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寶急急忙忙找到馬號,看見耿隊長,向他講了一切。

    “啥?”耿隊長大驚失色,叫李家寶趕緊去喊齊金庫,讓他找人,騎馬去追淫賊。

    耿隊長跑不快,隻能彎彎著兩腿加緊晃。李家寶跑到齊金庫家,齊金庫正在家裏和幾個閑人玩撲克,聽李家寶說了趙嵐的事情,一把扯下掛在耳朵上的紅辣椒,緊忙吩咐玩撲克的:“快,趕快跟我走!”

    李家寶心急火燎的,片刻不敢逗留,急忙又朝宿舍跑。陳書記兩口子聞訊已經趕來了。屋裏屋外亂哄哄的,陸陸續續,來了許多人。耿隊長嫌亂,就吩咐自己老伴兒,先把趙嵐扶到自己家裏去,給她燒點兒薑湯出出汗,好好壓壓驚。陳書記老伴兒趕忙上前,偎到炕上扶著趙嵐,連忙吆喝她的老小子:“小聰明,快迴家把白糖送到你耿大娘家去!”

    趙嵐不想給人找麻煩,兩位大嬸兒又哄又勸,其他女人七嘴八舌的,也都跟著勸。趙嵐隻得下了炕,如同病人一樣,由兩位大嬸攙扶著,被許多女人圍在中間,一起向隊長家走去。

    不一會兒,追壞人的幾個人先後返了迴來,都說沒看到壞蛋的影子。 耿隊長隻得囑咐他們:“那就好好遛遛馬。 ”

    屋子裏依然亂哄哄的,陳書記就點名留下六個人,吩咐其他人馬上都離開。人們都聽他的,沒被點名的先後走了出去,讓留下來的都留了下來。陳書記給他們分了工,四個人到牲口棚去抱草苫子,兩個人分頭去找麵和紙。事情安排妥當了,他才迴身問李家寶:“你怎麽一個人先迴來了,真出事兒啦?”

    李家寶麵色尷尬,下意識地撓撓頭皮,隻得把演出隊裏的情況,前前後後,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陳書記和耿隊長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不一會兒,抱草苫子的迴來了。出去找麵的兩個人卻是好長時間才迴來,都陰沉著臉,說是跑了好些家,家頂家抖摟空麵袋子,咋也抖摟不出麵來。咳,李家寶一拍大腿,猛然想起來,他和趙嵐就有麵,孟憲和他們送來一整袋子呢。趙嵐也有紙,薄的厚的都有,而且她還訂了報紙。大家立刻點火打糨子,敲打窗戶框。被踹壞的窗戶暫時被釘巴上了,裏外糊了好幾層,掛上了草苫子。裏裏外外忙活完了,李家寶想把大家留下吃烙餅。他一讓,大家反倒說走就走了,隻有陳書記和耿隊長還留在屋子裏。陳書記臉色抑鬱,叫李家寶把史副主任說的話再好好學一遍,李家寶明白陳書記的意思,一五一十地又學了一遍舌,尤其強調,史副主任讓他一定要相信,“天不能總不放晴,老縣長是決不會屈服的”。陳書記聽罷,禁不住罵了一句:“日他娘,這是又要下雨!”

    他狠狠地摔掉了煙尾巴,明擺著,史副主任話裏有話,向老縣長開刀的人沒有閑著,葛老五也沒消停。 耿隊長同意老陳的說法,腦門子上的愁疙瘩又聚了起來,打了個咳聲就抱怨:“就這麽拿好人當球兒搓,沒完沒了地窮折騰,大事小情還有好?小貓崽子撓線團兒,啥時候才能撓出頭兒呢……”

    陳書記又卷了一支煙,狠抽一口,吐出煙去,非常負責地安撫李家寶:“家寶啊,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你也別往心裏去,有我和老耿在前進小隊,你和趙嵐就屈不著,活該觸他們肺管子!趙嵐她母親看得明白也說得好,什麽時候都有‘以後’,不光聽著解心寬,也叫人有指星。打個雷,下場雨,說不定還出彩杠呢?別耷拉腦袋,秋後的螞蚱,霜打的茄子,肯定不是咱爺們兒,是葛老五和他的小幹爹!早早晚晚,他們自作自受!”

