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趙嵐的母親,李家寶遵從老人的意願,懷著她的巨大鼓舞和無比堅定的自信心,以家庭成員的姿態,悠然信步,走進了趙嵐的房間。

    趙嵐正在讀一些舊信件,見李家寶大模大樣地走進來,立即拭去眼角上的淚痕,冷冷地問他:“你為什麽不敲門就進來?”

    “我為什麽要敲門呢?”李家寶微笑著反問她,想憑借胡振先沒來之前的話題繼續誘導她,促使她心想大處,忘卻悲哀。

    “你是在別人家裏,又是進女同誌的房間,怎麽就不該敲一敲門呢?”趙嵐的言語對李家寶充滿了敵意,麵部表情,同李家寶和胡振先走出去之前,已然大不一樣了。她分明在表示,她沒有改變主意。分明是在正告李家寶,這裏,不是你的家,也不是小屯子裏的知青宿舍,這裏,是你朋友的家,你應當放尊重些,不能為所欲為。

    李家寶注意了她手裏的信,立即想到了周玲玲所講的“愧疚驅使力”,穩定一下情緒,臉上微微掛笑,不管趙嵐願意不願意,隻管把話題向現實中引導:“我進的是我妻子的房間,我是一個中國人,大凡中國人,夫妻間一般是不分房間的,我妻子的房間自然就是我的房間。我又不是紳士人家子弟,怎麽會習慣他們的禮節呢?況且,房間裏明明隻有你一個人,你又明明知道進來的就是我,你讓我敲門,又有什麽實際意義呢?”

    “我是在正告你,現在我不是你的妻子!”

    “你可以不負責任地這麽講,不過,是與不是,不能隻由你一個人說了算。你的家庭裏還有我、母親和孩子們。不管你情願不情願,這是法律承認的事實,你我並沒有離婚。而且你對田萍說的‘如果’,我永遠也不會忘記!”

    “你……”

    “好了,先不說這些了。如果你手中的信涉及到我,就給我也看一看,這樣的要求總不是難為你吧?”李家寶的觀察很細微,瞬間判斷,趙嵐此時所看的信,肯定和自己有關聯,不然,她就不會有此閑心。她手中的信,很可能就是她受“愧疚驅使力”的驅使,對她產生強迫的行為,被她刻意找出來的。看起來,這是一種很難被發現的病態,如果不是周玲玲講得明白,自己也會以為她是任性。李家寶心裏很難過,頭腦卻很清醒,他認認真真地觀察著,見她現出了猶豫狀,知道自己判斷對了,便繼續催促她,有意刺激她,“趙嵐,該給我看的信,你就應當給我看,不要總是以為你能承受得了,別人就不能。老實說,經過你的種種幫助,本人已經有了不算小的承受能力,你就讓我替你分擔一下本當由我承擔的責任好不好?”趙嵐瞪大眼睛看著李家寶,很想拒絕,又無法拒絕。有些信件本來就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手上這一封,恰恰就是。把信壓下來,她真的是擔心李家寶還沒有承受能力。如今,人家已經表示有了不算小的承受能力,人家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並且執意要看,自己又有什麽權利不給人家看呢?她順下眼睛想了想,便借機驅趕李家寶,算是她的退讓:“那好吧,既然你要看,就都給你。請你拿迴宿舍,自己慢慢去看吧!”說罷,她打開寫字台的一個抽屜,從裏麵取出一大遝信來,雙手向李家寶一遞,隻用眼睛示意,也不說話。

    趙嵐不說話,李家寶就不接信,有意和她目光對峙。僵持了好一會兒,李家寶覺得自己已經占有了說話的主動權,便有意讓著她:“唉,還是大人不記孩子過吧!”

    李家寶把趙嵐手裏的信都接了過來,站起身,卻把信統統放在寫字台上,隻將趙嵐剛剛看過的那一封揀了出來。

    “我是讓你拿迴你的宿舍去看!”

    “我有家,我為什麽還要迴宿舍去看呢?”

    李家寶故作微笑地反問過趙嵐,索性暫時不理她,隻管獨自看信。一看信的稱謂,李家寶的心裏頓覺發沉:

    玉梅的未婚夫、趙嵐的丈夫、大流氓--李家寶先生:

    玉梅的好朋友、李家寶的嬌妻、偽善女--趙嵐女士:

    你們好,好啊!

    又到月底啦,也就必須由我郝誌發來問候問候你們了。郝玉梅在你們二位的親切關照下,一定也是很好很好吧?

