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寶義無反顧,執意要迴小屯子,田萍到車站去送行,眼淚汪汪,戀戀不舍的。李家寶便趁機叮囑她:“田萍,不要傷感。其實,人與人之間,分別很正常,你看董金華和易俊紅,一個在兵團的連隊裏,一個插隊,在我們的小屯子裏,離的時間長,聚的時間少,可他們早就習慣了。如今李哥有一個切身體會,遇到事情,動動腦筋總比惆悵強。今後,你常給冶鐵送點兒紙和筆什麽的。他不能畫油畫,總可以畫速寫,速寫可以積澱生活,也可以使他手不生疏,還可以打發高牆鐵窗裏的寂寞。你把東西親手交給張所長,冶鐵一定會理解。”

    田萍含淚點頭,深深感謝她的李哥。

    列車北上,易俊紅和董金華一起陪李家寶往迴返,董金華見他言語深沉,就開始說說笑笑。易俊紅心裏明白,他是在有意地調皮,故作輕鬆,緩解氣氛。李家寶自然理解他們的好心,便不再思索任何事情,不但陪著董金華幽默,時不時的,還說出一些初中的幾何和代數題來,三個人共同享用。閑談時,他就和董金華說英語,吸引易俊紅的興趣。一路上,仿佛他們最愉快、最輕鬆,精力最旺盛。列車駛入兵團地界的時候,窗外畫麵又勾起了他們內心的沉重思索,董金華突然問李家寶:“明明別書記不讓你迴來,你為什麽一定要返迴來呢?”

    “金華,你是不知道啊,本來我就思念我們的小屯子,如今她又遭了難,心裏實在是受不了。就好像家裏被砸,父母挨打挨了鬥,官司不打就不甘心。我是借糧的見證人,就有責任出麵,還事情的本來麵目。不然,不憋死也會氣死,一想到我在監獄裏曾被死囚欺負,我就擔心耿隊長,就他那體格,能受得了嗎?”

    “李哥,你快別說了……”易俊紅的眼圈紅了,好看的丹風眼裏蓄滿了淚水。

    “我理解你們……”董金華向窗外看了看,想到自己就要與易俊紅分別,心中不免又生牽掛。

    李家寶有所察覺,董金華牽掛易俊紅,易俊紅淚眼留戀董金華,想到老孟的易(董)懂,又想起易俊紅的“孤獨”,禁不住微微一笑。易俊紅很不解理地問他:“李哥,你咋還笑啦?”

    “我笑你含淚看金華,和他見麵就不孤獨!”李家寶麵對就要分別的一對戀人,於苦澀中,也尋求慰藉他們的幽默。

    李家寶道出了易俊紅的心思,易俊紅擦去眼淚也笑了,盡管品出了絲絲的苦澀,心裏也真是很知足。董金華就要下車了,握住李家寶的手,異常深沉,隻對李家寶說了兩個字:“保重!”轉身就走向了車門。李家寶讓易俊紅去送送董金華,她立即就離開了座位,快步向董金華奔了過去。董金華看著來到身邊的易俊紅,感覺著她的氣息,情知她不忍分離,卻因她在自己的身邊,想起了身在北京的趙嵐,便越發理解了離別的空落,不禁向易俊紅叮囑了許多話。他們站在車廂的出入口,李家寶看到了他們各自的表情,他們分明不是在講戀人別離的悄悄話,話題倒好像和自己有關。

    董金華懷著對易俊紅和李家寶的牽掛不得不下了車,易俊紅忍著離別的心緒,懷著對李哥的擔心,迴到了李家寶的身邊。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就懷著對小屯子命運的憂慮,也下了火車。

    迴到生產隊,李家寶暗暗發現,不管是熟人還是生人,猛然見了他,都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眼光。熟人先是一愣,然後才同他寒暄,生人都在偷偷議論他。安頓好行李,他才似乎明白,自己說走就走,一走就是小三年,突然返迴來,又是被工作組召迴來的,當然會惹人議論。其實,他的判斷隻對了百分之五十。事實上,是他的氣質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已經不像一般的知青了。屯裏人發現他的莫大變化,隻是驚訝而已,從縣裏來的工作隊由於不熟悉他的過去,都覺得他具有一種不言自威的氣派,仿佛他是個非常有身份的人物。他給人的印象正如他在趙嵐五官上的發現,是氣質煥發出來的魅力,是無形的,用語言難以描述,但它卻是可感的。是有心人經過時間和知識、經驗和求索的熏陶,才產生出來的精神狀態。仿佛這種熏陶在神經絡脈網裏已經形成了積累睿智的底蘊,並時時將無形的聰慧輸入神經網絡的末梢,滋潤著麵目的的肌理,散發著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韻。

