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鬆齡自問文言功底尚可,不過在老軍師這個前清的秀才麵前賣弄古文,就顯然有些魯班門口弄大斧了。老軍師在他將信寫好之後,隻是隨便改了幾處,便讓整篇文章顯得大氣磅礴。但是,駝背老軍師卻不願貪他人之功,非要張鬆齡將修改過的信,重新謄寫了三份。抬頭上分別寫明了是給宋哲元、關麟征和孫連仲三位將軍,然後才將信紙拿到陽光下曬幹,分別裝進三個非常精致的牛皮紙信封裏。

    “先讓小毛桃帶人去保定府探探路子。如果能搭上線,你再出馬。如果人家根本不在乎咱們,咱們也不能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唯恐張鬆齡借著送信的機會一去不迴,老軍師提前堵死了這種可能。

    保定府是河北地區除了北平、天津之外的第三座大城市,西靠太行,東俯晉東大平原,還有一條鐵路縱貫南北,地理位置頗為重要。無論是二十九軍南撤,還是中央軍北上,這裏都是必經之路。所以最近一個多月來,中央和地方各路諸侯都紛紛向保定派人派兵,組建各自的據點和聯絡處。二當家肖國濤此刻帶著信和禮物趕過去,剛好可以比較清楚各家廟門兒的高矮,然後再決定該給誰優先燒香。

    張鬆齡最近一個多月來活動範圍被限製在魏家莊之內,既看不到報紙,又聽不到廣播。對外邊的情況根本不了解。故而無論老軍師魏丁說什麽,他都無從插嘴,隻好諾諾以應。

    見他提不出任何意見和建議,老軍師魏丁便開始調兵遣將。先組織人手從倉庫裏提了四千斤麥子,然後又將委托給佃戶們放養的活羊捆了二十餘頭,活豬抓了五口。一並裝了滿滿當當五輛馬車,由肖二當家帶領十幾名莊丁持槍護送著,浩浩蕩蕩開往保定。

    這一去,就又是十餘日。期間張鬆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每天都央著老軍師魏丁派人去山外搜集報紙,打探華北戰況。老軍師魏丁這迴沒有故意戲弄他,專門派了四個能識幾個字的壯小夥子騎著馬前往距離魏莊最近的葫蘆嶼,從南下躲避兵火的百姓手中,用現金收購七月八號之後的舊報紙。隻要報紙上有新鮮內容,則立刻騎著馬星夜送迴來。

    如此,外界消息倒是都能看到一些了,時局卻愈發讓人感到糊塗。七月八日,中央和地方大員們在報紙上氣憤填膺地怒吼了一番之後,第二天,也就是公曆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九,二十九軍高層的幾個元老級人物,就在親切友好地氛圍下,與日本人達成了相互諒解協議。日軍即日起停止進攻,二十九軍公開向日本駐華北軍道歉,並且從嚴懲處“挑撥”“煽動”

    雙方加劇衝突的藍衣社成員和隱藏在學生中的**員。已經誓師北上的關麟征和孫連仲部,也應宋哲元的要求,暫且在保定、滄州一線停住了腳步,以避免過度刺激日軍。

    結果協議上的墨汁還沒等幹透,日本軍隊再度逼近宛平城。緊跟著,秦德純、潘毓桂和張自忠三人代表二十九軍再度向日軍表示讓步,於日軍提出的要求基礎長,達成了七項“和平”協議。其中包括鎮壓**、取締藍衣社和撤走抗日態度最堅決的三十七師。(注1)

    “這關人家**和藍衣社什麽事兒?”張鬆齡看得兩眼冒火,拍打著桌案上的報紙大叫。即便再不通時事,他也知道,前者在去年十二月之前,還是各級政府的重點打擊對象。抓到之後,基本上就是死刑,很少有人能從監獄裏活著走出來。而後者,則是中央政府一直力挺的青年組織,跟**人勢同水火,根本不可能彼此勾結在一起。

    “他宋大耳朵,是怕蔣仲謀借機奪了荊州!”駝背老軍師魏丁,也對二十九軍上層目前前的決策,深表不屑。“可人家當年劉備再糊塗,也不會將張飛和關羽給免了職。這宋大耳朵,還沒等跟日本人打出結果來呢,先答應撤掉三十七師的師長馮治安。嘿嘿,你看著吧,一旦死守盧溝橋的三十七師被處置,整個二十九軍上下就徹底寒了心。等他宋大耳朵明白過味道來,恐怕再想跟日本人拚命,也沒人願意相信他了!”

    “您老能不能不用這種語氣說話!”張鬆齡最受不了的就是駝背老軍師這種搬著板凳看大戲的姿態,迴過頭,非常氣憤地抗議。

    “那咱們還能怎麽著,刺血上書,可也得有人肯接啊!”駝背老軍師伸手捶打著自己的老腰,繼續冷嘲熱諷。“我當初不放你去北平,是不放對了吧?!就你這急性子,即便到了二十九軍,也得被人當做**或者藍衣社給清理掉!”

