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玲就要上學去了。她求董強陪著她辦好了入學的一切手續,她將要去的學校是首都醫學院。

    別立人請陳子寬和他一起找周玲玲談話,不約而同,兩個人想到了同一件事情,陳子寬語重心長,對她寄予深切的厚望:“玲玲啊,你很幸運,咱小屯子也跟著沾了光。你上的是醫學院,我老陳想求你一件事兒,看看用啥辦法兒,才能變變咱們井裏的水,也從根兒上治一治咱們這兒的彎彎腿……”

    別立人也是發自肺腑,很認真地叮囑她:“是前進小隊送你上了大學,你可千萬要記住咱們老書記的話!他雖然還沒有恢複黨籍和職務,但他可是代表咱們全屯在說話……”

    “嗯。”好心的姑娘眼圈兒紅了,非常動情地告訴陳書記和別立人,“我已經把這裏的水用塑料桶裝好,打進我的箱子裏了,我要用它作為我從醫的第一個課題……”

    周玲玲的做法令別立人十分感動,不由自主,就向她做起了檢討:“周玲玲,由於我入獄,咱們相處的日子不算太長,可是,我別立人欺負過你,逼得你低著頭有口說不出話來。你要走了,我真心真意地求你,你可千萬不要記恨我,我那時……”

    “哪能啊!說真的,你也不是為了你自己。那時你的心也是好心,是壞腸子的家夥蒙蔽你,把好人說成壞人,讓你仇恨。連陳書記和耿隊長都不記恨你,連趙姐和李哥都肯原諒你,我還能記住不忘啊?再說了,知錯肯認錯,認錯就改錯,也很了不起呀!”

    別立人深受感動,不禁感慨:“我發現,雙齊人都很耿直,人也寬厚,很能代表東北人的性格。臨走前,還有什麽要求嗎?要是有,就向老書記和我直接提出來。”

    周玲玲略一思忖,聲音有些顫抖:“我還想去看看鄭小微,雖然是中午,我一個人去也有些害怕。”

    來到小微的墳前,周玲玲禁不住又落淚了,慢慢跪下去,從衣袋裏掏出她事先準備好的一個小布口袋,裝滿墳上的土,才和兩位書記默默地離去……

    別立人同周玲玲談過話,也主動找趙嵐談話,並且,拉上了汪佩佩。他做著書記的工作,卻願意以朋友的身份出現。

    他們順著小屯子後麵的一條土路向前漫步。汪佩佩挽著趙嵐的胳膊,好像不緊緊地挽住,她的趙姐馬上就會走掉一樣。別立人幾次要開口,但又幾次都覺得不妥,從哪兒說起呢?他猶豫不定。沉默許久,他才說出話來:“趙嵐,你要走了,裝在肚子裏的話我不能不說一說了。我非常對不起你,曾經懷疑過你。現在,當你胸有成竹就要遠走高飛的時候,我才真正理解你寫給李家寶的《贈言》,那不是牢騷,也不是抱怨,是誌氣,是骨氣!我猜的也許不會錯,周玲玲是幸運欣喜上大學,你將是毛遂自薦登講台……”

    “周玲玲告訴你啦?”趙嵐驚異地問他。

    “不,是自我反省時想到的。”

    “你還在反省?”

    “唉,能不反省嗎?特別是在你憑本事向外闖的時侯,我就是想不承認,也得承認實事,你將來對國家的貢獻,肯定會比我們大。固然,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大好,還是小好? ”別立人的聲音非常淒愴,“一心想革命,頭腦卻發昏。壯誌滿懷地做壞事,滿腔仇恨地整好人。批判的是同誌,跟隨的是惡棍,虛度了時日,浪費了青春。損失的是感情,收獲的是悔恨,瘸的是一條腿,痛的是一顆心……你說,我能不反省嗎?幸虧遇到的是你們幾個,通情達理,不計前嫌,我才獲得教訓,得到了重新做人的機會。換一個隊,我還敢當這個書記嗎?不被唾沫淹死,愧也愧死了……”倔強的別立人落淚了,發自內心地懺悔。言談話語裏,也感激陳書記和耿隊長,以及他們帶領的小屯子。

    趙嵐很感動,從他自我批判的特殊句子,就仿佛看見了他認真反思的痛苦狀態,一個個句子合轍壓韻,是他精心凝練出來的,分明是要時時記住。趙嵐不忍心看他如此難過,就連忙勸說他:“快別這麽說,是不是也太狠了點兒……”

