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寫完了,李家寶正在得意,睡夢裏的鄭小微很動情地叫了一聲媽。李家寶冷丁打了一個寒戰,搓了搓手,用嘴哈一哈,側眼看一看窗戶,窗戶上的玻璃早已被寒霜封得嚴嚴實實了。窗外突然傳來了雞叫聲,他下意識地向掛鍾望去,掛鍾滴答滴答地保持著穩健的節奏,準確地指出,已是新一日的兩點五十分了。不知為什麽,他突發奇想,要到外麵去看一看。他以前曾聽聽老人說,最冷不過五更寒,便戴上棉帽子,穿好棉大衣,悄悄地走了出去。天上明月淒清 ,地上寒光鋪撒,彌漫著凜冽的寒氣,毫不留情地立刻襲擊他。頃刻間,他就被凍得上下磕牙了,反倒更想在酷寒中人認真走一走。他趕緊把大衣扣子扣嚴,再次仰頭望夜空,月亮的圓臉仿佛也是冷得耐不住寒冷,少半邊臉已經藏得不知去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氣,一下子就噎在胸口窩住了,好半天才順過氣來。他朝下拽一拽帽子,袖起兩手,緊夾雙臂,從西向東走去,成心審視一家又一家的破敗,仿佛他能夠經得住嚴寒的考驗,眼前這破敗的景象遲早都會被他親手改變一樣。瞬息間,他想到了趙嵐,她的父母被人批鬥時,她仍在看書學習,翻然感悟,思暖須知寒。

    屯子裏的狗,汪汪地亂叫起來,叫得他小心翼翼 。嗯?寒天狗叫中的提心吊膽,令他驀然產生一種充滿浪漫色彩的聯想,敢走夜路,就不怕狗叫;心存誌向,就不該燒書!哈哈,英雄無懼冷酷!不由自主,他刻意要求自己,必須以大無畏的氣概蔑視李靜雅那一笑。豪氣驟來,令人得意忘形,他邊走邊做擴胸運動,有意舒展終於被他找迴來的膽氣。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屯東頭兒的路口,突然發現,一個人影大步流星地向他們的屯子走來。天這麽寒冷,怎麽這麽早就會有人出來活動呢?莫非有賊?他機警地躲了起來,真是賊,就得真抓,正好可以考驗考驗自我欣賞的膽氣。那人真的進了屯子,李家寶遠遠地瞄著,隻見他熟練地打開一個院子門,直接就去敲窗戶。片刻,屋子裏走出來一個女人,迅速把他迎了進去。他是迴家?他是從哪裏趕迴來的,怎麽偏要夜行呢?李家寶一邊琢磨,一邊開始從東往西走,淡藍的天空變成了灰藍,又於灰藍中透出冷調的曙色,空中的星星漸漸淡去了,隻有啟明星顯得最亮,孤單單地伴著寒月,也就最清冷。他極目向遠望去,巨大的蒼穹籠罩著迷蒙的凍土,如同廣袤的大荒,無限蒼涼。觸景生情,不免默默生哀,小屯子如同原始的村落尚且食不果腹,這裏的貧下中農卻要“身居茅草屋,放眼全世界”,他的心裏不禁比廣袤的大荒還要蒼涼。

    噢?那個剛剛進了男子漢的人家,煙囪裏吐出了炊煙,李家寶這才迴到自身的處境,默然想起自己和周玲玲忘記安排今天早晨由誰做飯了,兩手捂住帽耳朵,急急忙忙就往迴趕。他忽地拉開房門,廚房裏冷丁傳來一聲顫抖的驚叫:“誰?”

    李家寶也是一驚,定睛一看,是周玲玲,驚慌失措地靠著女宿舍的門。李家寶連忙安撫她:“別怕,是我。”

    周玲玲驚猶未定,嚇得麵色慘白。李家寶忘不了昨日,她的臉上閃著的明亮動人的青春光彩,兩廂比較,不由得心裏泛起一種苦澀的憐惜。如果在城裏,這麽冷的早晨,她的母親能讓她起這麽早做飯嗎?李家寶找不到寬慰她的適當詞語,就趕緊用天氣轉移了話題:“外麵可真冷!”說罷,他脫下大衣就抖落寒氣。

    “屋子裏也不暖和。房門上,應該掛一個棉簾子。窗戶也得擋一擋,下半夜,實在是太冷了……”周玲玲說到寒冷,禁不住縮起雙肩搓了搓雙手。

    聽了周玲玲的迴答,李家寶暗暗地佩服她,也尊敬她。在李家寶眼裏,妙齡活潑的周玲玲原本應該無憂無慮地繼續唱歌,跳舞,安心地學習,可是,此時她卻像一位母親一樣,操勞起一個大家庭的家務了。想必她城裏的家也是個老百姓人家。為證實自己的判斷,他就故意問周玲玲:“你怎麽這麽早就做飯啊?”