    當事者迷,旁觀者清。別立人冷丁見到他,開口就是:“哎喲,這位先生從哪來呀?”說罷,便收起笑容,起身走開了。

    李家寶知道別立人為什麽不多說話,是擔心他的事情會牽連好友。晚飯後,李家寶就故意“混線”,把別立人拉到院子正中央,大模大樣地和他低聲交談。

    “別管他們,久別重逢,還不許敘談?”

    “不讓你迴來,你咋還要迴來?”

    李家寶微微一笑,慢條斯理,井井有條地迴答:“俗話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咱們的小屯子如今又遭了難,該我站出來,就不能等別人。以往,我們總是被動地挨整,甚至入獄。現在,咱們必須主動出擊,該討公道就得討公道。這麽多年,他們憑什麽就這麽沒完沒了地整人?細想起來,前進小隊已經變成了陀螺。抽一鞭子讓你轉,你就得轉,不轉就又下鞭子。他們憑什麽就有這樣霸道的權力呢?事情越來越明朗,咱們也該好好問問他們啦!”

    聽李家寶非常平靜地談論令人憤慨的事情,別立人越發加深了一種印象,李家寶已然有著深厚的底蘊,便充滿信任地望著他,悄聲對工作隊下了斷言:“李哥你信不信?如今是整人的人自己心虛了,害怕別人不倒,他就站不住,這才更瘋狂!”

    “有道理,入木三分!”李家寶十分讚賞別立人的判斷,也受到了很大的啟發,“不錯,是心虛的人不收野心,將本已妥善解決的事情生生地逼成了你死我活的鬥爭。”

    別立人忽然問他:“你的每次迴信為什麽都那麽短?”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感情都在肚子裏,還用多說?”

    “知道你是忙,但總是嫌短……”

    忽然,易俊紅幹咳一聲,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片刻,一個人向他們走了過來。站到他們身旁,衝李家寶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開口就問:“你是李家寶?”

    “啊,我是。”李家寶看了看他,以為是工作隊隊員,就很隨便地答應一聲,迴過頭去麵向別立人,有意說給來人聽:“別書記,咱倆出去走走吧,院子裏人太雜!”

    “等一等!”來人的口吻很嚴厲,很明顯,他是受到了“人太雜”的刺激,叫住起身就走的李家寶,才改成商量的口氣,“李家寶,我想找你談一談。”

    李家寶正候著呢,不卑不亢,立刻問他:“到哪去談?”

    “你跟我走吧!”

    來人轉身就走,直奔院門口,別立人立刻告訴李家寶:“他是地區革委會的副主任,姓韓。這次來,是巡視員。”

    韓副主任走出院子,等著李家寶跟上來,一直將李家寶領到崔二家的門前,想請他到崔二家的西屋去談。機會來了,豈可放過?李家寶默思片刻,先把腳跟站得穩穩的,想好了主意,十分沉著地故意問來人:“我應當怎樣稱唿您呢?”

    “我姓韓,你叫我老韓就行了。”

    那好吧,您願意,我就聽命,老韓同誌,我有必要事先告訴你一聲,咱們到哪兒談都行,到他們家去談,我不情願!”

    “為什麽呢?”

    “您還不知道嗎?崔振發曾是葛要武的馬前卒,他和他的老婆為了要孩子,向葛要武借過種,這情況您真的不知道嗎?”李家寶以探詢的口氣問老韓,婉轉地反映情況,卻分明在宣告:工作隊所依靠的對象可不怎麽樣,很難讓群眾信服。

    老韓同誌一聽,皺了皺眉頭,反問李家寶:“空口無憑,你有確鑿的根據嗎?”

    “您可以問問別書記,他就被他們兩口子騙去關過一宿,幸虧他是好樣的,踹倒了一絲不掛的尤愛麗,痛打了頂門的崔振發。您也可以找崔振發和尤愛麗直接問一問!”