    耿隊長聽後不愁了,也來寬慰李家寶:“陳書記說得對,我就順勁兒擰繩兒,也摻乎兩句。看得明白不明白,你自己掂量。天有陰晴,人有背旺,今兒不摸好牌,明兒興許和滿貫呢!我琢磨著,你和趙嵐那丫頭,誰也孬不了!趕哪兒我就說到哪兒,你城裏那個對象兒已經有了主兒,何苦來你還藕斷絲不斷的?結婚娶媳婦,也就是傳宗接代生孩子的事兒,天底下好閨女有的是,就城裏那個和你對撇兒?要我看,趙嵐這丫頭,能念大學問,心眼兒好使喚,八百裏陪著你守艱辛,你不高興她淌淚,你受委屈她跺腳,現如今,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換不下你一顆心?老爺們辦事就幹脆點兒,找個日子發幾塊喜糖,我把老爺子那屋借給你,咋樣兒?”耿隊長見他紅了臉兒,就把話往迴拉了拉,“你也別臉紅,我和老陳也不壓迫你,你要是不願意,也別礙著俺倆的麵子就應承,要是願意,辦了事兒倆人再看書,誰敢說三道四?”

    “是呀,”陳書記順勢添佐料,“交人就交一顆心,趙嵐人敞亮,模樣也長得俊,說她百裏挑一也不過!你李家寶失戀了,人家就苦苦陪著你。你戀著原先那個,人家也不嫌棄你,張張羅羅的,還是啥啥都幫你。這麽明事理的閨女,天下少有啊!就是論你們的‘大誌和大智’,人家呀,比你還明白!真要是論出息,我這裏琢磨著,‘以後’真來了,她的用場啊,不是大學,就是國家外交部。這麽好的丫頭離你最近,真叫旁人娶走嘍,八成你又得唉聲歎氣了。快刀斬亂麻,先下手為強!老耿想得好,值得你動心思。想好嘍你就吱一聲兒,我和隊長立馬就替你張羅事兒,也省得你病中音病中曲兒的,自己跟自己較勁。好媳婦該娶就娶到手,你那心病就沒啦!”

    李家寶非常感激隊長和書記。耿隊長大字不識,甚至把結婚隻看成生孩子的事兒,也是首先看人品。陳書記文化不高,卻有遠慮,看人看的是誌氣,自己還能說什麽呢?砧子上砸一砸,心裏頭品一品,誰都得承認,趙嵐是顆“銅豌豆”。李家寶看了看書記和隊長,真想把他和趙嵐的事情說出來,但他還羞口。

    “樂意不樂意,你倒是給句話呀!”

    “要我說呀,咱這國寶欠收拾!” 陳書記十分疼愛他,就眯著眼睛著給他搭台階,“走吧,老耿!好事兒是年輕人的,咱們把話兒點透了,就叫他自己好好尋思吧!”

    “你們別走啊,宿舍裏有酒……”

    李家寶想借酒說真話,耿隊長卻笑嗬嗬的,隻顧他自己的想法:“喝酒咱就喝喜酒,那還有點兒意思,就是醉了也喜興!”

    陳書記順勢讚成耿隊長,半開玩笑半認真:“不錯,最美不過娶媳婦兒!你好好琢磨琢磨吧,再和趙嵐通通氣兒,要是真辦事兒,老耿主持我發言。天生的一對兒,要模樣有模樣,要文化有文化,要誌氣也有誌氣,小屯子裏走一圈兒,誰瞅著不樂嗬?”