    “苞米子不好熟,時間短了,也不好吃。燒開鍋慢慢地熬著,我還可以迴去睡個迴籠覺,兩不耽誤。”

    李家寶聽她說得很有經驗,又見她切著菜還得關照灶膛,立馬就找到了自己的活兒:“我來燒火,你就專心切菜吧……”

    周玲玲笑一笑,很俏皮地問他:“你在家做過飯嗎?”

    “沒有,隻幫我姐拉過風箱。”

    “那你就把大衣穿上去挑水吧,滿滿一缸水,就昨天一下午和一晚上,已經快見缸底了,真不愧是大家庭……”

    李家寶挑起水桶,第一次登上了小屯子的井台,也第一次用柳罐鬥子打水。冬天的井水涼得鑽心。徒手抓住柳罐,手就像被刀割、貓咬一樣,而井裏的水卻是不合乎飲用標準的水。兩隻特製的大水桶很沉重,李家寶心情就更加沉重了,默然給自己提出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向貧下中農學習,是改造這裏的水,還是同他們習以為常地一起喝呢?很顯然,屯裏還沒有改造這樣水質的經濟實力。不由得,小屯子裏的艱難困苦使他想到了綜合的國力……來迴挑著水,他不斷地思索著,把水缸挑滿的時候,天已經見亮了。猛然,鄭小微從外麵跑了進來,看見李家寶,一把拽住他,咧著嘴,磕著牙,急得直跳腳:“李哥李哥,屯裏的廁所在哪兒呀?你快告訴我。”

    李家寶這才明白他怎麽會一大早跑到外麵去,趕緊領他來到東房山,房山處已經有了尿跡。

    “我大便,大便!”鄭小微捧著肚子,急得團團轉。

    李家寶想看看別人家的廁所在哪兒,隔牆朝附近人家的房山根兒一看,非常不巧,一個女人正在解手,屁股後邊還等著一隻狗。他嚇了一跳,怕招惹是非,趕緊轉過身來,領著鄭小微跑到牆角,臨時決定:“在這兒,就在這兒吧,我給你站崗……”

    鄭小微解大便,李家寶站崗,不得不思考上廁所的問題,同時也納悶兒,隊長他們怎麽會忽略廁所呢?鄭小微便完了,他也想明白了。肯定的,這裏像他舅舅的屯子一樣,都是一家人用一個茅坑。到了冬天,就男的占一個房山,女的占一個房山,每天一拾掇,把一塊塊凍屎坨沿房山摞起來,看著不順眼,積肥卻方便。他當即作出暫時的決定,男同學利用東房山的牆角,女同學利用西房山的牆角。髒水往前院的左邊倒,邊緣不許越過房山的延伸線,離窗下不得少於五米,高不可超過三十厘米。想好了辦法,他趕忙進廚房,硬著頭皮跟周玲玲談了解手問題。鄭小微突然插言:“女同學不能抱柴火,要不就能看到男生上廁所。”

    “好,那就加上這一條。周玲玲,一會兒你告訴女生。男生就由小微負責吧。”

    周玲玲進了女宿舍,他和鄭小微迴了男宿舍。眼見大家還在睡覺,他卻仍然沒有睡意,摘下帽子脫去大衣,發現鄭小微在玩兒他的不倒翁,正好抬頭來問他:“李哥,你的信寫完啦?”

    李家寶一怔,方才光顧考慮廁所問題了,昨夜寫信的事情早被他忘記了,鄭小微一問,反倒提醒了他,他趕忙收拾紙和筆,並伸出手去,讓鄭小微把不倒翁趕緊還給他。鄭小微還想多玩兒一會兒,他不答應,鄭小微就咕嘟著嘴,不情願地把不倒翁放在原來的地方。他順勢進琴盒,重新來到了廚房,向周玲玲詢問,還需要幹什麽。鄭小微跟了出來,非常天真地向李家寶請求:“李大哥,給我看看你的信吧,我照你的寫!”