    “你是不是道聽途說啊?你說的事情誰能看到呢?很有可能是一麵之詞……”老韓心中不悅,又不能不耐著性子對待李家寶。工作隊早已把李家寶劃成了必須轉變的對象,可是他是知青,找他談話就是再堅持原則,也必須苦口婆心,同時也必須允許他講話,否則,就不會取得預期的效果,想到這裏,他便直抒己見,“別立人現在很消極,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他是當事人之一,應當主動向我反映,可他並沒有反映。”

    “如果工作隊實事求是,不把這裏看作‘土圍子’,也不把別書記看成‘土圍子’裏的首領,我相信,他是不會消極的。不信您可以主動找他談談葛要武和尤愛麗的事情,他就會一五一十地把情況講給你們。如果您根本不相信他,他怎麽會相信您呢?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李家寶麵對老韓同誌頗有傾向的問話,迴答的語氣依舊柔和,卻是直截了當的反駁。

    “你是怎樣看待陳子寬和耿文武的事情呢?”老韓同誌似乎隻關心工作隊要批鬥的目標,並沒有理睬李家寶的反駁。

    “您在作調查研究嗎?那可太好了!屯子裏,除了那幾個工作隊的積極分子,您可以問問每一家,他們才最了解自己的書記和隊長。現在您在問我,那我就有責任實事求是地告訴您,他們是忍辱負重的小隊幹部。陳書記是遠近聞名的陰臉兒包公,被人當作包公來頌揚,容易嗎?為了老百姓,我們的書記和隊長寧可自己坐大牢,也無怨無悔,我怎麽能不佩服他們?不過,他們也確實有缺點,最大的缺點就是隻會說實話,不會拍馬屁。”李家寶藏鋒芒於穩健之中,盡量保持平靜,盡力將老韓往自己的思路上引導。

    “他們現在已經被隔離反省了,你知道嗎?”老韓顯然是在正告李家寶,必須劃清界限。

    “正是他們被抓了起來,我才要實事求是地向您反映,他們兩個人是好官,但工作隊已經先入為主了,並犯了很大的錯誤,甚至可以說,是倒行逆施。葛要武整我們的書記和隊長,洪太敏也整他們,現在這個工作隊仍然整他們。可是,屯子裏的老百姓卻能看見他們的心,不僅相信他們,也擁護他們。作為……噢,作為工作隊裏的老同誌,您肯屈尊了解情況,我很尊重您,但我從來不會看風使舵,如今就更不會,隻能實事求是地向您反映情況。”李家寶繼續裝作不了解老韓的身份,句句話都向工作隊主動出擊。

    “你反映的情況聽起來很重要,那我們還是進屋去談吧。你已經向我反映了他們的情況,也可以聽聽他們的說法嘛!總不能讓我隻聽你講,就不聽別人講吧?我持這樣的態度,你說公正不公正呢?”韓副主任堅持到工作隊的積極分子家裏去談,以示他是傾聽群眾意見的,而且要聽取多方麵的意見。

    李家寶想了一想,決定跟他去,便有意重申自己的態度:“老韓同誌,我已經說過了,我是不願意到他們家裏談任何事情的,既然您堅持,我可以跟您去,但我必須要聲明,也再次認真地提醒您,咱們是不應該到他們家去談話的。”

    老韓早已聽了工作隊的介紹,李家寶是那種棉花團裏裹鋼針的刺兒頭,看著好捏,可你一碰就紮手。果然,幾個迴合談下來,且不管真假,他幾乎渾身是理。老韓索性不理他的正告,當當當,隻管敲崔振發家的房門。崔振發開了門,一看來人,前麵的韓主任他認識,另一個他有些麵熟,眯縫起眼睛再看,是李家寶。李家寶的貌相在他眼裏已經像個大官兒,這個節骨眼上,跟著韓主任冷丁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中有些發毛,但他的眼裏隻有韓主任,就用禮讓的語氣緊忙向屋裏請貴客:“韓主任來啦?快請快請!”

    他們進了崔振發的西屋,尤愛麗馬上也湊了進來。眼下,工作隊的人都到下邊去了,正在抓緊時間發動群眾,整理材料製作炮彈。老韓見屋裏很清靜,很適於談話,便微笑著,首先啟發屋子的主人:“李家寶想聽聽你們對陳子寬和耿文武的看法,你們可以客觀地談談嘛!”

