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如來做筆買賣吧。”東方勝說這句話的時候,厲紅雲已經走了。英雄塔前,隻剩下默默坐在雨中的郭皓,與去而複返的東方勝。

    “我有必要跟你做買賣麽?”郭皓說到“你”的時候,特別加重了語氣。他甚至不曾睜開眼睛去看東方勝一眼。

    “難道你不想聽聽看是什麽樣的買賣?這可絕對是物有所值。”

    “做生意是要有本錢的,你,拿得出本錢麽?”

    “我東方勝有幸,能蒙郭先生的厭惡,那麽讓在下永遠地閉上嘴,換得先生耳根清靜,可否算一樣本錢?”

    “哦?有意思,說下去。”聽到這裏,郭皓終於睜開眼睛,倦怠地望著東方勝。

    “在下隻想以一條區區賤命,換取厲紅雲小姐平安。”

    “如何能保她平安?”

    “出城。”

    “事情就是那麽簡單。”郭皓淡然地說。

    “那麽說來,東方勝,是你殺的?”厲紅雲仍然望著郭皓,隻是這一次,注視的是他的眼睛。

    “不是。”郭皓輕描淡寫地答了一句,眼神卻沒有閃爍。

    “那會是誰呢?” 厲紅雲自語道。

    “就快要出城了,想這些還有必要麽?出了城一切都可以平息了,就連衛毅都不會追來,畢竟,君上的任務他還沒有解。”

    “你我又何嚐不是?”厲紅雲撩開馬車的窗簾,眼前的景物飛速地閃過,即使伸手,也什麽都抓不住吧,就這樣離開了麽?幾天前才剛剛踏進藜雲城,現在卻感覺恍如隔世。

    就在這個時候,厲紅雲似乎看見一幢房子的屋頂上立著一個人,一個身披蓑衣的人,佇立在那裏,鬥笠遮住了臉,看不清麵目。但隻是一瞬間,馬車過去了,蓑衣不見了,如幻覺一般,厲紅雲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那一幕景象。

    前麵就是城門口了,郭皓掀起前麵的簾子,迴頭向厲紅雲道:“鄙人就送厲小姐到此,鄙人先告辭了。”說罷就要出去。

    “且慢。”厲紅雲忙叫住郭皓,“你的意思是,叫我一個人出城?”

    “本來這筆買賣就是如此,我郭皓做生意講的就是‘信義’二字。既然人家已經出了這個價,鄙人自是一定做到的。”

    “我不是說這個……”已經不及與他辯論,厲紅雲直接轉口說道:“那你呢?”

    “我?”郭皓微笑地看了厲紅雲一眼,隨即轉頭向外,“藜雲城,還有我沒做完的事,我自己的事。”他輕歎了一聲,又向厲紅雲說道,“所以,我要走了。多保重!”說罷,縱身躍下馬車。