    “不,趙嵐,我老老實實地向你坦白。昨天,猛然咋聽說你也要走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仍然是你不思紮根。 轉瞬,我才想起你已經會了兩門外語,確實是有能力。昨晚,我請李家寶把被我批判過的那份《贈言》拿給我看,並請他給我串講,當他從柴火垛裏把《贈言》拿迴來、打開包著《贈言》的油布時,僅憑他把《贈言》藏得誰也不可能找到,我就愧疚不已。他給我串講了以後,我才真正看到你的胸懷和膽識。真的,趙嵐,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形成了一個十分可惡的毛病。有人犯錯誤的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根本不是治病救人。例如,對陳書記和耿隊長,葛老五說他們是走資派,搶糧搞破壞,我不是依據事實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和判斷,而是按照既定的觀點,千方百計地去求證他們就是走資派,你說,那時的我該有多麽可惡!對你學外語,我隻考慮到北邊是邊界,就認定你是想外逃。就不知道問一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學俄語的。現在說起來,好像事情很簡單,問問就清楚。可當時,我的腦袋裏隻繃著一根弦兒,階級鬥爭。還以為我是在維護革命的根本利益,是在階級鬥爭的第一線,衝在最前麵呢。連跟你們說話,我都時時怕混線……你說,當時我‘左’得可以不可以?不是崔二兩口子不要臉,不是我坐了一迴監獄,不是你真心對待汪佩佩,不是李家寶和我大酒碗碰大酒碗,不是你們治好了我的病,不是你昨天含著委屈質問李家寶,為什麽鄧小平寧肯檢討也不辯解,隻求抓住機遇爭取出來工作,也許昨晚我就不會抱著愧意聆聽李家寶給我講解你的《贈言》,甚至對你的走,我能放行,但也會心裏別扭。沒有先例,也沒有政策嘛!其實,為國家輸送寶貴的人才就肯定符合政策。你有了這樣的本事,我怎麽還能隻讓你在這裏喂豬呢?不說以前做的,就是昨天冷丁冒頭的想法,我也對不起你呀!”

    別立人真心真意、認認真真地剖析自己,許多話都是趙嵐萬萬想不到的。趙嵐頗為感觸,禁不住也檢討自己:“別書記,你就不要再說了。其實,我也對不起你。你們工作隊整陳書記和耿隊長的時候,整我和李家寶以及周玲玲的時候,真的,我極其討厭你們的一些做法,憤怒是自然而然的,可我對你的態度,其實,也是過激的。說話不對撇兒,我就挖苦你,打擊你,還變相地罵你是條狗……剛才聽了你的反省,我忽然想到,我就很少像你這樣深刻地反省,事實卻是,極左的烙印也打在了我的身上……”

    “趙姐,你可不要這麽講。”汪佩佩實心實意地表白,“你這一走,我都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習慣了……我也替李哥著急,你真走了,他可怎麽辦哪?”汪佩佩轉變了話題,她覺得趙嵐根本就不“左”,她是為了安慰別立人,才說她也打上了極左的烙印,她不該為了安慰別人,就這樣說自己。

    麵對汪佩佩真心真意替李家寶的焦慮,趙嵐沉默了。望著身心受過巨大傷害的汪佩佩,她立刻又想到了郝玉梅,也記起了她父母對她的批評。她十分感慨,眼見汪佩佩守在別立人身邊,不會再委屈了,這才向她講了實情:“佩佩,其實,我自己真的已經感到了,也不知在哪兒,在什麽時候,我的身上的確也打上了極左的烙印兒。沒下鄉的時候,對自己看不慣的一些人,我經常看不見他們的長處,卻看得清他們的短處。許多時候,往往是成見在先,然後就準備和人家作鬥爭。從小就被表揚慣了,敢於向不良的思想行為作鬥爭,明明是應該心平氣和解決的事情,一想,就是鬥爭,一講,也是鬥爭,可我還以為我是很有覺悟。生活中,我還曾經把同類劃得很窄,自以為高明,卻常常令人不理解。你們知道嗎?不是我太‘左’,我市裏的好友也不會投湖去死……”趙嵐終於把她和李家寶去劫婚,郝玉梅因此而投冰窟的事情,對他倆如實說了出來。情不自禁,她落下了眼淚,因為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從她經曆過的事情結合她父母的教誨,沉痛地總結出來的。