    據我所知,她在色鬼司又被破格提拔了,說是當上了專管人間情愛的司色女儀郎。司色女儀郎很有權力呢,隻要你們稍稍一親熱,她馬上就可以感知,並且立即就會光臨你們的下榻處,她要向你們表示最真誠的慰問和祝賀!

    不過,她現在長得實在是很醜很醜,別害怕,也就是無發無肉的骷髏。但是,眼睛卻要比原來大得多。二位無私無畏的勇士,總不會因此而毛骨悚然吧?

    你們是那樣愛她,她也會對你們表示特殊關照的。她曾對我說,生,她是你們最好的朋友;死,她也是你們最好的鬼友!她已經下了決心,每天晚上都去看你們,讓你們三個人夜夜都有幽會的機會!

    她多麽赤誠啊,連我郝誌發都由衷地替她感到驕傲,人鬼合歡,該是多麽動人的場麵啊!人鬼相依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又該是多麽有趣兒的事情啊!

    我的一切行為都不保密,這裏我要興奮地告訴你們,我已經和蒲鬆齡打過招唿了,讓他一定要把郝玉梅和你們的故事補進他的《聊齋誌異》,不久你們三個人就會譽滿人間了!

    啊,我多麽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啊!那時,新版的《聊齋誌異》將是全世界最暢銷的一本書,你們將會多麽崇高,多麽令人羨慕啊!

    讓我們舉起杯來翹首以待吧,好日子是你們的,你們將每晚都獲得人鬼間共同的幸福!

    不禮!

    世上最感激你們的人  郝誌發

    鬼曆1111年111月11日

    這算是什麽信啊?郝誌發怎麽就寫得出來呢?李家寶仿佛被一股陰涼的氣息襲擊了肌膚和筋骨。他下意識地看看趙嵐,趙嵐正在默默地發呆。他心疼不已,一時間,忘記了誘導的事情,焦急地問趙嵐:“這樣的信,每月他都寫一封嗎?”

    趙嵐冷丁醒過神來,故作不以為然地迴答:“我已經把他的信都給了你,你自己拿迴去看好了!”

    李家寶再次看看趙嵐,又看看手中的人鬼合歡信,心中幾乎無法忍耐。可是,趙嵐卻每月都要經受一次類似的精神折磨。一個人終日陷入這樣的心境,夜裏她會看到什麽情景?她的心情又怎會不驚懼,又如何能不抑鬱?李家寶強忍淒愴,拋棄由郝誌發引起的憤怒,開始耐心地規勸可憐的妻子:“趙嵐,你聽我慢慢跟你說,你不要急躁,千萬不要急躁。 像這樣的信,看過第一封就沒有必要再打開第二封,可是你不僅一封封地打開了,還要一封封地閱讀,一封封地保存。你這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嗎?”

    聽到李家寶發自心底的話語,趙嵐暗暗地感激,卻又難以忍耐。她心裏如同油煎,承受不了雙重的襲擊,卻又不肯在往日的親人麵前落淚。  她實在無法控製這種說也說不清、道也不明的情感,變得十分焦躁:“是,我是自己在折磨我自己,可是我不這樣做,我的心裏就根本受不了!憑什麽我還活著,郝玉梅就悲慘地離開了人世?我不對,一點兒也不對,什麽都不對。那就讓我求求你了,你快走吧,不要幫助郝玉梅的父親再來折磨我了!”

    “不……”

    “你走!”

    “我不能走啊,趙嵐!”

    “你不走,你是成心想逼我發瘋嗎?那好吧……”

    趙嵐的表現頗為反常,匆匆忙忙穿好鞋,起身就出了屋子,急急地下樓,也不知她要到哪裏去。

    李家寶慌忙跟出去,追到樓口,隻見趙嵐已經走出很遠了,仍疾走不停,似乎還有目的地。走著走著,她站住了,仰頭望著一個高大的煙囪,便動也不動了。李家寶已聽孟憲和說了,她常常躲到外麵望著大煙囪發呆,眼見她果然如此,立刻明白了,她的行為又是“強迫症”在作怪,不由得,內心隱隱作痛。但李家寶沒有去阻止她,而是“先冷後靜”,對她進行觀察。許久,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方才的事情,找到一個可坐的地方坐下去,隻管久久地望著那個大煙囪,一動也不動。