    厲紅雲從馬車裏探出身去,迴頭望著郭皓,郭皓隻是立在雨中目送馬車,雨中,看不出他是哭了,還是笑了。漸漸的,他的身影模糊了,有一種說不出的孤獨。

    看著馬車越行越遠,郭皓的心卻平靜下來,或許永遠也不會再見了吧。他舒了一口氣,向城中漫步而去。

    遠遠地,雨中有一圈光暈,耀眼白色正在凝聚,像是一團幽冥之火,燃燒隻是為了汲取人的生命。不用猜也知道,是衛毅,

    “這麽纏人,無非是想要我的血。可惜,我不想給你。”郭皓自語道,嘴角不由露出譏諷的微笑。

    即使沒有勝算,卻偏是不願就此屈服。這是郭皓的堅持,不惜代價的堅持。

    劍氣夾著雨勁毫不留餘地地襲向郭皓,此時就連雨水都變得辛辣。郭皓手中錐刀的金芒卻閃爍得格外耀眼,就像是豁盡所有的一搏。他知道,這一次,不會再有人幫他。

    隻見數道金芒劃過暗沉沉的空氣,依然精準地射向衛毅身上的死門。破綻,破綻,郭皓的雙眼盯視著衛毅身上的每一處穴道,搏命的相鬥,他絕不放過任何一線製勝的生機。不論金芒隕落幾次,不論被彈迴的錐刀如何反傷到自己,他都沒有絲毫懈怠。他隻是一遍一遍觀察著衛毅出招,在衛毅看似雜亂狂暴的劍招中尋出微乎其微的一點破綻。耗戰,這就是郭皓的策略,任何一次攻擊都隻是試探,他隻是嚴防死守著,直到對手失去耐性,直到對手露出破綻。隻要撐著不死,就永遠有製勝的希望。

    終於在某一刻,屬於郭皓的時機到了。郭皓立時收迴所有錐刀,就在同一瞬間一齊射向衛毅,昏暗的雨色間頓時形成了一道亮得紮眼的金練,金練中每一枚錐刀順著風勢彼此交換著位置,雨絲被錐刀的氣勁卷動,隨著金練迴旋飛舞,如一道龍卷風般撞向衛毅。而郭皓則緊隨著金練飛身而去,金色的華服在金芒掩映下,與金練晃若融為一體,而他的手中,握著最後一把錐刀。

    衛毅見如此之勢,心知是郭皓的最後一搏,當下凝聚全身氣勁,猛然一劍劈下。金練受劍氣所震,前端已然破碎,錐刀散落,卻仍阻不了其洶洶來勢,不愧是搏命一擊。

    衛毅隨即連揮霸落,硬生生將逼過來的金練一寸寸斬斷,時有突破防線的錐刀,卻也因被震得偏離原定位置,而隻是與衛毅擦身而過,衛毅所受,終不過是皮外傷。將至金練末端,郭皓看準時機,瞬間穿越身前的錐刀,後發先至,直向衛毅而去,同時錐刀出手。忽聽衛毅猛喝一聲,招中變招,化無數白光歸一,斬落直取命門的錐刀,更叫郭皓不及避閃,生生撞向霸落的劍氣。

    郭皓的身子再次被震飛,然後跌落。郭皓感覺全身如散了架一般,再提不起一絲氣力。鮮血緩緩溢了出來,衣衫又再一次被染紅。

    郭皓急促地喘息著,他用盡力氣取出藥丹吞下,但是意識已經不受控製地模糊起來,連日來幾場惡戰,心力俱疲,還有關於母親的那些舊事,重新被提起,再一次錐心刺骨的痛。這時候,耳邊依稀響起了母親的唿喚。

    “娘,娘,是你叫我麽?你要我陪你一起走了麽?”郭皓失神的雙眼顯得那樣無力,他隻是嘴唇微動著,喃喃自語。

    “郭皓,郭皓,你不可以死,你站起來啊!”身後傳來的聲音,由遠及近。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郭皓的意識突然清醒了,他勉力直起身,迴過頭去看,馬車,是那輛極盡奢華的馬車——她迴來了。

    馬車停了,桐兒望著郭皓說道:“公子,我們還是迴來了,請公子不要怪桐兒。”

    “你們怎麽……”郭皓已經有氣無力。

    “是我叫桐兒駕車迴來的。”未等郭皓說完,厲紅雲已經跳下馬車,走到他麵前。

    “都已經出去了,為什麽還要迴來?”

    “我出城,是因為你跟東方勝之間的買賣,我不想讓你失信。我迴來,則是我自己的選擇。這樣我們幾個之間算是互不相欠了。”厲紅雲朝郭皓笑著說道,自信的笑意,她知道郭皓是沒有理由反駁的。