    李家寶看看喜好逞能的鄭小微,不忍心笑話他,就耐心地給他講解:“自己的信得自己寫,同一件事情,彼此的想法很可能就不相同,能照別人的寫嗎?再說了,自己寫也是一種鍛煉。真有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或者是有不會寫的字,問問別人,記住以後寫出來,就會學到一些東西,積少成多,聚流成河,還會長學問。還有,今後一定要記住,信是保密的,別人的信不經允許就不能看。信的內容屬於隱私,是受法律保護的,明白了嗎?”

    “隱私?人還有隱私啊?心懷隱私不就不忠了嗎?”

    “不,不能這麽簡單地看問題,每個人都有一些事情是不願意讓外人知道的。比如你偷著想媽媽,你願意讓別人知道嗎?”

    “那,那我寫什麽呀?”

    正在另一個鍋裏燉菜的周玲玲順口就來幫他解決難題:“寫平安到達,受到了深刻的教育,為貧下中農說了快板兒書,心裏高興得不得了,什麽還不行?對了,千萬別寫這裏破破爛爛的,省得家裏惦記你,明白嗎?”

    “那不就撒謊了嗎?”

    “你不能讓家裏惦記你呀!”

    “李哥,我周姐說的對嗎?”

    李家寶看看周玲玲,周玲玲仿佛也在等他迴答,麵對單純的鄭小微,他認真琢磨琢磨,就打了個比方:“小微,夜裏我聽見你在喊媽媽,如果你把這樣的夢境寫信告訴你的媽媽,你媽媽會不會想你,惦記你呢?”

    “會。”

    “她想你,卻看不見你,她會不會不難過呢?”

    “會。”

    “她難過,你會不會難過呢?”

    “會……”

    “你要是有選擇地告訴你媽媽,‘我身邊有一個周姐,非常關心我,我易姐也關心我,我很高興,也聽她們的話’,你媽媽會不會高興呢?”

    鄭小微不迴答了,抹著眼睛突然抽了鼻子:“李哥,我本來要告訴我媽,一鑽進被窩就想她,我,我不告訴她了……”

    鄭小微委委屈屈地抽著鼻子,立刻引起了周玲玲的憐惜,她的眼睛裏已然閃耀著淚花,看看李家寶,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流露了自己的真情實感:“李哥,你真會解釋,你讓我……心服口服。”驀地,她覺得她的感情有些直露,就問鄭小微:“別人還在睡,你怎麽起這麽早啊?”

    “每天我都是天一亮就上廁所,然後就和我爸一起出去喊嗓子。我爸告訴我,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可是……”

    忽然,門開了,耿隊長進來了,進來就說事兒:“陳書記頂著月亮一大早就趕了迴來,你倆快去穿好出門的衣服,跟我到他家去。今天咱們得到向陽公社去開一個會,怕不趕趟兒,陳書記就事先預備了早飯。”

    李家寶和周玲玲二話沒說,趕緊迴宿舍戴上了棉帽子,抱著大衣,起身就跟隊長走。剛出房門,周玲玲又踅了迴來,一件事兒一件事兒地囑咐鄭小微:“一會兒,你先把上廁所的事兒分別告訴男生和女生。再告訴董強,切點兒鹹菜,絲兒細一點兒,領著大家好好吃飯。你要聽你易姐的話,不許和她調皮,聽見沒?”

    “聽見了……”鄭小微眼見兩個主心骨都要外出,表示聽話地答應著,卻是眼淚未幹,可憐巴巴的。

    周玲玲把事情托付完了,急忙攆了出去。路上,耿隊長簡略地向李家寶和周玲玲介紹了陳書記,說他本來是大隊的書記,今年秋天冷不就遭了貶,還特殊囑咐,你倆知道就答應著,卻是眼淚未幹,可憐巴巴的。

    周玲玲把事情托付完了,急忙攆了出去。路上,耿隊長簡略地向李家寶和周玲玲介紹了陳書記,說他本來是大隊的書記,今年秋天冷不就遭了貶,還特殊囑咐,你倆知道就行了。

    李家寶恍然大悟,那個五更天進屯子的男人原來是隊裏的陳書記。抬頭一看,他家的門前已經停著一掛車,顯然,他是為了趕早辦事,才頂著月亮迴來的。

    李家寶和周玲玲見到遭了貶的陳書記,心裏很不自在。眼見著,他的臉上就好像沒有笑感神經一樣。李家寶和周玲玲明明是頭一次見到他,他也沒個笑模樣,板著臉問一聲“來了”,就算是初次見麵的寒暄。就連讓李家寶和周玲玲坐下,還是車老板兒替他張羅的。李家寶四處看了看,他的家也像他的臉,到處都硬邦邦的,哪兒都板。一張硬木舊三屜桌,是屋裏最值錢的家具,也不裝飾,看一眼也是死硬死硬的。方凳子和小板凳兒也是硬雜木的,沿牆摞著摞,就顯得硬上加硬。不一會兒,他開始了解情況了,臉是板板的,語氣也是板板的:“你叫李家寶是不是?”

