺奶奶住的院子,在村子東頭。

    “是啊,不是每晚都去的麽!”

    朱紫的小眉頭蹙了起來。奶奶老欺負娘,朱紫很討厭自己的奶奶,可是偏偏爹又孝順得沒邊沒沿,啥都聽爺爺奶奶的。

    朱大嫂有點累了,放下手裏的活計,取下手指上套的頂針,伸了個懶腰:“等不著了,咱們先睡吧!”她一手拿著放著針線的笸籮,一手端著油燈,起身離開了。

    屋子裏陷入黑暗。

    外麵冬天的風唿唿刮著,窗戶上貼的紙被風吹著,發出沉悶的“嘩嘩”聲。

    朱紫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朱紫和朱碧被叫起來的時候,朱大嫂已經把早飯做好了,蓋在鍋裏呢。

    姐倆穿好衣服出來,朱紫走在前麵,朱

    碧端著木盆子走在她後麵。進了灶屋,朱紫掀開最裏麵的鍋蓋,拿瓢把鍋裏麵溫著的水舀了出來,倒進了朱碧端著的木盆子裏。

    姐妹兩個把盆子放到灶屋門口的洗臉架上,開始撩著水洗臉。

    朱大郎正好從堂屋走了出來,看到兩個女兒剛用擦臉布擦過臉,看上去眉眼都像畫出來的,好看得不得了,心裏也是得意:我的倆妞兒多好看,真是會長,把爹娘的優點全集中了!

    十二歲的朱紫和十歲的朱碧,既有娘的秀眉杏眼尖下巴和小酒渦,又繼承了爹的挺直鼻子和白膚色,都是一等一的小美人,隻不過朱紫更像爹爹一點,嘴唇厚了一點,朱碧更像娘親,嘴巴小小的,堪稱櫻桃小口。

    朱碧收拾桌子,朱紫去灶屋端早飯——妹妹年紀還小,她怕妹

    妹被熱湯燙著,一向都是她端飯妹妹擦桌子。

    擺好飯,一家人圍坐著小桌子開始吃早飯。

    朱家的早飯很簡單,玉米麵窩窩,香油拌蘿卜絲,外加稀得不見幾粒米的大米湯。

    朱紫和朱碧吃得很香,她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什麽都香,別說這飯食還可以,就算是再粗陋一點她們也喜歡。

    家裏四口人,朱大嫂就溜了四個玉米麵窩窩,正好一人一個。朱大郎手裏拿著窩窩,卻沒有吃,隻是夾了點蘿卜絲吃了,然後就開始慢慢喝湯。結果朱紫和朱碧的窩窩吃完了,他手裏的窩窩還有大半拉。看到兩個女兒吃完了窩窩,朱大郎把自己剩下的窩窩一掰兩半,一個女兒一半,遞了過去。

    朱紫不要,朱老大笑了:“我吃完飯去章老三家做家具,晌午飯管飽!”

    朱紫知道章老三家是地主,家裏有白麵饅頭,中午餓不著爹爹,這才接了過來,夾了一筷子蘿卜絲開始吃;朱碧也照姐姐的做法,用窩窩夾了蘿卜絲來吃。

    朱大郎吃過早飯就背著工具箱去章老三家了。朱大嫂拿出做活的笸籮開始做活。

    朱紫拿著絲瓜瓤刷了鍋和碗,然後用刷鍋水泡了些麩子,攪拌均勻之後端著去了豬圈,倒在豬槽裏。三頭豬圍了上來,你擠我挨地吃得很香。

    朱紫喂完豬,又拿著簸箕到灶屋隔壁捧了幾捧玉米,端到了雞圈喂雞。她隔著籬笆把玉米抓了一把撒了過去,一群雞馬上圍了過來。那邊朱碧眼疾手快地打開籬笆門,拿著笤帚跑進去開始打掃豬圈。

    朱紫正忙著,抬頭就看見爺爺拿著個鋤頭在外麵走過。她知道爺爺是去地裏做活,但爺爺沒有打招唿的意思,她就裝作沒看到。

    朱紫的爺爺家自己有五六畝地,日子還算過得下去。

    朱老爹生了三子一女。

    朱大郎成親一年後,被爹娘逼著分家,他靠做木匠活蓋了三間草房,帶著妻女和娶親時欠的五兩銀子債務分

    了出去。

    朱二郎長得俊俏,腦子又活道,在城裏料貨鋪當夥計,眉來眼去勾上了東家的閨女,不費一錢銀子就娶了個老婆,老丈人還在城裏南關陪送了一套帶院子的房子,唯一的不滿意是他老婆長得真是有點醜。

    朱三郎長得也俊俏,就是木訥,今年十五歲了,被老爹拘在田裏不分早晚牛一樣的做活,想必成親後也會兩口子淨人一對分出去。

    朱紫的爺爺奶

    奶看到大郎家的兩個孫女就不高興,重男輕女得很;可是他們對自己才十二歲的老生閨女朱四美,一下子就變成了赤-裸裸的重女輕男,恨不得把所有的都置買給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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