    別立人沒想到,一向倔強的趙嵐當著自己的麵會流淚,更未料到,她會在自己麵前如此坦率地做如此深刻的自我批評,從她真誠的話語中,翻然悟出,極左的烙印是眼下這個時代造成的……

    “不說過去了,”趙嵐轉變了話題,非常認真地請求別立人和汪佩佩,“我走以後,就請你們多照顧一點兒李家寶吧,他自學不容易,感情上我又不能再成全他,也許今後我對他,就會泥牛入海,再也沒有消息了……”

    汪佩佩立刻流著眼淚阻止她:“阿嵐姐,你這是說什麽呀?為我和別立人,你能拿我當親妹妹,也能原諒別立人,可你怎麽就不能諒解諒解李大哥呢?”

    別立人立刻十分感慨地傾吐了真實的感受:“佩佩,聽趙嵐剛才講了她心中的悔恨和鬱結,我非常理解。本不該死的,被自己好心好意的行為誤害了,確實難以追悔啊。在監獄裏,每每想到鄭小微的死,我就不能安寧,覺得我的確就是個罪人……”說到此,別立人擦去眼裏汪著的淚水,忽然向趙嵐懇求,“趙嵐,我和佩佩都會尊重你的,就讓我從此也叫你趙嵐姐吧。趙嵐姐,你很感人,從此,咱們永遠是朋友,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大姐……”

    別立人向趙嵐真誠地伸出了手,趙嵐和他緊緊地握手,汪佩佩就用自己的兩隻手,上下按住了他們的手,熱淚也不擦,就向趙嵐提出了她的請求:“趙嵐姐,現在我聽你的,你走就你走,可以先不管我李哥,但以後,你必須原諒他……”

    “佩佩,哪是我必須原諒他,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啊……”

    “不,我不管,你們就是不能永遠分離……”汪佩佩的態度就像小孩子說不出自己的理,索性和大人打磨磨丟兒一樣。

    趙嵐見汪佩佩說完心裏話就哭得嗚嗚咽咽的,不由得內心滾滾翻騰,隻好向她允諾:“好吧,趙姐記住你的話就是了……”

    他們迴到屯子裏,已是傍晚了。趙嵐剛一進宿舍,魯亞傑就告訴她:“趙嵐姐,齊金庫讓你和別立人今晚無論如何也要到他家裏去。一再囑咐,你們迴來以後馬上就過去。李家寶和周玲玲已經叫他先拉走了,你們快去吧。”

    趙嵐去找別立人,兩個人立刻去齊金庫家。

    望著齊金庫家的房子,趙嵐深有所感。她在老齊的西屋住了將近兩個月,孩子是在那裏生的,月子是在那裏坐的,那裏曾如同她的家。而且這個家裏,又仿佛不光隻有老齊一家,還有陳書記一家,耿隊長一家,魏長順和馮玉蓮的兩個家,也連著屯子裏的許多人家。勿庸置疑,這個家也像知青宿舍一樣,將是她永遠留戀的家。剛一踏進這個家,果然如她想的那樣,老陳兩口子,老耿兩口子,魏長順和馮玉蓮,都聚在這裏。別立人打著招唿進了屋子,她卻是默默的,一看見大家,感動的淚水就充滿了眼窩兒。

    曾經度過的生活啊,似乎並不足奇,可一旦即將離別一個早已充滿感情的環境,一切都會變得令人留戀。再倔強的人,也會動情,常常就會把貼心人的盛情化作自己的熱淚……

    “咋還哭啦?快上炕吧,就等你倆啦!”老陳坐在正位上,他的左邊是李家寶,右邊的位置是留給趙嵐和別立人的。

    趙嵐含淚一笑,順從地上了炕,一眼就發現,她眼前的碗裏是紅葡萄酒。陳書記親自給別立人斟上白酒,先衝大家作了一個開場白:“周玲玲就要上學去了,趙嵐也要自己出去闖,老齊兩口子說什麽也要做個東送送你們。那咱們就首先謝謝他們兩口子吧!”老陳的開場白很感人,眾人都是一飲而盡。