    “不,”李家寶衝韓主任笑一笑,借著崔二管老韓叫主任,有意表示驚訝和歉意:“韓主任,不知道您是縣裏的領導……”

    崔二得到了表現的機會,攔腰就把李家寶的話打斷了:“你可真是大鵝眼睛看人小,人家是地區革委會的韓主任!”

    “對不起,韓主任……”李家寶又賠了一個笑臉。

    “不,我是副主任,不過,你還是叫老韓吧。”

    “那好吧,老韓同誌,我並不想聽他倆談什麽,如果您真想讓我了解情況,我隻想問他倆一件事情。”

    老韓當場被卷了麵子,心裏愈加認定,李家寶果然是個刺兒頭,而且,是個文化程度很高的刺兒頭,就自己給自己搭了一個台階,“眼睛對著眼睛,你可以當麵問嘛!”

    李家寶略略思索,麵帶笑容,語氣近於幼兒園裏的禮貌孩子問阿姨,緩緩地問崔二:“崔振發,我走了兩年多,最近你又請大神兒求孩子,找人借種了嗎?”

    崔振發一點兒沒準備,就像他們家被人當場捉了雙,迴答丟麵子,不迴答也丟麵子,咧了咧嘴,馬上就轉移話題:“你,你態度可怪好的,可你,你咋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李家寶見崔二不打自招,便非常客氣地暗示韓副主任:“老韓同誌,我問完了。”那意思很明顯,你看著辦吧。

    老韓聽得真真切切,心裏一驚,看看不尷不尬的崔振發,就沉臉下來問他:“你們兩口子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是那麽迴事兒,以前呢,我階級鬥爭角五(覺悟)不高,路線鬥爭角五也不高,一心想要個孩子,辦了點兒錯事兒,就叫陳子寬他們抓住了話把兒,一有個風吹草動的,他們就拿那事兒轉移鬥爭大方向。這不,頭天我剛剛揭發走資派包庇犯奸的,還杵鼓齊金庫毆打貧下中農,事後賞酒喝。你看看吧,犯奸的自己就跳出來了,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這就是轉移鬥爭大方向。”

    “那可不,陳子寬帶頭兒搶糧,腐蝕知識青年非法同居,自己的臉上有麻子,就不許別人的臉上長疙瘩,還不是轉移鬥爭大方向?老百姓肚子裏的氣早就快爆了!”尤愛麗給崔二幫腔兒,說不好“唆使”或“教唆”,就弄出一句腐蝕青年非法同居來。

    李家寶不願搭理崔二和尤愛麗,隻管問老韓同誌:“我要問的事情已經問完了,您還有別的事情嗎?”

    老韓同誌見李家寶不卑不亢、不緊不慢的,所持的態度卻是完全和工作隊唱反調,就十分嚴肅地指出:“你有你的觀點,就必要聽聽他們的意見,他們也是群眾中的一分子,不要總是抓他們的小辮子!看問題首先要看主流,不能丟了西瓜撿芝麻嘛,也不能靜止地看問題,雲是走的,水是流的,你說對不對?”

    尤愛麗一聽,得了鼻子就上臉,接住他們“韓主任”的話茬兒,立馬就來了能耐:“你還有臉說別人,你和趙嵐的事兒,是不是事實?你也說說吧!”

    李家寶實在不想搭理尤愛麗這種女人,眼見老韓助了她的威風,就隻對老韓講話:“老韓同誌,您樂意聽他們談情況,您就繼續聽,我還有正經事要辦 ,我得先迴去了。”

    李家寶說完,站起身來就走,老韓已發現崔振發兩口子確實不太地道,本來就感到在李家寶麵前丟了麵子,又被他抓住事實當棍子,連連敲打腦瓜門兒,不由得,十分惱火,心中暗想,你去辦正經事,難道我是在扯淡?便急忙大喝一聲:“李家寶,你迴來!”

    李家寶返了迴來,很耐心地問他:“您還有事兒?”

