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嵐勸過李家寶,內心已覺慘然,便收拾好自己的書本迴了屋子。眼見趙嵐走了,李家寶訕訕地迴到男宿舍,喝下趙嵐為他沏好的熱茶,便沒有睡意了。無事可做,寂寞難耐,他從琴盒裏取出了趙嵐剛才想要迴去的小不倒翁。

    小不倒翁依然在笑,靜靜地自得其樂。李家寶將它按倒,它立即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來,仍舊還笑,笑得很怡然,笑得也赤誠,仿佛有意在向李家寶顯示它的韌性與頑強。反複多次,李家寶不由得內心慨歎:深入淺出的饋贈,無言的激勵。他仿佛理解了“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的真實寓意,天鵝是可以飛入藍天的呀!那麽不倒翁呢?在任何情況下,都是要自立的。在道理上,他已經明明白白,但在情感上,他卻仍然覺得趙嵐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自己剛剛失去郝玉梅的愛情,怎能說忘就忘呢?往事曾經那麽感人肺腑,說失去就失去了,又怎能將萬般的美好驟然化作空無呢?真相不明,緣由向誰索求?失戀人又怎能不牽腸掛肚呢?活生生的人,畢竟是有心的啊!忽然,好像小不倒翁也開了口,笑嘻嘻地反駁他:失戀的人就不能好好活了嗎?當真需要去當和尚嗎?那就未免愛得深也愛得愚了吧。那是大觀園裏紈絝兒郎的情感。元、迎、探、惜,各有不幸的遭遇,卻不知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才原應歎息。然而時過境遷,你已經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你還不想由他人主宰你的命運嗎?

    過了很長時間,他把不倒翁放迴了琴盒,琴盒裏的胡琴又將他的思緒引向了郝玉梅……

    “胡琴響,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

    多麽感人的話語啊,可是,一封絕情信卻將它的內涵化作了一副淒然離別的景象。再不是追隨的誓言,而是兩廂空幻的現實寫真。美好的往事即將煙消雲散,唯有思戀,尚可纏綿……

    不,孟憲和與趙嵐不是都在勸說自己迴去爭取嗎?爭取是有道理的,輕易放棄,哪裏是珍惜?可是,難道還要向郝玉梅的父親乞求嗎?果真如此,豈不喪失了人格和尊嚴?再窮酸迎風也得站著,何況琴弦已由郝玉梅親手扯斷。唉,弦已斷,音將絕,一曲初戀唱罷,廢水已被潑出,還能迴收嗎?最難言,最初還是自己不情願玉梅前來吃苦的,如果僅為平撫自己的傷痛就改變為玉梅著想的初衷,豈不是很自私?再思量,郝玉梅好不容易才忍痛割愛,如果自己返迴去,要求她不顧一切地隨自己走,豈不是又將她拖入了兩難的境地?

    他久久地望著那胡琴,甚至想立即拉響,左右看一看,大家都在熟睡,明明不可能。忽然他將胡琴操了起來,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將自己融入曲子的境界,不拿弓,隻動指和臂,就那麽兩手空比劃,默奏郝玉梅親自教他的《病中吟》。直至曲終,他才從悲憤中醒來,見大家依舊在睡覺,琴音並未縈繞,唯有煤油燈一閃一閃地仍然陪伴著他,他的心裏不禁更加冷清,空曠。

    他悄悄地把胡琴放迴進琴盒,輕輕地蓋上蓋子,開始默背郝玉梅的絕情信。一遍,兩遍,三遍……直到天亮,他才不得不從空幻中走出來,重新麵對現實。

    一大早,孟憲和與董金華就為知青送來了寶貴的糧票,總共四千二百斤。同時,還給李家寶和趙嵐帶來一袋子白麵和一塑料桶豆油。老孟告訴他,五連的兵團戰士每個人都捐獻了二十斤糧票,他們的團長號召團機關幹部,每人捐了三十斤。老孟還告訴他:“裝糧票的口袋上寫著幾行字,表達了五連知青的心意。你就讓這裏的校友永遠記住吧!”

    下鄉的知識青年心連著心,共同感受了貧下中農的真實感情。中國必須富強,必須結束他們在困苦中的掙紮。

    且讓我們共同努力吧!

    李家寶不禁問老孟:“你打的稿兒?”