    “接下來,就讓咱們老齊代表老齊婆子,以主人的身份,同趙嵐和周玲玲說幾句話吧!”老陳說罷,帶頭鼓掌。

    老齊端起了酒杯,剛要說話,嗓子眼兒突然變硬了。想想自己的小屯子和自己屯裏的知青,從他們來的第一天起,就結結實實地捆在一塊兒了。前進小隊的知青有學問,特別是趙嵐和李家寶,能耐在那兒明擺著。可人家,始終都和小屯子一條心。大過年的不迴家,自己心裏憋屈還要唱,調節的是氣氛,怕的是別人家娘兒們想親人。李家寶進監獄,趙嵐蹲馬號,不管怎樣挨整,人家也不昧良心,句句說真話,事事講道理,這才是人品。周玲玲臨走還帶上這裏的水,說是帶到大學去研究,還帶著鄭小微墳上的土,這都是啥呀?都是感情……在一起時間這麽長了,早就不隔心了,這冷不丁就要走……硬漢子的心裏翻江倒海了,忽地就軟了心腸,抽抽鼻子不肯落淚,臉上強帶笑容,勉勉強強,隻說出一句話來:“咳,我就啥也不說了……”

    老齊的情緒感染了大家,老耿緊跟著就說了話:“老齊的心思我明白。咱隊兒的青年有人性,著人戀!可打麻將還講究打八圈兒呢,哪有光聚不散的?再說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周玲玲進的是大學,趙嵐要去做的肯定是大事情。今天這個場麵,咱們還是得喜興。講話了,孬事兒又哭又叫,好事兒放鞭放炮,咱們屯子出了這麽大的喜事兒,應該祝賀她們才對,是不是,老陳?”

    陳子寬立刻讚同:“對,老耿說的對!來來來,祝周玲玲當大夫,給老百姓看病,祝趙嵐嘴裏說著外國話,心裏想著咱中國人的事情。幹杯!”陳子寬一心想調節氣氛,就故意豪邁了兩句。

    大家理解他的心意,不過,還是很深沉地喝了酒。李家寶幹了杯,便跪在炕上直起身軀,壓住錯綜複雜的心情,擺出了一副大丈夫送友人的瀟灑姿態:“今天,在周玲玲名正言順上大學的大喜日子裏,在趙嵐就要為誌願而隻身去闖天下的特殊時刻,我李家寶要用馮玉蓮對我說過的幾句話送送二位:是大梁,就去挑大梁!能登大學講台的,就在那裏站住腳,免得大梁毀椽子!來,周玲玲,趙嵐,我祝你們上大學學有所成,跨上馬馬到成功!斬所有荊棘於腳下,盡顯咱小屯子的屯風!”

    趙嵐情不自禁地問他:“當真?”

    “當然。”

    “不怕我喝的是紅葡萄酒?”

    “苦酒泡懦夫,美酒敬英雄!”

    “給我換白酒!”

    “紅酒情不真?”

    “紅酒就紅酒!”

    “幹!”

    “當然!”

    別情撞懷,往事洶湧,二人一飲而盡。周玲玲端著酒杯已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她理解李哥和趙姐此時此刻的心境,心裏不免難過。她自然也知道,李家寶和趙嵐的心裏其實更難過。但他們卻以苦酒壯懷,不惜離別論前程。

    “來,拿胡琴來!”李家寶要以特殊的形式為她們送行。

    他事先已帶來了胡琴,齊金庫女人這才明白他帶來胡琴的意思,立刻把胡琴遞給了他。他調準琴弦兒,有意奏《賽馬》。隻見他緊閉雙目,盡把他的心境融入他的琴聲。一曲奏罷,魏長順帶頭拍巴掌,眾人也都叫好。唯有趙嵐早已聽出,他的《賽馬》聲裏大有驚馬之音。待大家鼓過掌,趙嵐向他將二胡要了過去,先衝大家笑一笑,操起琴來,竟然奏的是《病中吟》,一曲終了,頓時將酒桌兒引向了哀傷,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李家寶大為驚訝:“你?”

    “我,趙嵐!”

    “哀傷?”

    “迷茫!”

    “一反常態!”

    “故作剛強!”

    “我?”

    “你,就是你!”

    “嘿嘿,未必!”

    “賽馬驚馬,不是你?”

    “誰讓走了知音呢……”

    眾人聽不懂琴語,也不知他們此時說的是哪兒和哪兒,聽他們這麽鬥嘴,隻以為是趙嵐還不想同李家寶和好,卻不知,這是他們之間忍痛割愛的宣泄。趙嵐苦不堪言,操起白酒瓶子嘩嘩地倒了少半碗,眾人尚未醒過神來,她已端起碗來,一飲而盡。

    李家寶索性操起了酒瓶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將瓶中的剩酒喝個精光。趙嵐一飲而“睡”,李家寶醉臥桌旁。

    “唉,”陳書記長長地打了一個咳聲,無可奈何地吩咐老齊兩口子:“酒桌挪那屋去吧!”