    郭皓無奈地笑了笑,厲紅雲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也同樣摸不到厲紅雲的想法。

    “你不是說,我們的配合很默契麽?要不要再試一次?”說罷,厲紅雲已經蝴蝶刀在手,藍紫色的華光下,眼前的女人笑得妖嬈。

    郭皓精神一振,再度躍起,玉賬本手中一掂,正與厲紅雲並肩麵對衛毅。

    “兩人聯手,還想再來一次麽?”衛毅冷冷地說了一句。

    隨即霸落毫不留空隙地向二人狂卷而來,郭皓索性收起錐刀,全力抵擋衛毅洪水猛獸般的攻勢,為厲紅雲爭取還手的機會。厲紅雲則將身法施展到極致,身姿曼妙如水中魚,蝴蝶刀翩然如花間蝶。看上去像是起舞,實則招招盡是殺招,淩利之極。這生死的一刻,厲紅雲一開始就趁著體力充盈使出她生平絕學。

    可是衛毅的殺氣卻似永遠都不會枯竭,甚至大有增而不減之勢,縱使蝴蝶刀使得再巧妙,卻總被霸落密不透風的劍氣擋在外麵,傷不到衛毅分毫。

    如此幾百招下來,厲紅雲的攻勢明顯地減緩了,她大口地唿吸著,渾身被淋得透濕,隱隱有白色的霧氣升起,體能已經衝破極限,最後一點真氣也要燃燒殆盡了。她趁著間隙朝郭皓看了一眼,卻發現他的樣子更狼狽,原本就受了傷,再拚命抵擋那樣猛烈的劍氣,此刻一定更是難熬。

    厲紅雲的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就在那一刻衛毅的劍氣衝破了郭皓的防禦,滇玉賬本立時化為無數翠綠的碎末,濺撒開去。同時郭皓的長袖被撕裂成數條,修長白皙的手臂滿是血痕,郭皓想要再提手,卻再使不上力。

    眼見衛毅又一劍刺到,厲紅雲身形一閃,擋在郭皓身前,硬生生接下這一劍,身子被巨大的力量甩出數丈,就連蝴蝶刀都脫手飛出。

    厲紅雲勉力支起身子,隻覺得喉口一甜,嘴邊立刻流下一道血線。這一迴她實在傷得不輕,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郭皓趴在地上,無力地朝厲紅雲投去關切的目光。厲紅雲唯有朝他苦笑。

    衛毅的攻勢似乎停了片刻,然而不祥的預感卻在增加。厲紅雲看見衛毅的霸落被高高舉起,白光愈發刺眼——這是最後一劍了吧。

    郭皓望著白光下厲紅雲慘白的臉,望著她嘴角掛著的那一絲苦澀的笑意,竟有一陣心痛。但他不想表現出來,所以閉上雙眼。

    隻聽到突然有人大吼一聲“公子小心!”。隨即一聲巨響,郭皓急忙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強光下厲紅雲驚愕不已的神情。他迴頭望去,強光未絕,幾片碩大的物體正朝自己撞來,郭皓勉強俯身避開,定睛一看,正是自己那輛馬車的一部分。最後一刻,竟是桐兒驅車擋在郭皓身前。這最後也是最強的一劍完完全全落到馬車上,馬車立時四分五裂。桐兒的身子被拋得老高,再重重跌下來。就跌在郭皓麵前,而他卻隻有眼睜睜看著。

    “桐兒,桐兒!”郭皓喚道,帶著哭腔。他實在沒有想到最後一刻,一個小仆竟也會挺身救他。

    桐兒艱難地睜了睜眼,“公子,雖然不了解你的過去……但是桐兒心裏……心裏最知道……公子的心地其實很善良……”說到這裏已經沒了氣息。

    冰涼的雨鋪天蓋地下來,郭皓的淚再一次與雨水相混。

    然而衛毅卻仍未罷手,霸落又開始發出強烈的光,這一次恐怕如何也躲不過了。

    “衛毅,我跟你說過的,在藜雲城中殺念太重,不是好事。你還是不信麽?”突如其來的一個聲音。

    三人幾乎同時抬頭望去,屋頂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暗淡的黃色,隻是一件蓑衣,一頂鬥笠,在雨中,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氣勢,就好像完全與這無聲的雨渾然一體了,不是雨同化了他,而是他駕馭著雨。

    “是你?”衛毅記得那股無形的氣勁,不是殺氣,卻壓得人窒息。

    “蓑衣”深吸了一口氣,又極緩慢地吐出,像是一種品茗。“雨裏麵的味道越來越重了,衛毅,若你再不收斂殺念,隻會壞了大事。”