    說罷,陳書記和耿隊長就離去了。李家寶目送著他們,心裏禁不住惦記趙嵐,也不知歹人那一腳,踢沒踢壞她……

    三間房裏,又剩下李家寶一個人了,他想去接趙嵐,怕趕飯碗子,就一個人做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幹一切事情。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是孤孤單單的。

    吃過飯,他趕緊又去抱柴火,燒火暖屋子。他先燒趙嵐宿舍的灶膛,生怕她的屋子冷。蹲在灶膛前,明明烤著火,由於趙嵐不在宿舍裏,他還是感到很清冷。房間裏麵空曠,他的心裏也是空空蕩蕩的。不由得,他憶起趙嵐迴市裏時他曾有過的感受,便再次覺出他對不起趙嵐。這兩天,趙嵐不正是獨自生活的嗎? 寒夜裏,淒涼的小屯子,在一個比鄰田野的偏僻院子裏,她一個人守著三間空屋子,對著孤燈,她孤單不孤單?害怕不害怕? 煤油燈一顫一顫的,好像是迴答李家寶,她寧願待在這裏守孤單,就是心中一直有個你!她有頑強的毅力,也希望你,能夠具備她那樣的品質。為了徹底喚醒你,她險遭強暴,她的所作所為,唯有你才最理解。她鍥而不舍地追求“以後”,這“以後”裏,如今也有對你的希冀。你現在必須大量地積累,國家一旦急需人才,你才能隨著她,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

    李家寶將目光移向桌子上的胡琴盒兒,凝思許久,總結出十二個字來:記住過去,珍視現在,準備未來!他向二胡盒子走了過去,輕輕地打開二胡盒兒,取出趙嵐送給他的不倒翁,放在桌子上扒拉幾次,獲得了無言的鼓舞和激勵。不由得,他深深地望著不倒翁額前的小梅花,決心與空幻告別:玉梅,我將永遠記住以往的一切,我也必須尊重眼前的一切,再也不能脫離實際地困守烏有了!明示過他的心跡,他立刻關上琴盒蓋兒,想把二胡就此珍藏起來,隻圖迎接那個“以後”。可是,就在他打開箱子,要把二胡永遠珍藏起來的一刹那,惜別之情驀然將他止住了。同郝玉梅在一起時,最甜蜜、最令人懷戀的往事一股腦兒地從他的心底湧了出來。眷戀之情千方百計地向外倒騰十足的理由,不容他如此簡單地與往昔告別,非常深沉地勸誘他,最後奏一曲吧,憑借琴聲向遙遠的玉梅認認真真地作別。他端起煤油燈,找到了大家往日喝剩的白酒。他看著那酒,思忖好半天,將煤油燈再次端了起來,到箱子後麵把紅葡萄酒也找了出來。兩樣酒都準備好以後,他到廚房裏拿來兩隻碗,懷著複雜的心情,虔誠地將一個碗裏倒上了一些白酒。放下白酒桶又雙手捧起紅葡萄酒的酒瓶,閉住眼睛,沉思一番,鄭重地向碗裏倒了少半碗。他極為莊重地將兩隻碗端端正正地擺在一起,緩緩地坐下去,操起他那充滿記憶的二胡,像往常一樣,仍是閉目凝思。但是這一次,他不是默念早已爛熟於心的曲子,而是默默地思索出一個個情深意切的句子來。忽然, 他不忍忘去苦心琢磨出來的句子,就拿來筆和紙,認認真真,像寫楷書一樣,一句一句,精心地記在紙上:

    別 舊

    琴連城野病中吟, 曲響弓弦我用心。

    嫋嫋悲思纏冷舍, 依依熱忱戀湖濱。

    頑石入水漣漪起, 短信傷懷愛意沉。

    靜夜流連奪魄事, 猶如慨歎話別音。

    圖 新

    山河涕泗望天昏, 萬語千言散魄人。

    遠去孤愁得摯友, 近來偶談遇知音。

    雲間幾抹殘陽血, 月下成雙誌士魂。

    雪裏長行曾自勉, 黎明笑談曙光新。

    寫罷,他重新坐了下來,閉目沉思,決意棄舊圖新。二胡的聲音霍然響了起來,淒婉深沉,如泣如訴,纏繞著他的思緒和心誌,裹著他的悲涼與覺醒,匯入了清冷的寒夜……

    突然,一隻手扼住了他的手腕,琴聲戛然而止,幽思驟然中斷。李家寶一驚,急忙睜開眼睛,隻見趙嵐異常嚴肅地立在他的麵前,一雙大眼睛,明明在譴責他。

    李家寶誠懇地點點頭,不由自主,十分慚愧而又非常深沉地自責:“趙嵐,都怪我,害得你……”

    “不,不說那事兒了,在公社你看書了嗎?”趙嵐的聲音顫抖抖的,滿是憐惜的語氣。

    李家寶老老實實,歉疚地迴答:“琴響了,心亂了……”

    趙嵐的淚珠滾出了眼窩,尋求依靠一樣,委委屈屈地又問李家寶:“明明已經知道錯了,為什麽迴來還要這麽纏綿悱惻?”

    李家寶慨然迴答:“我要與胡琴永遠告別。”他的聲音低沉有力,態度異常堅決,以示他的恆心。

    “最後一次,再不拉二胡?”

    “是,再不拉二胡。”

    趙嵐睜大了眼睛,聽李家寶的口吻那麽果決,暗暗驚喜,心裏泛起了一種感激的情緒,激動地向他追問:“你不後悔?”

    李家寶堅毅地迴答:“一會兒,就把二胡鎖進箱子裏。”

    趙嵐見他態度毅然決然,急忙擦去淚水,眼裏閃出了明亮的光芒,口裏卻道出另一番理論:“樂器無罪,人也堅忍,為什麽要把二胡打入囚籠?不,不應當這樣……真有毅力,就無須躲避和忌諱。比如戒煙,擺在眼前我不抽,那才是有毅力呢!我媽媽就是這樣幫助我爸爸戒煙的。我爸爸最喜歡大前門煙,戒煙時,我媽媽就把大前門煙當成擺設到處布置,並且把成盒的香煙打開以後,故意將幾支參差不齊地露出來,放在他的眼前,就連衣袋裏也給他裝上開盒兒的煙,左邊右邊都裝,也裝火柴。過年時,媽媽還親手替他把香煙點燃,讓他領著我們拿香煙點炮仗呢!”講著講著,愉悅時的頑皮已然呈現在她那容光煥發的神色裏。

    “那你就親手把胡琴盒子打開,放在我的身旁,讓我看著它讀書吧!”不由得,李家寶流露出滿腔的情意,異常深摯。

    “那好吧!”趙嵐聽他如此說,當真將二胡裝入琴盒,立起盒蓋兒,貼牆放在桌子上,然後就指著桌子上的兩隻碗,探詢地問李家寶,“這是你要喝的?”

    李家寶如實迴答:“是,想同郝玉梅告別過去……”

    趙嵐忽然發現了碗邊的詩句,拾起來就看。看著看著,她的心情愈加舒暢了,抬起頭來望著戀人的眼睛,感慨萬分,就在李家寶最後兩個詩句前加上自己的兩句,動情地朗誦起來:

    油燈顧影淒涼夜,聯袂相依寫冰心。

    雪裏長行曾自勉,黎明笑談曙光新。

    吟罷,她將桌子上的白酒倒在盛紅葡萄酒的碗裏,把白酒與紅葡萄酒混勻,重新分成了兩份,一份遞給李家寶,一份自己端了起來,十分虔誠地邀請李家寶:“來,讓你我不忘玉梅,攜手向未來,幹杯!”