    大家都聽陳子寬的,酒桌隻得挪了屋子。

    本來,大家是想借送周玲玲和趙嵐之機,為趙嵐和李家寶好好調和調和,沒想到,事與願違。耿文武心疼趙嵐和李家寶,苦著臉歎息:“這性子咋都這麽烈,好好一對兒,過了沒幾天,偏就這麽折騰,弄得誰的心裏也不好受……”

    “耿隊長,你是不知道啊……”好心的周玲玲簌簌地落淚,事已至此,她索性將趙嵐滿腹的苦衷,一五一十,伴著熱淚向大家倒了出來。她講了郝玉梅前後的幾封信,也講了郝玉梅的死,又講了趙嵐的父親已逝世,還委委屈屈地替趙嵐解釋:“郝玉梅死了,她的心裏不能寧靜,一直覺得是她害死了郝玉梅……她不止一次跟我說,她要是再和李哥在一起,就對不起郝玉梅……她的父親去世了,她忍著悲哀,還是不敢告訴李哥,害怕李哥同情她,耽誤李哥的時間。可李哥還以為趙姐出去闖,是靠她的父親去走後門兒。其實,她早就可以迴城去照顧她的母親,可是為了李哥……她把孩子托付給她的母親,匆匆忙忙就返迴了屯子,心裏想孩子,也不敢說……看點兒書,還被洪太敏他們上掛下聯,弄得李哥進監獄,她蹲馬號……李哥始終被她蒙在鼓裏,其實李哥更可憐……苦學,苦戀,卻活生生看不見愛人的心……所聽到的,是他還聽不懂的英語;看到的,也不是愛人的笑臉……可是他仍在鍥而不舍,不舍苦學,不舍苦戀……我就是想不通,憑啥看書就有罪,害得他們這麽淒慘……”

    周玲玲聲淚俱下,別立人被深深地打動了,流著眼淚問周玲玲:“你說的這些,都是、都是真的?”想起以往自己整他們,別立人心裏好不難過,問過周玲玲,呆若木雞,熱淚滾滾。

    馮玉蓮啜泣著,也對大家講了她所知道的事情:“玲玲這麽一說……我才明白……為啥我有意把他倆關在一個屋子裏……頂上頂門杠,他倆也不肯和好,原來是……”

    老耿歲數大,經驗多,曾經聽人說過,也親眼見過,人總憋屈能憋瘋,禁不住擔心:“唉,可別是憋出了病啊……”

    “別人能,咱趙嵐可不能,我看哪,還是年輕任性啊!這樣吧,他倆醉了,就讓他倆先睡,咱們就和玲玲好好嘮嘮。來吧,我先提一杯……”陳書記不忍看大家落淚,隻想把酒桌引出悲哀……夜裏,趙嵐醒了,她的心裏燒得厲害,口幹舌燥,想喝水。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和衣睡在被子裏,趕忙坐起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睡在齊金庫的西屋了。桌子上亮著煤油燈,燈前是一大碗解酒湯,顯然是齊大嫂的精心安排。她趕緊下了地,端起碗就喝,三口兩口,喝個精光,一迴頭,發現炕梢還睡著一個人,是李家寶。她一怔,猛然想起酒桌上的一切,心情不禁沉悶。她躡手躡腳地站到李家寶的枕前,愛憐不已地望著疲憊不堪的李家寶,十分心疼。她真想在臨別前親撫他,安慰他,使他睡得安穩些。她也真想摸一摸他的臉頰,吻一吻他的額頭。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又輕輕地收了迴來,怕一時的纏綿拖住自己,更怕會將纏綿的情感給他留下來……