    “我衛毅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殺誰就殺誰,與你何幹?”說話的時候,衛毅的霸落已經指向了“蓑衣”。盡管他清楚,若當真動起手來,他未必會是麵前之人的對手,但是在衛毅來說,能與這樣的人一戰,此生無憾矣。

    “蓑衣”沒再多語。

    “這種氣勁——從來沒有遇到過。他到底……”郭皓明顯地感覺到雨在變,變得愈來愈密集,從雨滴變成雨絲,最後儼然成了一道水幕,就隔在郭皓二人與衛毅之間。而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這雨一般,無聲無息地進行著。

    “藜雲城裏居然還有我們一直不知道的高手。”厲紅雲禁不住歎道。

    “想要跟我動手,先殺了他們兩個。”淡然的語氣,“蓑衣”的手已經指向了郭皓和厲紅雲。

    完全不知道他的用意,更不知道此人是敵是友,亦或——兩者皆非。

    此時的郭皓和厲紅雲已經全無還手的餘力,當真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

    而衛毅卻素來不願探究這麽多。他的劍就像是他的性格,永遠都隻是向前。

    霸落的光又再度閃耀起來,這個時候隻需要簡簡單單的一招,劍氣就這樣毫無阻攔地擊向郭皓,片刻的寧靜之後,像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郭皓依舊躺坐在那裏,他眯著眼望著衛毅,那神情,就如同僅僅隻是在看一場戲,一場與他毫不相幹的戲。

    衛毅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他又接二連三地出了數劍,終於他發現,雨幕,是雨幕,每到劍氣觸及雨幕的時候,就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雖然在此時此刻的雨中,這四個人,動的,隻有他衛毅,卻有種無形的力量壓迫著他的每一根神經,可怕的力量。

    衛毅不願就此罷休,就這樣輸了,連對手的一寸肌膚都未曾碰到,未免輸得太窩囊。

    這一次衛毅不敢懈怠,雨再一次在他身上寸餘之處停止了,霸落直直地指向那層薄薄的雨幕,然而這一次,他不急著出劍,雨水在他劍氣上打出的輪廓越來越分明,同時不斷地向外擴散而去。

    他不再以劍發勁,而換用劍氣,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到劍氣上,他真打算破了那雨幕?

    隻聽衛毅爆喝一聲,縱身躍起,一劍落下,直向厲紅雲頭上劈下。其勢如猛虎,頓時暴戾之氣四溢,大有不見血誓不收手之意。

    此刻厲紅雲隻恨自己無力動彈,唯有眼睜睜看著這一劍落下,生或死,就賭在這一劍上。衛毅極重的殺氣,完全注入霸落之中。雨幕微微晃動了一下,霸落的前半部分已經衝破雨幕,由高處滑下,瞬間就要到厲紅雲頭頂。

    厲紅雲料到在劫難逃,索性閉上雙眼。

    等了良久,卻不見再有動靜。她睜開眼睛之時足足吃了一驚,霸落的光暈就停流在她額前兩寸的地方。

    另一邊,衛毅舉著霸落如何也下不去半寸,劍氣慢慢消散去。衛毅提著霸落退後了數步,他抬頭望望雨幕,雖然不甘心,已經再無辦法。莫大的侮辱。

    “已經不想再試了麽?”一直默然而立的“蓑衣”終於開口了。

    衛毅不答。

    郭皓和厲紅雲一同把目光投向“蓑衣”,竟然不用出手就可以使衛毅束手無策,這樣厲害的角色,若是想要做些什麽,應該無人阻止得了吧。

    “蓑衣”也不再講話,一道幽藍的光從他的身後閃出,就握在他手裏。

    幾乎同時,三人臉上的神情都變了,驚惶寫滿了每個人的臉,然後慢慢僵滯。“鬼神泣?!”

    握在“蓑衣”手中的正是那把纏繞著死亡氣息的刀——鬼神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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