    在這個話題上,張鬆齡無力氣反駁。從他目前搜集到的報紙、文告上來看,一個多月前,北大高材生彭學文對二十九軍上層人物的那些指控,十有七八並非無的放矢。可長城上那些血跡又提醒著他,自己目前看到和聽到的,未必是全部真相。二十九軍不會辜負全國人的期望,也不會辜負那些戰死在長城上的英魂!

    “你別著急,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不是還沒從北平撤離呢麽。馮治安將軍,也沒有通電下野!”見張鬆齡已經被自己數落得滿臉漆黑,老軍師開始見好就收,“況且很多事情,記者們隻是捕風捉影,未必看得清楚。咱們自己這邊,隻需要多留點兒心眼就

    行了。先別急著往前衝,免得被人賣了還給人家數錢!”

    “嗯!”張鬆齡答應一聲,不置可否。駝背老軍師魏丁,給他的感覺一直很矛盾。一方麵,此老口口聲聲“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愛國熱情比自己這個年青人還要熾烈。另外一方麵,此老卻處處想著如何抓緊一切機會撈取好處,壯大實力,淩煙閣上留名。仿佛這些,才是他組建鐵血會的最原始目的一般。

    “這些報紙別扔,咱們都留著!留著!”安撫住了張鬆齡,老軍師魏丁又開始大談特談他的另外一個人生理想,“這都是第一手記錄,甭管上麵說得對與不對,都是物證。存起來,等天下太平了,咱們爺倆就可以編寫一部史書。讓後來者都知道,咱們這些當時的人,都做了些什麽。無論黑白對錯,都別遮掩。到時候人們翻開史書第一卷第一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咱們師徒兩個人的名字。嘿嘿,比那司馬遷和司馬光,也不遜……”

    這個理想簡直比自組一支隊伍,參與群雄逐鹿還要宏偉。那不僅需要一支如椽巨筆,還需要一副鐵肩膀。張鬆齡自問擔不起來,也沒膽子往自家肩頭上攬。駝背老軍師卻沉浸於他自己那宏偉的設想當中,一邊捶打著老腰,一邊哼起了戲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

    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

    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注2)

    “把您老的盒子炮借我用用!”張鬆齡被歌聲攪得心亂如麻,伸開手,向老軍師借“駁殼槍。

    “這可是……”沙啞的歌聲立刻停止,老軍師像被人窺探了寶貝一般,將手探進前大襟,捂住不放。

    “放心,我不會拐了您的槍跑掉!”張鬆齡上前幾步,自己動手去掏,“二十九軍都這般模樣了,我去了還能有什麽用。把盒子炮借我打幾槍,免得日本人打上門來時,我連槍都不會放!”

    “我不是不放心你!”老軍師被說中了心事,臉上有點發燙,“我真的不是不放心你。這槍是地道的德國貨,比咱們上海兵工廠仿造的那些冒牌玩意兒,可是強得多了。借給你用用不打緊,一旦被魏占奎他們發現我這支跟他們手中的那幾支,其實不太一樣。又是一堆麻煩事

    情!”

    “我找沒人地方擺弄還不行麽,要不,您在旁邊看著我!”張鬆齡握住裝槍的木頭盒子,連拉帶拽。“您老人家啊,讓我怎麽說你,心眼全用這上麵了!連買幾把槍,都要短斤少兩!”

    “我這不是也為了省點兒錢麽?”老軍師嘿嘿笑了幾聲,無奈地鬆手,“比上海產的貴兩倍呢!況且了,魏占奎他們幾個,又不知道其中差別!這裏邊隻裝了十發子彈,你可別一下子給我摟盡了!一發就要五分錢呢!”

    “知道了,知道了!”張鬆齡不耐煩地答應著,拎著駁殼槍,跑向了後山。此刻他滿腹激憤,真恨不得日本人立刻打上門來,讓自己拿著駁殼槍衝進敵群。拚死了就算喝醉,也省得看到這麽多人間齷齪。

    “慢一點,慢一點兒。你學過怎麽開槍麽?等等我,我手把手教你!”駝背老軍師終是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外,找了個借口,拎著議事廳裏那把激勵士氣用的盒子炮追了上來。“你先用這把,把我的還給我。這把槍裏頭也有十發子彈。你一槍一槍煉,別著急,先學會瞄準,再扣扳機!”

    注1:七七事變時,日軍進攻盧溝橋。是二十九軍三十七師二百一十九團堅持抵抗,拚死守住了陣地。隨後,日寇要求嚴懲三十七師師長馮治安,將三十七師調離北平。二十九軍答應下來,卻一直拖延著沒有執行。

    注2:此曲是桃花扇中的曲目。明亡之後,柳敬亭等人所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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