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劍爐裏熊熊燃燒的火焰,像是關在籠中的猛獸,躁動著,咆哮著,張牙舞爪地撲騰,欲吞噬眼前的所有。那樣的火光下,青蕪的神情異常鎮定,一點也不似在開玩笑。

    “我想要鑄一把劍,一把隻有寧禦才有能力駕禦的劍。現在這把劍即將成型,就差它的魂了。”青蕪解釋道,她知道突然這麽說,季采翎一定不能明白。

    “而我的血就是它的魂?”季采翎問道。

    “還有我的,再加上這個青廬裏,所有人的性命。”青蕪的眼神,自信而堅定。

    “劍祭?到底是一把什麽樣的劍,需要犧牲這麽多?”季采翎詫異地望著眾人。劍祭,是一個鑄劍師傾盡畢生心力打造曠世之劍的儀式,說是儀式,其實不如說是獻祭,通常鑄劍師會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來煉成這一把劍。而劍有了魂,隻要有人能夠駕禦它,就會發揮出臨駕萬物的力量。

    “要阻止藜雲城的瘴氣外泄,有一個人會比我們犧牲的更多,若不是已經沒有其他辦法,我也不願作出如此殘忍的決定。”青蕪長歎一聲,“要拯救藜雲城,乃至挽救天下蒼生,就隻能靠寧禦了。我知道他已經有這個決心,看他離開時的眼神,就知道。”

    她抬頭凝視季采翎的雙眼:“季采翎,你會後悔麽?”

    “我後悔了……”季采翎道,旋即衝青蕪一笑:“那我們青蕪大小姐不是又要說我沒有信用,不像大丈夫所為?”說著,他抽出“流星”,輕輕撫劍,“寧禦九死一生得到的東西,我季采翎也願意用性命相換。”

    說罷,季采翎用流星劍在手腕上劃了一道,劍身一觸肌膚,鮮血湧出,傷口即刻凍結,而血液卻不凝結,一直從季采翎手上蜿蜒而下,滴入鑄劍爐。他的手一送,流星劍跌入鑄劍爐,被跳躍的火光淹沒。

    青蕪從懷中摸出隨身所佩的短劍與季采翎相視一笑,也在手腕劃下一道口子,然後將短劍拋入鑄劍爐。

    寧禦發現青廬失火的時候,已經是黃昏,西下的落日仿佛希望的寂滅,不是人力所能挽迴。

    終於啊,青蕪走了,青廬也毀了,上天連最後一點念想都抹殺了。

    那天深夜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火滅了,寧禦走入青廬,鑄劍爐的火仍未熄滅,在跳躍的火光中他找到了那把劍,如龍蛇屈軀盤繞的樣子。那把劍雖然在爐中被燒得通紅,卻仍隱隱放出青光。那就是後來的龍蛇引,青蕪和季采翎給寧禦最後的禮物,亦或者是——責任。

    當時寧禦在青廬中還發現了十幾具焦黑的屍骨,他們或者彼此相倚,或者執手而坐,竟是出奇的鎮定。特別是鑄劍爐前那兩個人,看得出來,他們曾在最後一刻緊緊相擁。

    很久之後,他才知道,原來那兩具屍骨就是青蕪和季采翎。

    而恰巧就在那一晚,瘴氣爆發,藜雲城一夜之間化為修羅道,人們相互廝殺,幾乎至城滅。之後四溢的瘴氣蔓延開去,使得其他地方的人也化為惡魔,一時間天下大亂。驚恐的人們不知所以,便將瘴氣稱為魔氣。而在那場劫難中,出現了一個叫做寧禦的英雄,義無返顧地與之抗衡。