    她和李家寶碗撞碗,一口就幹了酒,躊躇滿誌,亮碗底給李家寶看。李家寶大受感動,也是一飲而盡,亮過酒碗,頗為感觸地叫了一聲:“趙嵐……”

    趙嵐的眼睛閃著明亮的光,深情地望著他,突然,撲過去攀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臉頰上飛快地一吻,便轉身跑掉了。

    “趙嵐--”李家寶快步跟到趙嵐的宿舍,立刻感到屋子裏寒氣逼人,看看被打碎玻璃的窗子,憐愛地勸說她:“你先住到馮玉蓮家裏去吧,明天想辦法安上玻璃,你再迴來……”

    “我住他家,誰來和你聯袂寫冰心呢?”趙嵐見李家寶關心自己,更是負責地關心李家寶。她剛才喝了酒,心中很熱,熱得非常興奮,抑製不住激動,捧著李家寶的兩首詩,歡欣雀躍,就像下午什麽事情也未發生一樣,反倒頑皮得真情畢露。李家寶見她既調皮又自得,怕她是自己跑迴來的,弄得人家記,連忙問她:“隊長兩口子沒送你嗎?”

    “能不送嗎?是我沒叫他們進來。剛才你那琴聲實在是太淒惻了,我還以為,我一定會和你發脾氣,狠狠地和你吵一架,就強忍著眼淚,打發他們迴去了。可是看了你的詩,我太激動了!”

    突然,她在最後兩個句子的後麵,又續上兩個句子,四個句子連在一起,又變成了另一首新詩,卻是豪氣大增:

    雪裏長行曾自勉,黎明笑談曙光新。

    我掬我心向中華,無悔白頭入煙雲!

    李家寶聽到如此豪邁的句子,禁不住審視她的神態,再次發現,萬裏無雲,一片湛藍,是她的坦蕩;怒水拍岸,巨浪排空,是她的率真;風平浪靜,水天一色,是她的襟懷;我掬我心,無悔白頭,是她的靈魂!此時此刻,趙嵐的一言一行都深深地觸動李家寶的情懷,他的兩隻眼睛凝視著趙嵐,分明就是忘我的追求。他非常喜愛趙嵐這種大海藍天一樣的性格。這性格動靜相宜,唯有博大的胸懷才容得下。從李家寶的眼睛裏,仿佛趙嵐洞見了他的心底,那裹著情愛的哀怨結痂,分明已被她的愛情之火熔化了,既看得見,也覺得出,他的心裏已然滿是真誠。趙嵐欲示愛,欲露嬌媚,人也變得溫婉了。偏偏這個時候,牆上的掛鍾敲響了,趙嵐轉頭向時鍾望去,匆忙關閉了情感的閘門,一吐舌頭,提醒李家寶:“到學英語的時間了!”

    李家寶由癡情中醒來,仿佛看見一尊意誌女神。這女神是他在心底創造出來的。形體是趙嵐,真身是峭壁,不懼狂風巨浪,無視烏雲壓頂,穿過九重蒼天,永遠看得見太陽。不由得,他也看看時間,向他的女神虔誠地一笑,慨然應答:“走吧!”

    他們來到男宿舍,開始學習英語,仿佛他們不是戀人,僅僅是同學。琴盒兒裏的胡琴靜靜的,仿佛一直就是靜靜的,從未攪擾過任何人,也未曾埋藏那麽多的往事。二胡旁的小不倒翁獨自微笑著,似乎她從不怕孤獨,無論在哪裏,在什麽時候,它都有自我的平衡。兩小時猶如一瞬,一瞬間,他們又必須各自去看自己的書了。趙嵐衝李家寶含媚一笑,站起身就迴自己的宿舍,好像一辦正經的事情,她的感情就會乖乖地自覺隱藏。

    李家寶看一眼身旁的二胡,取出他的小不倒翁,愛憐地撫弄幾次,感觸頗多。小小的不倒翁,有一個沉穩的重心,瀟灑詼諧地保持著她那自立的尊嚴。那麽人呢?凡有誌者,就必須有一個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信念,就必須為這個信念,不間斷地積累,積累,再積累!如果說小不倒翁的信念就是永遠站立,那麽,他的重心就是實現他願望的具體保證;如果說有誌者事競成,那麽,頑強的毅力就注定是實踐信念不可或缺的保障。想到此,他更加喜愛那小不倒翁原來的主人,愈琢磨愈愛,不由自主,他把小不倒翁放在眼前,翻開了趙嵐贈給他的數學書。