    老韓已經壓不住火氣了,把他要問的問題一股腦兒地都端了出來:“現在是在談你,你自己說吧,自從你到前進小隊以來,都幹了些什麽?將近三年你又到哪兒去了?”李家寶笑了一笑,依然不卑不亢,實事求是、語氣溫和地迴答老韓:“老韓同誌,從市裏來到我們這個破爛不堪的小屯子,我感到觸目驚心。這裏的農民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想生孩子求大神兒,一切都非常落後,我就接受了趙嵐的啟發,必須多學一些真實的本領,為改變國家的落後麵貌,多作一些貢獻,這才有意識地開始自學。自學中遇到了弄不懂的問題,就迴市裏去找老師。沒想到,一去就是小三年。但我敢問心無愧地告訴你,我的心裏始終都在想著我們的小屯子,決不能讓老百姓這麽苦下去。也不能讓崔二這樣的人永遠這樣愚昧!”此時,李家寶不想講大道理,也不想談具體問題,隻是概括地講了自己的外在表現以及真實的內心活動,任憑對方自己去思考,並且,重新製定了自己對待老韓同誌的策略,你問,我就答,你不問,我就先埋下懸念,盡量撇開崔二兩口子,伺機再說。

    “你是個下鄉知識青年,你知不知道?”老韓帶著譴責的口吻嚴厲地質問他。

    李家寶非常清楚,自己的做法一時還難以被他理解,就婉轉地提醒他,別抓空洞的概念:“老韓同誌,您看,您明明什麽都知道,您還故意問我。我要不是知青,現在能在這裏嗎?能這麽乖乖地聽從工作隊的調遣,勒令迴來,馬上就迴來嗎?”

    老韓麵對始終不慍不火的“刺兒頭”,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不容他有意迴避自己提出的問題,就帶著怒氣借題發揮:“承認你是知青,你就應當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就應當自覺地站到革命路線上來,就應當敢於在大是大非麵前考驗自己,鍛煉自己,可你說,你是怎麽做的呢?”

    李家寶仍舊心平氣和,語氣甚至很感傷:“老韓同誌,一年隻給農民留半年口糧,我不知道你的心情究竟怎樣,我的心情我知道,非常不忍。我想,要是這裏也有拖拉機,也有收割機,農民就不會這麽苦,而且糧食產量也會提高。一看到我們屯子的現狀,我就覺得,如果我繼續浪費時間,不做我該去做的事情,我就對不起多年來所受的教育。自打我和這裏的人一同盼望能有拖拉機的時候起,我就覺出了我們這一代的責任,尤其農民被人愚弄時,我就不安,就想哭,就恨葛老五之流,就自覺地持有現在的態度。”

    尤愛麗“嘖嘖嘖”地撇撇嘴,立馬諷刺李家寶:“躲在家裏泡清閑,還成了菩薩心腸,越說越有理呢!”

    老韓見李家寶不理自己的問話,也不因自己動怒而改變他的態度,句句話隻講他的理,隻得將教訓的語氣改作了勸導:“你看一看吧,就連尤愛麗也說了,你是越說越有理了。可你的理站得住腳嗎?別人夏日揮汗如雨,冬天頂風冒雪,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你要改變這裏的麵貌,卻躲在家裏清靜地看書,你還有理?你個人的理還比得過大道理?”

    李家寶還是微微一笑,輕輕地迴答:“那就暫時各自保留個人的看法吧,眼下強求一致也很難。特別是一個小小的知青,人微言輕,要想改變一位大領導的認識,談何容易。既然如此,我就什麽說的也沒有了。”

    李家寶不想使韓副主任在崔二家裏太沒麵子,馬上又調整了策略,不管他對自己的態度理解不理解,任憑他講大道理,隻管微笑著聽,不打斷他的話,也不說話。笑著看他苦口婆心,也笑著看他無可奈何。

    老韓見他艮糾糾的,就是不進鹽醬兒,氣得火冒三丈,不禁大叫起來:“李家寶,你聾了嗎?”

    李家寶仍然不迴答,望著老韓同誌的眼睛,對他的急躁和使用“聾”字的態度,搖搖頭,表示很不讚賞。老韓無可奈何,終於動用了他手裏的權力:“你迴去好好反省,對你這兩年離隊的行為必須作徹底的檢查!明天中午交上來!”