    “這就是英雄的故事,真實的傳說。可惜,人們隻知道故事的經過和結局,卻不知道故事的開頭。”嵇越撥了幾下琴弦,卻是無限哀歎的調子。

    是的,英雄——這世上原本沒有英雄,隻有被逼上絕路的人,才化身成英雄。

    英雄——這個詞語在此刻聽來竟是這樣的可悲。

    “最後瘴氣終於被重新匯集起來,就在藜雲城。寧禦知道自己大限降至,他迴到青廬。由於當時事出突然,沒有機會將青廬中的屍骨安葬,想在現在終於可以了卻這一樁心事。而就在他安葬那兩具彼此相擁的屍骨時,卻發現其中那具較小的屍骨手中,緊緊攥著一塊琉璃魄。”嵇越輕歎了一聲,“其實我時常想,在寧禦孤獨地麵對這場驚世的災厄時,他是願意做救世的英雄,還是更願意隻做那個與青蕪相擁而死的枯骨。”

    “那寧禦為什麽會不受瘴氣侵蝕心誌?”半晌,龍隱才問道。

    “龍隱,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因為你的心應該更接近寧禦吧。而恰巧卻是我背負了這個命運。”嵇越望著龍隱,眼神還是那樣溫和。

    答案?

    應該是絕望。寧禦對藜雲城中三人情誼的絕望,所以他可以麵對上蒼的降災背水一戰;龍隱對驛馬道上失去摯友的絕望,所以他可以以驚人的力量衝破一切限製,追尋到藜雲城。

    然而卻也不僅僅隻是絕望,一個真正絕望的人,不會明知道自己的敵人是何等強大而如此堅毅地死戰到最後一刻。那絕望中還有著一絲希望,百千年前,那個笑得跟陽光一樣燦爛的年輕人,他一定還等著帶走那束彩虹的人再次歸來吧,那麽龍隱呢,是否也期盼著再見嵇越一麵?即使對於當時的他們來說,這樣的希望是何等微茫。

    “既然英雄的傳說一直都在藜雲城流傳,卻為什麽還要讓這樣一個輝煌的都城破敗至今天的模樣?難道不覺得可惜?”龍隱曾經一直以為這個問題永遠都可能隻有猜測,此刻卻可以親耳聽聽英雄後裔的解釋。

    “人的心中都是有欲望的,擁有的越多,欲望就越大。神跡時代的藜雲城,人們就是擁有的太多了,他們就比別人更害怕失去,希望得到更多的,這也就是為什麽藜雲城幾乎會在一夜之間滅亡。其實藜雲城啊,一點也不像外人傳說的那樣是個無欲無求的天宮。亦或者說,正是藜雲城的人們有比別人更強的欲望,它才能夠發展到神跡時代的輝煌。所有一切都逃不出這個圈。隻有像現在這樣的藜雲城才有可能避過瘴氣的侵蝕。因為他們擁有的並不多——隻有彼此吧。”

    嵇越出神地望著窗外雨中的曇花,寧靜安詳地盛開,什麽腥風血雨,人間修羅,她都隻是顧自靜默在人們安睡的時辰獨自爛漫盛開。“就像曇花祭。藜雲城本是沒有曇花祭的,是後來我為這裏的人們所設。雖然隻是一場儀式,卻也是我對他們的期望。”

    龍隱不禁迴想起之前曇花祭的情景,無欲,當時看到他們的一張張虔誠的臉,應該真是無欲了。

    “當然了……”嵇越迴過頭來衝龍隱笑了笑,恬淡的笑容,卻叫龍隱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也是為了龍隱你可以在某年某月,或許瘴氣還沒有爆發的時候,看到曇花,盛開得就像驛馬道上的那樣。”

    說是不希望龍隱來,心中終究還是有那麽一絲,想要見到他。

    “你們都太傻了,明知道藜雲城躲不過這一劫,為什麽還要選擇留在這裏?留在這樣一個滿是痛苦迴憶的地方?”龍隱本以為,對於世事,他已經了解得太多,對於人心,他可以把握得很準確,不想,竟還有這麽多,是他怎樣都無法理解的。

    “神跡時代雖然已經過去很久,甚至幾乎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但是這裏的人們,怎麽舍棄得了他們的榮耀,他們的迴憶,那是千百年來融入血脈的東西。雖然在今人看來,隻是曆史,但是對這片土地的愛早已順著曆史在人們的血液中傳承下來了,即使它曾給他們帶來不幸。血液中的東西,怎麽拋棄?”嵇越凝視著龍隱幽藍的眸子,眼神異常堅定。

    要麵對這樣一段曆史,是需要勇氣的,外人可以選擇忘記惡夢般的迴憶,連同英雄的恩惠一起,但是藜雲城的人又豈可不去麵對自己的曆史?