    “不,是那位開槍的北京青年含著眼淚自己寫出來的。”

    李家寶很感慨,把那文字交給大家看,周玲玲的眼裏立刻閃出了淚花。片刻,孟憲和從他的衣袋裏又掏出一個小信封,低聲叮囑困境中的好友:“給,這點錢你拿著,來迴買車票吧,是我們仨和郭俊德、陳複生的一點兒心意。”

    要返迴市裏,李家寶確實需要錢,便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也不數,隻問老孟:“多少?”

    “一百五十元。”

    一百五十元,這是一個兵團戰士四五個月的工資啊!更形成反差的是,李家寶他們下鄉已經將近兩個月了,分文未得不說,還必須迴去吃家裏的……李家寶深切地望著老孟,什麽也沒說,也是什麽都說不出來,心裏卻翻滾著沉甸甸的情感。好友之間,一方捐贈,一方收受,心照不宣,彼此都是熱淚盈眶……

    李家寶受觸頗深,忽然問老孟:“我們書記要的名單呢?”

    “還真要啊?”

    “你看他是說空話的人嗎?”

    “你讚成嗎?”

    “不光讚成,我還想親自撰寫碑文!”

    “那就以後給你吧。”

    “不,我跟你去取。反正我們坐晚車。”

    李家寶的執著感動了老孟,他們先到連隊又到團部,直到下午才把事情辦妥。但是,什麽時候能立碑,李家寶卻難斷具體的時日,不過,他相信小屯子肯定能立起這塊《小屯子活命碑》。

    晚上九點鍾的時候,知青們就要離開小屯子了,他們不得不迴家去貓冬,卻沒有常人迴家探親那種熱情。小屯子裏,不少人家來到知青宿舍送他們,依依不舍的,一直把他們送到路口。

    書記和隊長代表全屯送他們上車站,趕車的還是齊金庫。一路上,書記和隊長有話說不出口,隻覺得愧疚難當。齊金庫倒是一邊趕車一邊感慨:“你們十一個,誰都不孬!啥時候迴來一定先捎個信兒。就是天上下刀子,我老齊也會頭頂刀子去接你們。就是凍掉所有腳指頭,我老齊也心甘情願……”

    夜裏一點鍾,火車進站了。將迴去貓冬的知青一個個鄭重地和他們的書記、隊長握手道別,也同甩大鞭子拿蒿子稈兒撒氣的齊金庫握手道別。大家的手都是冰涼冰涼的,他們的心裏卻是熱辣辣的。該薛景才和齊金庫握手言別了,兩人先是愣怔著,薛景才忽然開了腔:“老齊大哥,我薛景才有時候不知好歹,你是老大哥,那天那事兒,你就多擔待吧……”

    “老弟,你可別說了,那天是我心裏有事兒拿你犯倔,你不記恨你齊大哥,你齊大哥興許還能痛痛快快吃下飯去……”

    話到動情處,老齊猛然把薛景才給摟住了。他的動作勝於千言萬語,薛景才也抱住了他的老齊大哥,拍著老大哥的肩膀,已經抽鼻子了。或許,是小屯子終於逃過一劫吧,或許,是他們必將同甘共苦,尚未同甘,卻在共苦的緣故吧,他們的感情已經無聲無息地融和在一起了……

    上車不久,周玲玲特意囑咐吳雅琴和鄭小微:“迴家千萬不要訴苦,就說隊裏冬天沒活兒才放假的,明白嗎?”

    鄭小微和吳雅琴都是默默地點頭,易俊紅卻笑一笑,歪著頭問她的周姐:“那不是撒謊嗎?”

    周玲玲情不自禁地笑了,鄭小微就這樣問過她,是李家寶恰當地打比方,才使鄭小微明白了許多。她剛想學李家寶處理問題的方法,鄭小微已搶先賣弄他的收獲了:“不說父母不放心的,選擇父母聽了高興的,就可以不撒謊。‘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導同誌務必充分注意。’”

    鄭小微理解了問題,又詼諧地擺出大幹部的模樣來,把大家都給逗笑了,情不自禁,周玲玲也露出了笑容。鄭小微的心裏美滋滋的,看著易俊紅,左右晃腦袋,表示得意。

    易俊紅見他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並且又來逞能,就毫不留情地譏諷他:“聽不懂別人問話的潛台詞,還自以為是呢!”

    “你有啥潛台詞?”

    “情感逼迫理智,不能夠說真話;理智又壓迫情感,不能夠流露真情。你想到了嗎?你尋思過嗎?”易俊紅自覺悲哀,不由自主,眼裏閃出了淚花。

    鄭小微被易俊紅問得直長長眼睛,想反擊,沒有詞兒,又見易俊紅淚花閃閃的,隻得服了軟:“那你對,還不行啊?”