    他專心致誌的,偶爾瞥見胡琴和小不倒翁,便受到深沉的敦促,頑強的意誌就伴他認真求解。十點半了,他仍無困意。手腳太涼,他索性從地桌前,轉移到熱炕頭的被窩裏,依舊靜靜地思索,細細地琢磨,認真地書寫。手刺癢癢的,他就放下筆,手心對著手心搓一陣。再用搓熱的手心搓手背。腳涼,就腳心對著腳心也在被窩裏搓一迴,然後再搓腳背。手捧書本,在炕頭兒裹著被,那樣子,很感人。分明就是一幅〈〈知青寒夜用功圖〉〉。

    忽然,門開了。趙嵐抱著她的被子狼狽不堪地闖了進來。

    “那屋兒實在是太冷了,窗戶紙都凍掉了。兩個老高三裏的大笨蛋,書算是白念了,怎麽沒有一個想起冰會升華呢?”趙嵐的牙齒咯咯地打戰。

    “呀,可不是!” 趙嵐一說升華,李家寶什麽都明白了。

    “你快往那邊挪一挪,快,快把炕頭兒讓給我。我太冷,實在是太冷了……”趙嵐把她的被子拋到炕上,將兩手伸到李家寶的褥子底下,口裏不停地發出嘶嘶的聲音。

    “這樣吧,我過那屋去。”這樣說著,李家寶就去抱自己的被子,沒結婚就和趙嵐睡在一鋪炕上,他不敢想象。

    “你也會受不了,風太大了。”趙嵐抽出雙手把他拉住了。

    “那……”李家寶為難了。

    趙嵐磕著牙,忽然想出一個令人驚異的辦法:“結婚吧!”

    “結婚?”李家寶茫然不知所措。“結婚!結了婚,兩個人睡在一個被窩裏,體溫相互傳遞,就一定不冷了。結了婚,就名正言順,也不會遭人恥笑……”趙嵐決心已下,驀地,心中充滿了渴望。

    李家寶被她的簡單、大膽、果敢、堅定,驚得目瞪口呆,站在地當央,大腦幾乎麻木了。

    “你,你不想要我?”趙嵐疑惑地望著李家寶,眼睛裏流露出不盡的委屈。

    “不不,不是,絕不是……”李家寶緊忙否定,連語氣也在辯白,但他的神情,明明還是不能理喻。

    “那你不愛我?”趙嵐想到了郝玉梅,以為到了關鍵時刻,李家寶仍然割舍不了舊愛。

    “愛,深深地愛!隻是,隻是你也太大膽了……”李家寶道出了自己的疑慮。迅速地判斷著,這樣做到底合適不合適。

    趙嵐的心裏感到了幸福,態度斬釘截鐵:“婚姻自由,雙方自願,就無可非議。咱們現在就正式結婚,省得麻煩別人!”

    主意已定,趙嵐反身迴到她的屋子裏,把她的被褥抱進了男宿舍。李家寶木然地戳在地當心,看她鋪行李,看她準備結婚,看她急切地要做新娘。趙嵐的心情很激動,掀去李家寶的被子,毫無羞澀地把她的褥子鋪在李家寶的褥子上麵,把李家寶的被子重新鋪放好,又把她的被子壓上去,鋪好了被窩,把她的枕頭和李家寶的枕頭擺在一起,退迴幾步端詳端詳,心裏感到很滿意,也很滋潤。李家寶仍在猶豫,她卻像孩子一般輕捷,一下子就跳上了炕。她靠住牆,將兩腳伸進褥子底下,萬般幸福地宣泄她的感受:“啊,真暖和啊,實在是太暖和了!在這樣寒冷的夜裏還有這麽溫暖的地方!在這麽偏遠的屯子裏還有這麽動人的感受!”