    李家寶不答話,起身就走。一路上,他略略迴憶一下和老韓的交鋒,覺得暫時到此還可以,就把這件事情扔在一邊,管也不管了。迴到知青宿舍,他端起煤油燈就到廚房去看書,開始重新思考他和楚先生對某一個問題的分歧,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思索,演算。突然,他的腦海裏閃出一個亮點,獲得了一個嶄新的思路,連忙拿起筆來,不停地記下要點,然後,便一步步地推理,論證,思路越來越深邃,筆不能收,整整寫到天亮。他累得實在不能堅持了,眼看別人要起床了,他伏在鍋台上,想稍稍休息一下,一下子,就睡著了。由於睡姿不當,竟然打起鼾聲。

    第二天中午,工作隊隊長問宋阿亨,李家寶昨晚迴去幹什麽了,宋阿亨馬上迴答:“他整整寫了一宿數學,我啥也看不懂。就是覺得他有點兒缺心眼兒。天亮的時候,他困了,屋子裏明明有炕,就隔一道門,他卻不進屋去睡,那麽冷,伏在鍋台上說睡就睡著了。吃過早飯,工作隊要求上午必須學習,他就悶頭看報紙,看了一張又一張,就像哪一張都是新的。”

    “他缺心眼兒?”老韓同誌不禁有些疑惑。讓他檢討,他忙了一宿數學,哪是缺心眼兒,明明是頂風上。老韓想起他昨晚的態度,就想直接去看一看,這個李家寶,此時還在幹什麽。

    老韓來到知青宿舍,李家寶正在酣然大睡,老韓剛想把他弄醒,一想到他一宿也沒睡,上午還看報,也就罷了手。可是,驀然想起他二年多不務正業,明明是他不想紮根農村幹革命,還歪出那麽多道理來,老韓一狠心,就用力扒拉一下他的小腿。李家寶撲棱一下就坐了起來,睡眼惺忪,晃晃發沉的腦袋,一看是不厭其煩的老韓同誌,馬上就笑了。

    “你的檢討寫了嗎?”

    李家寶搖搖頭,打了一個哈欠,仍然想睡覺。

    老韓壓住火氣,冷冷地問他:“你昨天夜裏幹什麽啦?”

    李家寶也不說話,把昨晚寫的東西雙手呈給他,還想睡覺。老韓看了看,什麽也看不懂,就第三次問他:“你的檢查呢?”

    李家寶不搭話,起身就朝外走,老韓氣憤地跟了出去,見他是上廁所,想發脾氣,又不能跟到廁所裏去發,隻得返迴知青宿舍等候他。李家寶情知老韓還要糾纏,從廁所裏出來,就去了馬號,進了屋子,對人家說一聲“我太困了”,往飼養員的鋪上一躺,立刻就睡了起來。

    下午一點半鍾,工作隊按時敲起了廢犁頭,李家寶骨碌一下爬起來,起身就往知青宿舍跑。

    學習班已經開始了,被整的對象仍是別立人,參加會議的是工作隊隊員,積極分子,本地青年和知識青年,以及必須轉變思想的幾個黨員,炕上炕下坐了一屋子人。工作隊出的題目是:應當怎樣看待別立人的思想變化。一個名叫何福康的本地青年,是大黃牙謝老三的親外甥,大黃牙一架弄,他就發言。

    下午,李長德剛剛動員完,大黃牙立刻扒他的耳朵,他開口就逞能,竟然拿別立人的創傷逗悶子:“別立人為了一個汪佩佩,把啥啥都給忘了,瘸著腿走道兒,路線還能不歪歪?”

    工作隊的人,以及他們的積極分子,立刻都笑了。別立人聽了,卻不生氣,隻覺得,這個發言的青年很像三年前的自己,幼稚可笑,卻自以為是。邱紹永心裏討厭這個工作隊,就借著斥責何福康和謝老三,大發牢騷:“這麽嚴肅的會,你拿人家的殘疾取樂子,缺德不缺德?你瞧瞧你那沒樣的舅舅,挺大個歲數,杵鼓外甥出洋相,你們爺倆好看哪?想破壞會議,你們爺倆就出去!”

    就在這時,李家寶進來了,眾人立刻都看他,他歉疚地笑了一笑,很禮貌地表示道歉:“對不起,我來晚了。”

    頓時,滿屋子人都看李家寶,何福康不禁滿臉驚疑,目送李家寶坐下去,他才想起剛才挨了呲兒,不禁心裏很奇怪,“別立人整過陳書記和耿隊長,如今批判這小子,本來挺解氣的。可是,屯裏人和許多知青卻不上前,好像把仇都忘了!”他知道別立人也整過李家寶,就想看看李家寶究竟啥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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