    易俊紅見他認了錯,瞥他一眼,就趕緊擦拭自己的眼睛。李家寶和趙嵐不約而同都看易俊紅,彼此又互相看了看。周玲玲下意識地看了看李家寶和趙嵐,董強卻看了看周玲玲。

    大家都不做聲了,困意立刻開始襲擊他們。他們的心情都很抑鬱,雖說迴家能見到父母,心裏卻高興不起來,就連鄭小微和吳雅琴也變得很深沉。許久,他們相互依偎著疲憊地睡著了。

    忽然,李家寶從蒙中醒來,發現趙嵐離開了座位。起初以為她是去了廁所,沒在意。過了很長時間,趙嵐仍舊沒迴來。他立刻左右尋找,四處張望,隻見趙嵐站在一盞車燈下,依著座位的椅背頭兒,正在看書。他再次受到了觸動,暗暗思索,趙嵐肯定是心中有事才不得不看書的。那麽,自己在想郝玉梅,她在想什麽呢?她曾說,她體驗過失戀的痛苦,當自己失戀的時候,她卻要陪伴自己去說服郝玉梅,那麽,她的感情會是怎樣的呢?她為什麽要這樣做,而且又十分執著呢?她是將心比心才幫自己嗎?李家寶再一次偷眼看趙嵐,發現她在默默地流淚。是書裏的情節感動了她還是她感到很委屈?肯定是後者,不然她怎麽會躲開大家呢?李家寶頓覺很內疚,卻隻能暗暗記在心裏……

    第二天中午,他們迴到了他們的出生地。他們的內心都有深切的感觸,但人人都不說。將近兩個月的農村生活,使他們認可了自己的農民身份。他們的出生地,他們的家,此時此刻,隻不過是他們臨時客居的場所……這裏,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喧鬧的街市,熙攘的人群,原來十分嘈雜……李家寶不由得向匆匆忙忙的人們暗問,也向悠閑自得的人們暗問:你們了解農村嗎?農民把糧食給了你們,讓你們生活得津津有味,自由自在,他們自身卻無溫飽,你們知道嗎?如今我們也是農民,我們是因為斷了口糧才暫時迴到你們中間的,你們知道嗎?我們也曾是這裏的兒女,永遠也不會忘記這裏,但是,這裏已經沒有我們的糧食關係和一切供應小票兒了,我們沒有工資,必須去給家裏增添負擔,這一切,你們都知道嗎?

    懷著難言的心情,大家必須分手了,一個個戀戀不舍的,但是這裏畢竟有父母,也並非大家都是李家寶,鄭小微和易俊紅他們一坐上迴家的電車,立刻就歸心似箭了。目送徒手而歸的校友先後離去,李家寶心中十分難過,迴過身來,他的身邊隻剩下趙嵐和周玲玲了。周玲玲邀李家寶和趙嵐到她家裏去做客,兩個人不答應。周玲玲隻得任由他倆將自己也送上了電車。

    “再見,趙姐!再見,李哥……”周玲玲站在車門附近,含淚搖著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

    車門關嚴了,電車很快遠去了。李家寶的身邊隻有趙嵐一個人了。瞬間,他體驗到一種堵心悶胸的失落感,街市上,車水馬龍,行人川流不息,卻與他毫不相幹……

    趙嵐忽然問李家寶:“你上哪兒?”

    李家寶從沉思中醒來,反問趙嵐:“你呢?”

    趙嵐婉轉地迴答:“我應當迴家。”

    “我送你吧。”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去見郝玉梅。”

    “不……”

    “不?”

    “不。”

    “也罷,既然如此,敬請免送!”

    趙嵐對李家寶的態度很不滿意,站在原地略略思索,便舉步向她所要乘坐的電車車站徑自走去了。由於說了“不”,李家寶被閃下了,望著趙嵐遠去的背影,他的心裏更覺空曠,孤獨感也越發強烈,令他惶惑不安,仿佛街市上所有的人都在排擠他,他是個外來的閑人。突然,趙嵐站住了。她迴過身來,望著站在原地目送她的李家寶,似乎還有話說。李家寶頓覺溫暖,心裏很感激,揮手示意,讓她快些迴家,她卻躲閃著車輛,一步一步向李家寶返了迴來。李家寶頓覺莫名其妙,重新和趙嵐站在一起,須臾分別又重逢,竟然會有說不出的親切。趙嵐堅定了意誌,態度義不容辭,突然,半下命令半商量,冷峻地督促李家寶:“走,你必須和我一起到郝玉梅家去,就算是你陪我,總可以吧?”