    她狠狠心,決意馬上離去,站起身來,憐惜地再望一眼李家寶,含淚轉身,一手抓起桌子上的棉帽子,一手端起油燈,輕輕地走向了屋門。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將屋子門輕輕地關好,站在屋門口舉著燈,深情地望向對麵的屋門,許久,仿佛聽到了兒子呱呱墜地的聲音,才急忙轉身向房門走去。她輕輕地撥開門閂,禁不住又迴過身來,四處看了看,一切都是老樣子,又仿佛一切都在戀著她。她不忍心再看,趕緊熄滅煤油燈,把它放在鍋台上,起身開門,悄然走了出去。她將房門關嚴,又向院子門走去。她開了院子門,又關好院子門,最後看一眼齊金庫的家,猛然轉身,便直奔小屯子前麵的土道。她摸了摸身上的錢包兒,離愁別緒盡在心頭,但她不肯迴頭,快步向通往縣城的國道走去。走上國道,她急火火地往縣裏走,禁不住想起深夜為李家寶往迴扛書的情境。由此,又想起了她和李家寶之間的一幕又一幕,一直想到婚後接到那一封厚厚的信,便痛苦地憶起了郝玉梅……

    忽然,她的前麵有聲音。影影綽綽,她看見有一輛馬車,想追上去搭車,一轉念,馬上又放慢了腳步。深更半夜的,她怕萬一碰到壞人。想起險些被強暴的事情,她的心咚咚亂跳。忽然,那馬車停在路邊了。她十分緊張,不由得站住了。她覷起眼睛看那馬車,感到奇怪,連忙握住了雙拳。

    突然,車上有人喊她的名字:“趙嵐,趙嵐--”

    “老齊?”趙嵐一驚又一喜,迅速迎了上去,興奮不已,“老齊,你怎麽在這兒?你知道我會夜裏走啊?”

    “哪是我呀,是李家寶跟我說的,憑你的性格,你準得半夜就走。他和我早就準備好了,他在屋裏等你醒過來,讓我在馬號事先套好車,囫圇身眯著,等他的消息。還是你們心連著心,真就讓他猜著了,你就快上車吧!”

    趙嵐不禁心頭一熱,畢竟是李家寶了解自己!當然,她也感謝齊金庫,深更半夜的,李家寶讓他等,他就認認真真這麽等。上了車,她敏銳地發現,老齊的大皮襖,老齊家的厚棉被,都預備在車上。她又看看老齊,身上穿的是沈老蔫兒的大皮襖。

    老齊喊了一聲“駕”,轅馬打了一聲響鼻,三匹馬便顛兒顛兒地跑了起來。趙嵐趕緊將大皮被裹在身上,發自心底,深情地問老齊:“齊大哥,讓我該怎樣感謝你呢?”

    “你忘啦?我老齊早就說過了,就衝你們心裏裝著咱們的小屯子,隻要你們用得著你齊大哥,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上滾火球,我老齊也不會閉上眼睛躲一躲!”

    “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兒……”

    “啥事?你說!”

    “等你兒子念初中的時候,不管我在哪兒,你都一定要讓他去找我,行不行?”

    “你教他上大學?”

    “嗯。”

    “啥也不說了,有你這句話,我老齊活得值,值呀!”

    “說話算數?”

    “算數,算數,駕!算數!”

    老齊很激動,趙嵐也很激動,似乎那駕車的馬也激動,今夜跑起來,就比往常快。可不是嗎,拉一個空身人,套了三匹馬,還有不快的?馬車很快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齊金庫一晃鞭子,吆喝套上的馬:“籲--”

    趙嵐心裏納悶,齊金庫也不說為啥,下了車就衝東邊大聲喊了起來:“李--家--寶--”

    “唉!”李家寶答應一聲,唿唿地跑了上來,衝趙嵐嘿嘿地笑一笑,輕捷地跳上了馬車。

    趙嵐熱淚盈眶,似有千言萬語,然而,隻化作普普通通的三個字,三個字裏,卻充滿了真摯的感情:“你呀你……”

    “誌同道合,夫妻一迴,還生了個兒子。就是你再不情願讓我送,我也得自覺自願送一程啊!況且,如果不是下鄉的路上遇到你趙嵐,我幾乎不知道應該怎樣生活……能不送嗎?”

    李家寶頗為感慨,趙嵐頓時啞然。

    “走吧,老齊!”李家寶招唿老齊趕馬上路。

    “來來來,李家寶,你先替我往前趕一會兒吧,到孫家屯兒等我。冷不丁來了唆,我先去方便方便。”老齊說罷,跳下車就把鞭子交給李家寶。

    老齊哪裏是來了唆?明擺著,他是想讓趙嵐和李家寶臨別時說說心裏話。李家寶心領神會,串到車老板兒的位置上,操起鞭子,輕輕喊了一聲“駕”,便信馬由韁地等待趙嵐說話。

    馬也知人意,走得十分穩健。一對夫妻,感情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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