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劍欣站在殯儀館裏。一起到來的,還有若雨、瀧翼、茹雲、光旭和聶倩,以及一群並不認識的大叔大嬸們,看起來應該是亦楓的親戚家人。每一個人,手臂上都係上了白色的帶子。

    穿著喪服的楓父楓母,站在所有人的前頭。亦楓的母親,始終報著棺木不住地哭泣著,那種聲音,聽起來讓人感覺非常心碎。所有人都能看的出來,也可以感覺的到,這種中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楚。

    亦楓的父親,今天看起來,也早已沒有了昔日的風采。亂蓬蓬的頭發,下巴上密麻的胡渣子……原先那雙炯炯有神讓人過目不忘的雙眼,此刻也已經變得暗淡無光,似乎對於一切都失去了知覺,都失去了希望。他並沒有流淚,而眼睛卻是那樣的通紅,眼球內布滿了血絲。看起來,應該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都沒有好好睡過安穩覺的結果。

    周圍的氣氛顯得相當凝重,有些人止不住地流著淚,有些人漠然地看著天空,也有叼著根煙頭歎著氣的……

    請來的神棍嘴裏不知道在嘟嘟喃喃地念叨著什麽,似乎是在超度著亡靈什麽的。嘴裏一邊動著,手裏也沒有停下,不停地坐著什麽奇怪的動作。

    瀧翼走到了棺材旁邊,用手拍了拍亦楓母親的肩膀,他很想安慰地說上幾句,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他走近棺材的那一刹那,看見了原本身材高大的亦楓,此刻已經嚴重縮成了一具冰冷短小的屍體。

    想說些什麽卻說不出口的瀧翼,在看到自己曾經情同手足的朋友,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棺木之中,心裏湧起的那種疼痛感,讓他幾乎要昏厥過去。

    他知道,自己是不能這樣流淚的。至少,不能在亦楓麵前流淚,讓他看到自己的不愉快,讓他在九泉之下依舊為自己擔心。這個時候,自己所留下的眼淚,早已咽迴了肚子裏去,變成了內傷。永遠無法治愈的一記內傷。

    光旭的憔悴自不必說,成日地呆在空氣混濁的醫院裏照顧他病重的父親,已足夠辛苦。好友的突然離去,對他來說,更是雪上加霜,讓他無法抑製地沉淪在一種無止盡的悲傷之中。

    而劍欣和若雨,站在眾人的後頭。若雨今天戴了墨鏡,比較大的那種足以掩蓋她那張小巧瓜子臉的大墨鏡。也許,是因為不想讓人看到她那雙已經悲傷到眼淚都匯流成河的眼睛。

    劍欣牽著若雨的手,倆人都沒有說話。劍欣仍舊一臉嚴肅地看著前方,讓人瞧不透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硬生生地吞迴了口水,劍欣咬緊著牙關。他的左手死死地握緊了拳頭,而牽著若雨的右手,也緊緊地蹦著它的每一根神經。若雨感覺到自己的手都有點疼,是因為劍欣緊緊地握著,握得太緊。

    眼神堅定,內心卻早已失了神的劍欣,在此時,眼裏的一切,似乎都是紅色的,血腥的紅色。他有一種憤怒,一種極其強烈的憤怒在心中,甚至於,這種憤怒多過了悲傷。在他的心裏,亦楓的分量不用多說,亦楓的離去,也使得劍欣的心裏落下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為他報仇!

    與劍欣不同,若雨的心裏,卻對亦楓埋藏了一份深深的歉意與敬意。她欠亦楓太多,亦楓對自己太好,好的甚至於付出了生命;她敬亦楓的更多,她敬重亦楓的人品,愛憎分明,執著堅定,永不言棄……

    在她的心裏,亦楓如同大哥哥一樣永遠會無微不至的照顧自己,永遠可以沒有任何理由的包容自己。這樣一個親如哥哥般的男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片帶給他和所有人太多太多迴憶,太多太多傷感的世界。

    離開了,再也不會迴來。這片滿是無奈和晦澀的陰俚天空所照耀著的世界,無法容納像亦楓這樣一個有著最初赤子之心般的男人,無法容納。

    世界之大,竟不能容納一個願意為兄弟拋頭顱灑熱血,可以為愛人赴湯蹈火無所怨言的真漢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儀式做完了,該哭的人也都哭完了,也許,也沒有多餘的眼淚可以再流得出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棺木推走,準備火化。

    一群人最後送著亦楓走上一段,原本已幹涸了的眼淚也隨之又開始泛濫成災。

    成災的眼淚和絕望的心情,一起匯集,成為從今往後一道沒有人願意提及沒有人願意迴想的舊傷口。

    一道道舊傷口,融合之後,也就變成了一段不堪迴首的,往事。

    我們的歲月,承載不了太多的悲傷;年輕時的迴憶,也幻化成了一個個時隱時現的五彩繽紛的泡沫。它們很美麗,很絢爛,卻也很容易破滅。青春,便是在這樣一種美麗的悲哀下裙角飛揚起來,讓所有人痛苦,也讓所有人追憶。

    流年似水,似水年華,逝者如失。

    ……

    ……

    亦楓的墓,葬在文林山陵園內。這是因為亦楓生前常跟大夥開玩笑說,自己死了以後,一定要葬在文林山的陵園裏。因為那邊風景獨好,還能永遠守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隨時可以看到想看到的那個人,這,應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隻是有時候,我們的幸福,往往不能在還有足夠時間的時候爭取得到。隻是有時候,我們的幸福,總是在失去了以後才會想要珍惜。