    李家寶還能說什麽?心中隻有感動,生怕再惹趙嵐不快,隻得由著她和自己,不,是跟著她,一起去找郝玉梅。他們向郝玉梅的家走去了,李家寶的心裏十分慌亂,也不知他和趙嵐將會麵臨什麽樣的局麵。

    郝玉梅家的院子門敞開著,裏麵停著許多輛自行車。李家寶和趙嵐這才想起星期天的概念來,不約而同,互相看了看。

    “進去!”趙嵐的態度十分果決,聲音卻有些顫抖。

    “趙嵐……”李家寶猶豫不決。

    “進去,你有這個權利!管他人多人少有客沒客,沒時間再考慮那麽多了。”

    趙嵐勻了勻唿吸,挽住李家寶的胳膊,便把他帶進了郝家的院子。進到院子裏,他倆再次站住了,他倆還沒有商量,具體應當怎樣做。忽然,郝玉梅從房門裏麵快步跑了出來,一副十分急切的樣子,跑到院當心,卻冷丁站住了。她是在屋子裏猛然看見李家寶和趙嵐的,她是下意識跑出來的,當她和昔日的戀人與兒時的好友近在咫尺的時候,她的激動頓時變作了尷尬,悄然的驚喜也化作了淒然的悲涼。她全然不知自己應該怎樣做,兩眼惶惑地看看李家寶,又看趙嵐。

    李家寶不知道應該說什麽。眼前,就是親手教他學習二胡一心要使他能找到好工作的郝玉梅,就是曾經與他形影不離、四處“逍遙”過的郝玉梅,就是兩個月前與他難舍難分、一心要去追趕他的郝玉梅,就是讓他永遠也不要忘記自己、胡琴響就是她在想的郝玉梅,就是曾經和他一起喝下紅葡萄酒、情願把一切都獻給他、寧可將生米做成熟飯的郝玉梅……

    他們近在眼前,卻驚異呆滯,相互對視著,黯然無語。趙嵐看在眼裏,急在心上,同時,心裏又萬般矛盾。同情和愛情在趙嵐的心裏廝殺成一團,愛情終於被打入心底以後,她才艱難地開口,聲音不禁有些異樣:“玉梅,你冷靜一些……咱們能不能出去說說話?”

    郝玉梅潸然淚下,欲言又止,突然雙手捂住臉麵,慌亂地跑了迴去。望著倉皇逃跑的郝玉梅,趙嵐心裏一顫,驀然生出一種憤然的情緒,看看李家寶,語氣就像下命令:“走,進屋去!”

    李家寶愣愣地站著,似乎什麽也沒聽見。

    “誰?幹什麽?”房門裏走出了其他人。

    李家寶一眼就認了出來,走在前麵的,是陳路,他的身後跟著曹自立。李家寶驚疑而又憤怒,在他昔日女友的家裏,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無端欺辱過他三年的陳路,並且好像他在這裏已經擁有了一定的權利。李家寶心不甘,情不忍,憤憤不平,不由得疾言厲色:“你來這裏幹什麽?”

    “噢?”陳路擺出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態,鄙夷地看著突兀而來的李家寶,無比尖刻地嘲諷他:“如果我沒有認錯的話,你就是那位又爭氣又露臉、省重點中學的李家寶吧?一向都是大名鼎鼎的,如今,怎麽皺巴巴的,像個大車店裏的馬車夫啊?”

    “陳路,請你自重,趕緊閃開!”趙嵐摘下有些遮眼的狗皮帽子,威嚴地喝令。

    “趙,趙嵐?你怎麽和、和他在一起……”

    陳路被趙嵐一喝,頓時滿臉尷尬,急忙收斂油腔滑調,但那個指代李家寶的“他”字裏,卻依然充斥著對李家寶的蔑視。

    玉梅的父親快步趕了出來,小跑著迎向趙嵐,笑容可掬,表示喜出望外:“哎呀,小嵐嵐,你好,你好啊!”

    “呀,小李?”對李家寶,郝玉梅的父親同樣表示驚訝。李家寶艱難地與他握了手,卻不知該說什麽。

    “郝叔,”趙嵐的語氣頗急切,“陳路來這裏幹什麽?”