    天漸漸地黑了,她依舊坐在那裏,一直望著那個大煙囪,也不知她要看到何時。李家寶的心裏十分清楚,是自己的到來使她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言行已近於神經質,用老百姓的話說,已經是半瘋了。李家寶的心裏非常焦灼,驀然想起胡振先的言行,也就愈發理解他了。趙嵐的精神狀態已經到了如此地步,胡振先對她卻深愛不已,真心真意,不顧一切地要挽救她,並且,情願為她負一輩子責任。由此看來,胡振先的所作所為,的確是值得敬佩的。刻不容緩,自己必須盡快使她擺脫病態。如果自己真的做不到,豈不是雪上加霜?豈不是也違背了胡振先的意願?李家寶想馬上勸她迴家,卻怕她受到驚嚇,加重病情。這時,恰好有一位老大媽經過他的眼前,他靈機一動,立刻走上前去,禮貌地叫了一聲:“這位大媽--”

    大媽站住了,疑惑地望著他。

    “大媽,求您個事兒……”

    “您甭客氣,什麽事兒啊?”

    “是這樣,您看,那裏坐著一位女同誌,她是我愛人,受過驚嚇。我怕我冷丁喊她她害怕,您是女同誌,能不能先替我喊她一聲兒,讓她有個精神準備,我就可以馬上過去了。”

    大媽稍稍一忖,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答應了:“好吧,看你怪疼媳婦的,大媽替你喊。她叫什麽名兒啊?”

    “叫趙嵐。”

    “啊,趙蘭。”

    大媽很聰明,立刻聲音輕柔地喊了起來:“趙蘭,趙蘭--”

    趙嵐聞聲朝大媽看了過來,好心的大媽趕忙繼續盡義務:“同誌,您叫趙蘭吧?這裏有個人找您,您稍等啊!”

    大媽完成了任務,熱情地催促李家寶:“快過去吧,您媳婦有精神準備了!”

    “謝謝大媽!”謝過大媽,李家寶趕緊向趙嵐奔了過去。

    “是你?怎麽會是你呢?”趙嵐似乎忘記了此前的一切,好像很感激李家寶一樣,忽然問他,“剛才你看見玉梅了嗎?”

    麵對思維錯亂的發問,李家寶不由得心酸,這,這不是已經神經質了嗎?他心中焦急,急忙啟發自己的病妻:“趙嵐,哪裏有玉梅啊,是你有病了,你知道嗎?”

    “危言聳聽。”

    “真的,一點多鍾,我和老孟一起見到了周玲玲,她說你得了抑鬱症,有焦慮症和強迫症的表現。”“抑鬱症?”

    “對。”李家寶趕緊現買現賣,把周玲玲所說的抑鬱症的症狀及抑鬱症中的強迫症和焦慮症等等,講得明明白白。

    “我得了抑鬱症?焦慮症,還有強迫症……”

    “是,是真的。由於郝玉梅的事情,你過分地愧疚,有許多令人悲哀、憤怒的事情,你一直憋在心裏,長期無處宣泄,你才得了這種病。以前,你我都不知道你有病。現在,我知道了,你中午穿一身綠色,是你內心欣喜,可你猛然想到了郝玉梅,你就不知不覺地強迫你,穿上一身老藍,又強迫你,看郝玉梅的絕筆信,還強迫你,看郝誌發寫來的人鬼合歡信。這一切行為,都是‘愧疚驅使力”強迫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剛才你又去看大煙筒,清晰地看見了郝玉梅,其實是你自己對自己的強迫行為,使你產生的幻覺。咱們迴家,快迴家吧!”

    “不,我自己能迴家。”

    “你是病人,快走吧,來,我背你!”

    說時遲,那時快,李家寶說背趙嵐迴家時,早已搶身把她背了起來,待她反應過來,李家寶已經跑出好多步了。趙嵐想要掙紮,淚一落,怕自己掙紮惹人笑話,就乖乖地任李家寶背她。伏在李家寶的背上,她獲得了溫暖,心潮滾滾翻騰,她該是多麽留戀這有力的臂膀啊,可是這臂膀應該背的,本來是郝玉梅……

    李家寶背著病妻,百感交集,想起在鄉下臨別,趙嵐大碗喝酒的行為,不由得斷定,當時,還是耿隊長說得對。李家寶愧悔不已,妻子得了病,自己非但不知道,還以為她是任性,又偏偏在她打算同自己和好時,逼她奏響了《病中吟》,弄得她幾乎真的快瘋了。必須喚醒她,無論如何,也要喚醒她,再也不能讓她泡在苦水裏了。李家寶一直把她背到離家很近的地方,才把她放下來。趙嵐看看剛剛背過自己的李家寶,舍不得離開他,卻生硬地驅趕他:“你走吧,我到家了,你就快走吧……”