    誰都知道,亦楓想看到的那個人,當然是住在離文林山不遠處文林路文林公寓裏的若雨。

    在所有亦楓的家人和親戚都離開後,幾個朋友依舊沒有離去。在陵園裏,在陵墓旁,瀧翼、光旭、劍欣、若雨、聶倩,還有茹雲。這些日子裏,茹雲一直陪著瀧翼,倆人對於亦楓後事的操辦問題,也幫了楓父楓母不少忙。

    三個男人都抽起了煙,臉上也掛著同樣的神情。那種絕望的漠然的眼神,讓人不禁覺得心疼。眾人都走了,他們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不肯離去,也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裏還能做些什麽。隻是,他們很清楚,自己真的仍舊不願意離去,仍舊想多陪陪亦楓,多看看亦楓,多體會感覺一丁點亦楓還存在的氣息。

    感覺一點他還存在這世界上的氣息。

    還能感覺的到嗎,他還在嗎?

    很久很久,沒有人說話。不知道多久,光旭搖了搖頭,對瀧翼囑咐了句,說自己先迴醫院了,要瀧翼好好看著劍欣。

    若雨走在文林山的小道上。她從小就在這個山頭長大,對於這裏的陵園,陵墓,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劍欣就跟在若雨的身後,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而她,也不想在這時候多說些什麽。兩個人這段時間以來,說話並不多,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似乎亦楓的死,讓倆人之間,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矛盾。

    實際上,兩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對亦楓懷著一份深深的愧疚感。

    在劍欣的心裏,亦楓是最好的兄弟,可就是自己,奪走了好兄弟唯一愛著的女人。無論如何,這個結,始終埋藏在劍欣的心裏,其實一直都沒有解開過,隻是被暫時地深埋了而已。

    而若雨,更是無法坦然直白地麵對亦楓的死亡。她甚至在後來的許多年以後,仍舊不能接受這一切已發生注定了的事實。

    對於亦楓的死,若雨始終有一種罪惡感。她的心裏,亦楓甚至就是那個願意代替自己而選擇死亡的人;是亦楓救了自己,也是亦楓用生命換來了自己。

    若雨轉過了身,看了看身後的劍欣。

    她好些日子沒有仔細地瞧過他了。從他那天中午發瘋似的從教室中跑出去後,從他一個人離開這個熟悉的城市逃避這裏的一切跑到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自己已經好久沒有仔細地端詳過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了。

    “欣……”若雨突然間就跑了過去,撲倒在劍欣的懷裏。她太需要一個緊緊的擁抱了,在此時,她真的太需要一個緊實有力的擁抱。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若雨低聲地說著。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好想你。”劍欣緊緊摟著若雨,把她摟在懷裏,久久不願意鬆開。

    “這些日子,我真的好害怕。你知道嗎,我每天晚上睡覺,都會做惡夢。我總是夢到,那個夜晚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那些壞人,還有亦楓,亦楓他中槍的那一刹那。好可怕……太可怕了……為什麽會是亦楓,他是那樣的無辜善良。你知道嗎,我現在,真的有一種很深的愧疚感。”若雨驚慌失措地嘟喃著。

    “我知道,我又何嚐沒有愧疚感。對於亦楓,我說不出什麽。他是個男人,和我有過八拜之交的男人。”劍欣抬頭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若雨,“別想那麽多了,事情也已經過去了,那些壞人不會再來了。相信我,相信我,他們不會再來了。亦楓也不會白白地死掉,這個世界一定還有公理存在!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亦楓死不瞑目的!”

    “我還記得,他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他說,他以前欠你的,都還給你了,都還清了……”

    “這個傻子!哪裏是他欠我的,分明,是我欠他太多太多,根本,就沒有一個贖還的機會了!”劍欣的眼角些許淚水滴落,他始終,為有亦楓這樣一個兄弟而感到欣慰。

    瀧翼和茹雲站在離劍欣不遠的地方,看著他們倆久別的擁抱,不免笑了笑。可一迴頭,看著亦楓的陵墓,卻又收起了笑容,重新緊鎖起眉頭。一整天的喪葬,茹雲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靜靜地陪在瀧翼的身邊。她太了解眼前這個男人,堅強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多麽脆弱的心靈。他不需要她太多的安慰,隻需要有她陪著,這便足夠了。何況,她對亦楓並不太了解,對瀧翼這兩年來的生活也沒有太多的參與,自然也插不上什麽話。

    兩對戀人,分別站在相距不遠的兩處,各自講述著同樣的過往,當然,這些過往,多半,是關於亦楓的。

    關於亦楓和自己的往事。

    或者精彩動人,或者平凡真切。

    就站在這個離亦楓最親近也最遙遠的地方,迴首那些四個兄弟曾經共同走過的來時路,或多或少,都不免會留下一些讓人心酸的感覺。亦楓那大大咧咧的豪爽個性,亦楓的那些不經意的音容笑貌,都真實地紀錄在自己的生活當中,無法取代,無法逾越。

    很久以後,瀧翼對茹雲支吾地說了幾句話,然後突然走了過來,向劍欣的方向走來。他對若雨使了個眼色,若雨很快就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什麽似的。

    很快地,若雨和茹雲一起離開了這裏,順著下山的階梯,一級一級地走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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