    “你問陳路啊?”郝玉梅的父親很刁鑽,笑一笑才迴答,“他呀,他是玉梅的未婚夫啊!”玉梅的父親明知李家寶和他女兒以往的關係,卻故意將陳路的身份講得無可挑剔,選詞也講究,不用社會上流行的男朋友,特殊強調,陳路是郝玉梅還沒有結婚的丈夫,並笑嗬嗬地招唿陳路,“路路,快來認識認識,這是市革委會郭主任的女兒,是玉梅從小最要好的朋友--趙嵐。”

    陳路當著未來的泰山,不顧窘迫,像模像樣地向趙嵐伸出了手,就連聲調也謙恭:“你好,趙嵐,今後我們可以做朋友!”

    “請你走開!”從玉梅父親的口裏聽到陳路是郝玉梅的未婚夫,趙嵐頓時可憐郝玉梅,完全忘記了自己對李家寶的感情,無論如何,也不希望自己的好友嫁給眼前的陳路。

    趙嵐如此對待陳路,玉梅的父親不知所以然,默然忍下心中的不悅,故作熱情地招唿李家寶:“小李,請進,快請進!大老遠迴來的,有話屋裏說。正巧玉梅的未婚夫也在,你們認識認識,日後見麵也好打個招唿,能互相幫襯,也互相幫襯幫襯!”

    玉梅父親的軟刀子割肉不見血, 弄得李家寶無地自容又無話可說,也無從發作。一股涼氣迅速爬遍了他的全身,鑽皮肉,浸骨髓,他可怎樣才能向前邁腿呢?一道門檻隔住了他,縱然他有千言萬語,又能向誰傾訴呢?李家寶不禁看陳路,怒目圓睜,真想把他趕走,可是,他已是郝玉梅的未婚夫,郝玉梅肯容他,其他人還能算老幾呢?李家寶怒視著陳路,可是,自己明明已是這裏的局外人。陳路卻是自知身份,麵對李家寶噴火的目光,乜斜起眼睛一撇嘴,輕輕哼一聲,反身便走,輕鬆地邁門檻,啪地一帶門,似乎他有不盡的權利--這個家未來也是他的。曹自立依然緊跟陳路,也是衝李家寶撇撇嘴,顛兒顛兒地跟進屋裏去了。

    郝玉梅的父親泰然自若,仍是明讓暗攆的態度,笑容可掬地問李家寶:“那你就不到屋啦?”

    他的問話,恰如濕漉漉的拖布拖過地,不洗也不晾,一直放在陰暗處,明明是清潔衛生的工具,反倒發出一種難聞的黴爛味道。李家寶再次聽到如此油滑的問話,苦不堪言,有氣難喘,有話難講,有理難辯,一轉身,便憤憤地離開了郝家。

    趙嵐趕緊去追他,焦急地高聲喊叫:“李家寶--”

    李家寶倉皇失措地跑了起來,隻覺得他的顏麵已經丟盡,再也不可見人。他恥辱,他氣恨,他悲哀,他痛苦,他難以自持。

    趙嵐情知追不上他,也不再去追,立在郝家大門口,痛心地望著李家寶逃去的背影,胸脯一起一伏的。

    命運哪,你也太捉弄人了!何以那麽善良的玉梅偏偏攤上一個不容她自由自主的父親?何以她父親給她選擇的未婚夫偏偏就是刁蠻的陳路?

    李家寶暈頭轉向地向遠處跑,狼狽不堪地向遠處跑,大腦出現了空白,神經思路發生了阻斷。對周圍的一切,他早已視而不見,隻有小腦仍在支配他躲閃,當他稍稍清醒時,就連他自己也驚訝,怎麽會跑進菜市場呢?他從肩摩轂擊的人流裏匆匆向對麵的大門穿過去,他要迅速離開人多的地方,他應當馬上迴家,他必須馬上迴家。他找到汽車站,尾隨著別人上了車,匆匆揀一個座位,就牢牢地坐了下去。也幸虧車上有空座位,不然,他就會無力站穩。他把頭壓在前排座位後麵的橫梁上,那橫梁,涼冰冰的,他反倒覺得正合適。他昏昏沉沉地閉住了眼睛,任憑汽車搖晃,任憑殘酷的事實,啃噬他那顆受了重傷的心。他就像患了耳

    疾,聽不見一切聲音,仿佛他已然與世隔絕,也好像世界上孤零零地隻剩下他一個人了。

    汽車停了開,開了停。他似乎知道,也似乎不知道,單覺得迷迷糊糊的,就像飄浮在空中一樣。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這位同誌,到終點了……”

    他抬起了頭,是乘務員在招唿他。

    “噢,我坐過站了……”他匆匆地道過歉,急忙下了車。亮光刺眼,他趕緊眯住眼睛,左顧右盼。

    乘務員又招唿他:“票!”

