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菲

    我早上就去見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喬菲,你迴來了?怎麽不早跟係裏打個招唿呢?”

    “我出院之後在巴黎沒有電話卡了,就聯係不上了。”我說。

    “你身體好些了?”

    “基本上沒什麽事了。”我的手攥起來。那上麵有一道傷痕。

    “好好,過幾天你們就畢業典禮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說。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這裏?”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學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從主任的辦公室出來,去校園外麵的話吧打便宜的長途電話,我的手裏是黃維德的名片,我想碰碰運氣。

    接電話的是個好聽的女聲:“您好,黃總工程師辦公室。”

    原來還是真的,我說:“您好,我找‘黃總工程師’。”

    “黃總現在不在,您是哪位?可願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說的吞吞吐吐的,我覺得現在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喬……”

    “您是喬菲小姐?國家外語學院的喬小姐?”我話音未落,對麵的女生便問。

    “是我。”

    “黃總現在巴黎,還沒有迴來,不過他給您留了話。”

    到底還是東北人啊,老黃這人粗是粗了點,不過還是很實惠的。他病還未養好,就交待了國內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喬小姐願意什麽時候來上海,請就打這個電話與我聯絡,我們會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黃總的秘書傑瑞米。”

    哇,這樣盛情,我反而覺得很不好意思,我說:“謝謝啊,我,我再過幾天吧,可能去上海。”

    這下我很有資格教訓小孩子了,要與人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會越走越寬。

    不過,我的心裏,總有些東西,模模糊糊的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麽,看不清,捕捉不到,卻讓人不安。

    我走出話吧,陰沉很久的天開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瀝瀝的,我要迴寢室,穿過校園,經過操場,雨水滴在小土坑裏,冒出飛泡,啪啪的清脆的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麽讓我心中不安,難以割舍。

    程家陽。

    在我要離開這裏,去別處工作之前,我會去見他,有些話要告訴他,我從不後悔跟他在一起,他給我的比我這一輩子想要的還多。

    不過我沒有想到,跟他,會以另一種方式見麵。而且,這麽快。

    我上午剛見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辦公室。

    主任辦公室裏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陌生人,另一個也是陌生人,程家陽,麵無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頭,填表。

    這是做什麽?

    我來不及鎮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這陣勢。

    主任出去之前對我說:“不認識嗎?這不是師兄嘛,程家陽,這是外交部人事部門的同誌,你叫李老師,他們兩個過來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也沒跟我說一聲。他們來考核我?怎麽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嗎?

    我覺得從來都是有能力應付突發情況的,不過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陽,我一看到他就蒙。這是老毛病了。現在我是一頭泡在霧水裏的空白。我抬頭看看他,這人低頭,極為專心的在填他手裏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臉,隻見他的手,他還是那麽瘦。我這樣看著他,就歎了一口氣,他的筆就突然停住了,不過他還是沒有抬起頭看我一眼。

    他身邊的李老師樣子挺和藹的對我說:“你身上的傷怎麽樣?”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這事了。

    “沒事了。”

    “我們來是為了給部裏選拔年輕翻譯,學校推薦了你,當然了,你成績確實是不錯的,不過也得經過考試,今天是麵試,程老師,程老師……”

    家陽停下筆,我們的對話開始用法語進行。

    “請用法文進行自我介紹。”

    “我叫喬菲,22歲,在保羅瓦萊裏留學迴來。”

    “專業。”

    “法語文化,翻譯傾向。”

    “籍貫。”

    “遼寧。”

    “愛好或特長?”

    “無。”

    “……”

    家陽的聲音不帶一絲溫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變成懊惱。

    “先生,我不明白。”我說,仍然用法語。

    這個時候,他抬頭看我一眼,白淨的臉上,眉頭微蹙,眼光深不見底,這個亂我

    心神的罪魁禍首。

    “我並沒有申請去外交部工作。”

    “否則呢?否則你要做什麽?”他說。

    “我已經決定去上海找工作,不過我想這並不需要報告。”

    “上海?”他向別處看看,從鼻子裏輕笑了一下,“去幹什麽?當打工翻譯還是企業職員?”

    “我已經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賭氣地說,我很不爽他的態度於是又補充道,“做什麽也比留在這裏好。”

    他突然就一抬頭望定我:“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為什麽怎樣都比留在這裏好,這裏有什麽東西對不起你?”

    他還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呢,我看看他幾乎惱羞成怒的樣子,自己也沒了勁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愣住看著他。

    我們雖然用法語說話,不過態度和語氣肯定不同尋常,旁邊的李老師看看家陽:“程老師?您還在問問題嗎?”