    “不,你能清醒地告訴我,你剛才看大煙囪,總共用了多少時間嗎?說實在的,聽從你的吩咐,我可以轉身就走,可是中午飯我就沒吃完,天已經這麽黑了,你讓我到哪兒去吃晚飯啊?”李家寶勉強編了一個可以站得住的理由。

    “那好吧,我留你吃晚飯,但吃了晚飯你必須走!”

    “好吧,吃了晚飯我就走。”

    忽然,周玲玲從趙嵐家的樓門前快步跑了出來,她向趙嵐和李家寶急切地迎上去,邊跑邊喊:“趙嵐姐,趙嵐姐--”

    姐倆見了麵,熱情地握手,興奮地寒暄,趙嵐禁不住嗔怪周玲玲:“你來了,怎麽不早點兒來找我啊?”

    “趙嵐姐……”麵對趙嵐的責問,周玲玲再也忍不住了,撲上前去,疼愛地摟住趙嵐,伏在她的肩上便哭了起來。

    “你怎麽啦,玲玲?玲玲,你怎麽啦?”

    周玲玲抬起頭來,淚水漣漣的,拉住趙嵐的手,心疼不已地告訴她:“趙嵐姐,不是我怎麽了,是你病了啊……”

    “我病了……”趙嵐不再驚疑,卻是喃喃自語。

    周玲玲擦去眼淚,認真地寬慰她:“幸虧我李哥來得及時,要是再讓胡振先對著你成天瞎叨咕,你會神經分裂的……”

    趙嵐疑惑地問周玲玲:“有那麽嚴重嗎?”

    李家寶立刻反問她:“在大煙囪的煙雲裏,你連郝玉梅都看見了,你的病還輕嗎?”

    “李哥,”周玲玲趕緊把李家寶拉向一旁,低聲告訴他,“我是迴到學校又返迴來的,我問我的導師了,我的導師說,你自悟的道理很符合現代中醫的心理療法。依據趙姐的病因,趁她做其他事情思維還沒有錯亂的表現之前,如果真有強大的刺激,能引導她大哭一場,讓她把心裏話統統都說出來,就真的可能一舉消除她的抑鬱。根據你和我趙姐的關係,我老師再三囑咐,讓你抓住你們剛剛見麵的時機,抓住她要強的心理,不吝刺激,逼她產生強烈的委屈,再動之以情,隻要她能哭出鬱結她很可能會神奇地好起來。但要記住,她大哭以後,四五個小時之內,不能讓她睡覺。要耐心地陪她說話,讓她盡情地說,說得越多越好!”

    “玲玲,我太感激你了,趙嵐這邊我會抓緊的,麻煩你去告訴孟憲和一下,這兩天,讓他不要離開宿舍。”

    “好吧,今天我就不上樓了。”周玲玲答應過李家寶,轉身就叮囑她的趙姐,“趙姐,按醫療慣例,病該怎樣治,我都和‘患者家屬’說過了,從今往後,你必須得聽我李哥的話。真的,現在隻有我李哥才能使你的病驟然轉好,我得馬上迴去了,趙姐,你一定要聽我李哥的話,盼你的佳音!”

    周玲玲說走就走了,趙嵐不禁很納悶兒,玲玲來去匆匆,又隻和李家寶說話,莫非他們早已串通好了在哄騙自己?那好,那就看李家寶如何表演吧,他演得再好,還能把玉梅演活?

    上了樓,趙嵐開了燈。李家寶走進趙嵐的房間,趙嵐立即進了廚房。李家寶靜靜地思考著,到底應該怎樣對待趙嵐,才能使她大哭一場呢?從那裏入手,才能深深地刺激她呢?驀地,他想到了他們的小屯子,趙嵐是在小屯子裏生下他們孩子的。他輕輕輕地站起來,悄悄地來到廚房,靜靜地觀察看她,隻見她皺眉鎖額的,在用中午的剩菜在炒剩飯,就沒有馬上實施他的計劃,打算飯後再說。可是,他沒有料到,趙嵐陪他吃飯時,眼睛始終盯著他的飯碗,見他放下了筷子,馬上就攆他走:“李家寶同誌,飯你已經吃完了,該走了吧?”