    他懵懵懂懂地付了錢,趕緊迴家。看見熟悉的房子,他激動了,不禁快步走了起來。

    他悄悄地拉開了家門,在家正做作業的六妹和七妹,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冷丁看見哥哥,又驚又喜,興奮地喊了一聲哥,衝著隔扇裏麵就報喜:“媽,我哥迴來啦!”

    母親聽見兩個丫頭驚喜喊哥的聲音,放下手上的活計,急忙迎了出來。媽媽見了下鄉的兒子,第一項,是流淚。第二項,就是看了又看。母子連心,她看出兒子瘦了,急切地問他:“你這是咋弄的,怎麽這麽瘦啊?”

    “媽,越瘦越結實,成天鍛煉,還有長肥膘兒的?你看看運動員,除了需要力氣出成績的,哪一個是胖子?”疲憊的李家寶趕緊寬慰母親,還故意擴展雙臂,挺胸收腹,顯示他的強壯。

    其實,他早已渾身乏力了,恨不得倒頭就躺下,但他不能流露些許真實的心境,就像戴著假牙露亮齒,讓人看著美,他必須哄騙他的母親,內心裏,暗暗地悲涼。

    母親被兒子哄得高興了,馬上想了起來,得給兒子做些好吃的,連忙招喚六妹:“快去找小票兒,買點兒肉迴來!”母親邊說邊掏錢,終歸是見了兒子,連忙又吩咐七妹:“快去告訴你大姐她們,讓她們吃完晚飯都迴家!”

    兩個小的出去了,母親開始向李家寶問這問那,李家寶一一作答,將生產隊誇得天花亂墜,也揀些真實感人的事情講,講隊裏的歡迎會,講小腳老太太跳忠字舞,講得母親以為兒子真的很好,甚至被跳忠字舞的小腳老太太給逗笑了。

    這時,李家寶的二妹妹--七個女孩裏排行五妹的李玉茹,從外麵迴來了,猛然看見哥哥,眼圈兒立即就紅了。

    母親趕緊勸慰她:“你哥那兒挺好的,快別哭!”

    玉茹點點頭,抹去眼淚,馬上就和媽媽商量:“媽,晚上做大米飯吧!”

    “對,大米飯,豬肉燉粉條兒,也給你爸打二兩酒!”

    父親迴來了,驚喜交加。家裏人等他洗完臉,馬上就開始吃飯。久熟的飯桌上,李家寶非常注意吃相,生怕有人看出什麽破綻來。他一邊吃飯,一邊繼續編謊話,說他這趟迴來,是替他們生產隊辦事兒的,明天辦完事兒,直接就得迴生產隊。還說隊裏信任他,他得好好表現,不能辜負領導對他的期望……

    父親點點頭,很認真地表示讚許:“對,就該好好幹。雖說現在不用打小日本兒了,可咱也不能忘嘍,中國人當過小日本兒的亡國奴,賣力氣也是為人家。咱們的大木頭人家拉走,咱們煤礦的煤,人家發電。現在是自己給自己幹活,不管在哪兒,都得好好幹。雖說下鄉的時候咱們不情願,和幹活咋幹是兩迴事兒。不順心就對不起祖宗和良心,那可不是咱們這種人家辦的事兒。”

    吃過飯以後,李家寶的姐姐、姐夫們先後來看他,三姐雖說還住校,但帶迴來一個叫程子亮的男朋友,讓他結識弟弟。一次次寒暄,一晚上的親熱,臨走的時候他去送,家家都朝他的衣袋裏塞了錢。李家寶自覺悲哀,卻沒有拒絕。他馬上就要返迴屯裏去,他不能花孟憲和他們的辛苦錢。

    大姐送走其他人,把他單獨叫到一個小胡同裏,不容他講假話,威嚴地問他:“說實話,你的情況到底怎麽樣?”

    大姐的態度深深地感動了他,他不敢,也不情願哄騙事事待他如母的大姐,不由得,聲音哽咽地叫了一聲:“大姐……”

    大姐立即什麽都明白了,又朝他的衣袋裏裝了許多錢。

    “不……”他不肯再接受,不管大姐怎樣說,他也不肯。

    大姐夫楚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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