    李家寶望著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她卻興奮而又調皮十分愜意地邀請李家寶:“快來呀,親愛的,兩個人靠在一起,準保更暖和,捧起書本,也會踏實!”

    “趙嵐……”李家寶內心很激動,輕輕招唿她的名字,卻沒有響應她的召喚,目光裏,明顯地閃著異議。

    “對了……”

    趙嵐似乎想起了什麽,趕緊跳到地上,把她剛剛鋪好的被褥又一樣一樣地重新疊了起來,疊得規規矩矩的,分出她的和李家寶的,並排地靠在一起。李家寶看著她去做,仍然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麽。隻見她把兩套行李又往一起靠了一靠,美美地審視一番,迴頭就向李家寶要大衣:“快,把你的大衣給我穿一穿!”

    “你要幹什麽?”

    “去找隊長。”

    “幹什麽?”

    “叫他們來證婚。”

    趙嵐來到李家寶的身前,不由分說,就脫他的大衣,匆匆穿在自己的身上,就像穿了一件道袍,起身就走。

    李家寶呆若木雞,頭一迴聽說有這樣結婚的,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三更半夜,隻因為需要禦寒取暖,說結婚馬上就結婚,而新郎不是別人,恰恰就是自己。

    房門啪地一響,李家寶驀然想起,應當跟趙嵐一起去,急忙衝出去招唿她:“趙嵐,你等等我……”

    “不,不用你!”趙嵐高聲喊過,轉身就走。

    李家寶站在院子當央,簡直不敢想象,趙嵐馬上就要成為他的妻子……忽然,他聽到了狗叫聲,想起下午那場意外,起身就去追趙嵐,但是他不敢攆上去,怕偶然弄出動靜驚嚇趙嵐。下午的事情已夠她害怕的了,萬一再使她受到驚嚇,她如何承受得了呢?李家寶暗中尾隨著她,意在保護她。如有意外,他就會像猛虎一樣撲上去,不顧一切地保護她。李家寶甚至再次產生了那個古怪的想法,希望當真發生特殊情況,讓趙嵐不但得到保護,而且能親眼看到,李家寶是怎樣撲上去的,如何真誠和勇猛。

    趙嵐敲開了隊長家的門,李家寶站在遠處等她出來,警惕地四處觀望,仿佛他是趙嵐的警衛兵,恪守職責,毫不鬆懈,一絲不苟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

    過了好久,趙嵐才從耿隊長家走出來, 耿隊長和他的老伴一起跟了出來。趙嵐向知識青年宿舍走迴去了,隊長兩口子向另一個方向走去了。顯然,他們是去找陳書記,趕緊張羅事兒。李家寶仍然尾隨在趙嵐的後麵,小心翼翼地監視左右。趙嵐腳步輕捷地進到宿舍裏麵去了,李家寶有意在宿舍門前站了片刻才走進房門,輕輕地敲屋門。

    趙嵐不安地向門外探問:“誰?”

    李家寶迴答得很輕柔:“我。”

    李家寶進了屋子,趙嵐立即問他:“你到哪兒去啦?”

    李家寶微笑著,盡職盡責地迴答她:“一直跟在你後麵,怕你萬一受驚嚇,暗中保護你。”

    “我還以為你是逃婚呢,剛想哭。”趙嵐非常感動,為自己能得到這樣的關懷而激越,她無法說出自己的心情,隻覺得,這才是愛的真正感受。

    李家寶看著眼前的趙嵐,想起了下午險遭強暴的趙嵐,想起了在火車上含淚斷定他可憐可悲可歎的趙嵐,想起了被他拒絕情感時的趙嵐,也想起了在學校的足球場上用腳尖兒踢他小腿肚子的趙嵐,他感觸萬千,期待地向趙嵐伸出了雙臂,仿佛他剛剛解凍,剛剛蘇醒,剛剛通曉事理一般,發自肺腑地道出了獨特的感受:“趙嵐,你簡直把我帶進了童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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