    他皺著眉頭把表格扔給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師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陽扔給他的對我的評估表格。他可能也覺得詫異,說:“喬菲,你麵試合格了,再過一個星期去部裏考筆試和聽力。”

    我站起來,我很清楚地對程家陽說:“我不會去的。”

    他走到門口了,聽到這話,迴頭看我,想說什麽,有同事在,又不得發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發生了什麽事?家陽他為什麽對我這樣?

    我在操場上找了個旮旯抽煙,我想起他從前對我的溫言軟語和他剛才的冷若冰霜,都說女人善變,其實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東西。

    感情有多深沉,**有多瘋狂,都不能彌補我們現實中存在的差距。我們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於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過剛剛他對我的態度。

    可是他的那張臉啊,怎麽看都好看。

    我眯著眼睛想。

    會不會他心裏還挺喜歡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劇?

    這種想法像個小蒼蠅一樣愉快地冒出來,我迅速的又找了一個蒼蠅拍把它消滅了。

    喬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陽了。

    我的煙吸完了,我把煙頭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來抻了個懶腰,夏天的雨,來得快散得也快,現在有陽光從雲朵裏透

    出來。

    我打算去食堂吃飯,大學裏的飯菜,我現在是吃一頓少一頓了。

    有輛車在我身邊停下來,有個人從那上麵下來,對我說:“上車。”

    我不知道是什麽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後初霽的陽光,還是這個一直藏在我心裏麵的男人。

    程家陽

    喬費皺著眉,仔細看看我,表情在這一刹那很奇怪。

    “喬菲,上車,不要讓我說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師兄,你要請我吃飯嗎?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車,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這是喬菲的慣常伎倆:裝沒事人。

    我發動車子,沒有看她。

    “去哪裏?就附近好不好?我等會兒還跟同學約好打撲克。”

    我加大油門,奔向去海灘的高速公路。

    “師兄,這是去哪裏啊?我,我都跟你說了,我還迴去打牌呢。”她有點著急了,不過還是一臉笑容。

    “你閉嘴!”我心裏這個恨啊,“把安全帶綁上!”

    我風馳電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這麽失態,我以為我控製得住,可是,說到底,我還是個沒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兩撥千斤,不懂得適時的裝傻,有道之人,在我旁邊,此時終於閉嘴了,也在想對策。

    我在海灘把車子停下,自己下車,迎著海風點起一支煙。

    終於見到喬菲,但我們此時的距離卻比這過去的一年還要遙遠。

    我有許多事情想在她這裏弄個明白,可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如何開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喬菲她非常出色,她應該留在外交部,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出路,她會有最好的前程。

    為了她還是為了我自己,我的腦袋裏模糊一片。

    無論如何,我們一起生活過,喬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兒,不過也不是毫無破綻的,我知道不能來硬的,我跟她講道理。

    她走到我身後。

    我轉過身說:“剛才跟你吼,對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態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預料,她愣一下:“啊,沒事兒。”

    “喬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兒,你真得考慮一下。我當你是朋友,這麽勸你。你自己想想啊,這是多好的機會,別人想進進不來,你怎麽還不希罕啊?”

    “我

    覺得不太適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當職業翻譯嗎?進到部裏,要培養有培養,想鍛煉能鍛煉,你去企業工作,不是那迴事兒啊。專業不荒了才怪呢。”我說的是實情,“你的專業成績這麽出色,如果那樣,太可惜了。”

    “我在別處也有可能當職業翻譯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麽顧慮?”

    “……”

    我說得很慢,有些話在自己的腦袋裏也沒有成型:“不要考慮太多,畢業是個坎,你要當大人了,以前的事兒,不值得考慮,”

    喬菲聽了這話,似乎有些震動,她抬頭看看我,淺褐色的貓眼,我看來,迷迷蒙蒙。

    “再說,你家,你不考慮嗎?在這兒無論如何還離家裏近一點,還能照應到。真去了那麽遠,你爸爸媽媽有點事兒找誰啊?”

    她低下頭:“謝謝你啊,不過,我得考慮,我現在決定不了。咱們迴去吧。”她說著往車那邊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細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裏空空蕩蕩的,頭發還是那麽好,這是這個人的頭發,柔韌的,堅強的,我從來握不住的。

    我知道,這些話會在她的心裏發生作用。

    喬菲,她是個滑不溜手的泥鰍,心卻是軟的。

    我抬起頭,看見遠處有人在放風箏,風箏很高,漸漸的變成黑點。

    我覺得自己疲憊,像個沒有卷軸的放風箏的人,赤著一雙手拉風箏的線,要把它拽迴來,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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