    “好吧,”李家寶靈機一動,有了可行的辦法,就立刻同她商量,“你陪我去看看孩子,總應該吧?”

    “這……”

    “這不過分吧?”

    “那好吧。”趙嵐沒有理由不讓李家寶見孩子,忽然,她替俠女擔起心來,連忙向李家寶提出了要求,“看孩子可以,不過,你不能傷害俠女的感情……”

    “俠女?我和俠女有什麽關係呢?”李家寶抓住了有利的機會,明知故問,有意把話向反處說。

    為女兒,趙嵐著急了,隻得實話實說:“我一直把她當作親生女兒,說你是她的父親……”

    “你征求過我的意見嗎?不過,既然你已經這麽說了,正派人說話是算數的,你也沒有權利傷害孩子的童心,對吧?”李家寶覺得,他已經抓住了有利於自己和趙嵐和好的重要環節。

    果然,趙嵐陷入了尷尬的境地,自己不同意和人家和好,又讓人家必須承認是俠女的父親,萬一弄假成真,孩子們再也不肯離開父親,自己該怎樣麵對現實呢?兩人各懷心事,一路都在思考著,很快,來到了專家宿舍。臨敲門時,趙嵐喃喃地叮囑李家寶:“千萬不能傷害孩子!”

    李家寶點點頭,趙嵐才敲響房間門。來開門的正是俠女,她似乎知道是怎麽迴事兒,叫一聲媽,看看李家寶,急忙迴身跑到姥姥的身邊,向姥姥悄聲耳語:“姥姥,姥姥,我媽和我爸他們一起來了,就在門外邊呢!”

    趙嵐的母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原本偎在她膝前的男男立刻抓住姥姥的衣服後擺,探出頭來,驚恐地看著已經走進來的李家寶。母親很機警,敏銳地發現,孩子的父母都是故作笑容,心裏知道,這是李家寶要對趙嵐動之以情,立刻將計就計,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聲音響亮地問女兒:“尊敬的趙嵐女士,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看看外麵,已經這麽晚了,你跑到我這裏來,有什麽事情需要大家一起商量解決嗎?”

    趙嵐一怔,沒有料到母親會這樣問她,趕緊保持笑臉:“孩子的父親迴來了,能不看看孩子嗎?”

    老人看了一看膝下滿麵驚異的小外孫和生生被人家逼來的外孫女,心中不免難過。但在孩子麵前,她不能有些許的破綻,便非常認真地配合李家寶:“長期在外也不迴家,家寶,快來認識認識你們的寶貝兒子和心愛的女兒吧……”

    老人先把心愛的小外孫雙手推向李家寶,故作非常快慰地吩咐他:“男男快去,爸爸迴來了,快去見你的爸爸!”

    聽到老人的話,李家寶近於受寵若驚,蹲下身去,興奮地向自己的兒子伸出了雙臂,激動而急切地唿喚著:“來,毅男,快來讓爸爸抱一抱!”李家寶對孩子生疏地說出“爸爸”兩個字,頓覺羞愧,但他已無暇顧及,隻希望兒子親切地唿喚自己,歡欣雀躍地撲進自己的懷抱。他要痛痛快快地抱一抱自己的兒子,認認真真地抱一抱自己的兒子,也想盡情親吻自己的兒子。

    可是,兒子看著他,明亮的眼睛裏,閃出了狐疑的目光,不但不肯上前管他叫爸爸,反而一閃身,跑到趙嵐的身後去了。

    趙嵐的心裏好不沉重,急忙蹲下身去,一邊哄他,一邊把他轉向李家寶,一隻手輕輕地向前推兒子的後背,一隻手指向李家寶,非常耐心地催促她的兒子:“男男,他是爸爸,快,快去認爸呀!你不是天天都在盼望爸爸迴來嗎?爸爸迴來了,你怎麽還扭捏起來了,快去呀,去認爸爸!”