    龍隱的眼神變得複雜起來,乃至有些惶惑。

    說到底,還是怯懦,對於那些迴憶,他所能做的也隻有逃避。一直都是如此害怕提起那段過往,凡是有人可能知道些關於驛馬道的事,龍隱就會毫不留情地結束那人的生命,是他自己想親手埋葬驛馬古道的迴憶。原來真的以為自己已經無所畏懼了,沒想到,到底連自己的記憶都還畏懼。

    “龍隱啊,其實你不必困擾,迴憶本就是件傷人的東西,如果背負不了,那就放下。這並不代表,你沒有當一個英雄的資格。”

    隻是英雄的責任,就由我來承擔吧。嵇越溫和地笑著,一道血線從他的嘴角淌出,嵇越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龍隱一驚,料不到突有此變,身形一閃已經到了嵇越身邊,他慌忙扶著嵇越道:“嵇越,你怎麽了……”

    “不……不礙事的。” 嵇越擺了擺手,急促地唿吸了幾口,終於勉強穩定了氣息,他的臉色變得煞白,一點也不似沒事的樣子。

    “嵇越,你到底……”龍隱焦慮地望著嵇越。

    嵇越剛想出言安慰龍隱,卻又猛地吐了一口血,胸口憋悶至極,幾乎令他窒息,但他卻不願過多地表現出來,“龍隱你一來,就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真是失禮啊。”他勉力笑道。

    “嵇越,你不要跟我開玩笑了,為什麽會這樣的,你告訴我啊,要怎麽才能醫治你?快告訴我啊!”龍隱看著嵇越一點一點死灰般黯淡下去的臉急道,他的心竟也慌了起來,這種感覺自從八年前慌忙跑向驛馬道上那小棧之後,便再也沒有過。經曆了這麽多才見到嵇越,都還來不及跟他把酒言歡,上蒼竟如此心急地要奪走這短暫的相聚?

    “老毛病了,沒什麽的,隻是這一次,來得比較嚴重,看起來真的已經到了瘴氣爆發的時候。”嵇越緩過一口氣道。

    瘴氣,舊疾,匯集瘴氣之地……龍隱立時明白了什麽,常年呆在這樣一個瘴氣密集的地方,一定對身體有很大的損傷,寧禦當年就是因為引瘴氣入體而亡,更何況嵇越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琴師。

    這時候,鮮血已經止不住地從嵇越口中流出,嵇越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將案上的燭台推倒,蠟燭落到輕紗的簾幕上,竄起高高的火苗,火勢順著簾幕迅速在屋裏蔓延,木質的建築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好似野獸的叫嘯。

    龍隱不解地睜大了眼睛,“嵇越,你這是做什麽?快離開這裏!”

    嵇越卻推開龍隱,“還有一點忘了告訴你,神跡時代的輝煌建築其實並不是毀於瘴氣,而是——火。寧禦在最後放了一把火,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場大火中覆滅,因為,瘴氣一遇到火就會變輕,就會……就會飄上天去,隻是寧禦明白得太晚。現在,也是一樣,我一定要趁瘴氣還未擴散就終止這一切。” 熊熊的火焰在屋裏燃燒、激蕩,狂舞的火光,映照得嵇越的臉異常淒惻,而他卻從容地笑了:“我本來就已經無藥可醫,龍隱,你還是走吧,離開藜雲城。這裏不該是屬於你的那篇傳說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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