    男男緊緊地靠住媽媽的腿,背著雙手抓住媽媽的裙子,向李家寶瞪直了他的大眼睛,說什麽也不肯向前。

    “來,男男,快讓爸爸好好看看你!”李家寶的聲音極其柔和,蹲在那裏,再次熱情而又期盼地向自己的兒子伸出雙臂,等待兒子向他撲奔過來。

    男男不動,倔強地與李家寶眼睛對著眼睛。突然把身體轉向自己的媽媽,仰起頭,求救似的望著媽媽的眼睛,惴惴不安地懇求:“媽,我不要爸爸……”

    他再次躲到趙嵐的身後,探出腦袋窺視李家寶,似乎眼前這位陌生的伯伯,會將他帶到遙遠的地方去,使他從此離開自己的媽媽和姥姥。他驚懼地防備著,隨時準備逃跑。

    李家寶聽到兒子的話,看見他的表情和動作,不由得十分心酸。兒子想父親,見了父親卻不肯認父親,甚至違心地表示不要爸爸,他那幼小的心靈裏,會是怎麽想的呢?

    情不自禁,趙嵐的母親也流露出慨然的神色。作為男男的母親,趙嵐就愈加不忍了。她的心裏痛苦,委屈。可是,有關可是後麵的內容,她卻不能對孩子有絲毫的流露,她隻得再次蹲下身來,耐心地安撫兒子:“男男,為什麽不要爸爸?你不是總向姥姥和媽媽要爸爸嗎?好不容易見到了爸爸,怎麽又不要了?爸爸來了,男男應當高興才對啊!快去,快去叫爸爸!”

    “不,我不要,不要!”男男忽然喊叫起來。

    不約而同,三個大人都是一驚,隻見男男局促不安地盯著李家寶,再次背著兩隻小手,死死抓住趙嵐的裙子,渾身用力,向後依住媽媽的雙腿。過了一會兒,他才稍稍消除了一些驚恐,再次轉過身去,仰頭麵對他的媽媽,仿佛他已經知道他不應該大聲喊叫一樣,匆匆地向他的母親申辯:“媽媽,曲阿姨告訴過我,我不是野孩子。我有爸爸,和我,也和你一起照相的那個下鄉青年就是我的爸爸。你也說過,那個人是我的爸爸。他不是,他不是我的爸爸!”

    童言無忌不假,可是,自己的兒子竟然在申辯,他不是野孩子,作為母親,如何忍受得了?趙嵐幾欲落淚,但是,她必須強忍著,便急忙嚴肅地阻止兒子:“男男!”

    孩子的母親悲哀地阻止自己的兒子,孩子母親的母親立刻慘然地阻止自己的女兒:“嵐嵐!”

    很顯然,男男或者是被大一些的孩子罵過野孩子,或者是被世俗的成人這樣侮辱過,分明是那位好心的曲阿姨同情趙嵐,不忍心把這樣的言辭告訴她和她的母親。也看得出,孩子曾不止一次在照片上看過自己的爸爸,但母親讓他所認的爸爸,與照片上的爸爸對不上號,他不認可,他不想接受不是爸爸的爸爸。

    李家寶不禁淒愴,自己從沒有和孩子一起照過相,肯定是趙嵐為安慰自己的兒子,將兩張照片疊印在一起了。頓時,他的心裏泛起了無限的自責,令他不由自主地去看眼前的趙嵐。多少年了,妻子一直被病魔困擾著,卻不自知地獨撐著艱辛,憑什麽,憑什麽她就要遭受如此巨大的折磨?趙嵐清楚地看見了李家寶愧疚的神情,心裏如同油煎,矛盾的心理令她兩難,她禁不住又看李家寶。恰恰李家寶也在看著她,四目相碰,李家寶的眼睛不由得已經潮濕了,趕忙避開妻子的雙眸,看向不肯認爸爸的兒子,心中越發不是滋味。父母間的波折卻讓孩子幼小的心靈遭受如此令人心酸的刺激,該有多麽不公正啊。孩子剛剛七歲多,雖不知道野孩子的確切含義,但也知道野孩子就是沒有爸爸的孩子。他堅信自己有爸爸,卻是照片上的爸爸,他以為爸爸和他照過相,卻是他慈愛的母親人為地將他的照片疊印上去的,無辜的孩子一旦知道事情的真相,該有多麽委屈啊?作為孩子的父親,李家寶深感有愧於兒子。七八年來,自己未曾給兒子些許的關懷與愛憐,所給與的,竟是如此……他十分傷感,也十分慚愧。從兒子幼稚的話語裏,他品味了天倫的親情,也領受了無法形容的苦澀…… 他不肯在嶽母和兒子的麵前流出淚來,憐愛地注視著兒子,兒子愈是用驚恐、陌生的眼光看他,他愈是急切地等待兒子盡快管他叫爸爸。由於極力抑製眼淚,淚水在他的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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