    “是。”李家寶渾身上下都感到不舒服,似乎自己犯了什麽罪過,正在被無情地審問。

    “念書的時候當學習委員?”

    “不錯!”

    “今後打算咋辦,想過沒有?”

    “沒有!”

    陳書記側頭又問周玲玲:“你呢?”

    周玲玲囁嚅地迴答:“接受再教育唄。”

    陳書記卷了一支旱煙,點著,扔掉火柴杆兒,抹搭著眼皮繼續問周玲玲:“在校你是班裏的團支委,又是班裏的文娛委員,怎麽剛下鄉呢?”

    周玲玲兩眼看鞋尖兒,不安地迴答:“是這樣,我,我奶奶從小帶著我,今年七十二歲了,別人照顧她,她說啥也不幹,一說我得下鄉,她就掉眼淚,前後拖了我一年多……”

    “現在誰照顧她呢?”

    “我大姑把她接到北京去了。”

    “你這個學習委員是咋迴事兒?”陳書記轉過頭來,重新詢問李家寶。

    李家寶有些不耐煩,討厭這種審問式的談話,便帶著情緒迴答他:“我嘛,根本就不想來,可是沒有辦法!”“咋迴事?”

    “家裏八個孩子,七女一男!”

    “那你怎麽還要來?”

    “不來不行!”

    “咋個不行法?”

    “學習班辦到炕頭兒上,我父親血壓高……”

    “這地方窮,是吧?”

    “我們都看見了!”

    “看見了就好,不管你們願意不願意來,也不管願意不願意在這待,往後你倆也得挑個頭兒。先不說往後了,今天,向陽公社有一個現場會,因為咱們隊窮得出名,需要翻身,縣裏就指名讓咱們小隊,必須委派知識青年代表去參觀學習。一會兒你們倆和耿隊長一塊兒去,家裏我領其他知識青年先開個會。好了,先到那屋吃飯吧。起大早趕晚集,讓人家提溜小辮子,犯不上!”

    由東屋來到西屋,西屋就更簡單,除了炕桌,地上靠牆隻有一摞子小板凳兒,屋子倒是挺大,卻是空空曠礦的。他老婆端來了飯菜,白菜土豆湯,窩窩頭,一碟子鹹菜。

    “快吃吧,千萬別晚嘍!”

    匆匆吃過飯,耿隊長領著李家寶和周玲玲就出發了。抱著鞭子趕車的,仍是那位不注意影響的車老板兒。隊長介紹,他叫齊金庫,管著另外幾個車老板兒。

    將近中午,他們趕到了向陽公社太陽升大隊的紅星小隊。紅星小隊號稱全縣學大寨的樣板兒隊。樣板兒隊花樣多,給所有前來觀摩學習的人首先準備了一頓憶苦飯,爛菜幫子加粗糠,發出一種難聞的怪味兒,確實很難吃。可屯裏人稀裏唿嚕喝下去,也沒覺得怎麽難吃,抹巴抹巴嘴,反倒填飽了肚子。

    下午,現場會在小學校的教室裏召開。會序嚴格遵循流行程式:高唱《東方紅》,向毛主席像敬禮,學習《毛主席語錄》,領導講話,然後就舉行“接傳統,繼承先輩革命大誌”的儀式。

    儀式開始了。一把鋤頭,鋤杆兒中間戴著大紅花,被放在一個纏著紅綢子的支架上。紅星小隊的書記和隊長十分鄭重地從支架上取下鋤頭,虔敬地橫托著,站到向陽公社葛書記的身邊。知青代表像周玲玲演出報幕一樣,小步跑到葛書記麵前,非常嚴肅地立正,敬禮。葛書記從小隊書記和隊長手裏接過鋤頭,就像部隊授槍儀式那樣,雙手一上一下地將鋤頭杆兒斜握在胸前,收腹挺胸,威武地向下巡視一周,一本正經地表示莊重,盡情地亮開了喉嚨:“革命傳統--”

    “代代相傳!”

    知青代表的聲音非常雄壯。很顯然,他們事先就演練過,一點兒沒出紕漏。葛書記一本正經地目視知青代表,表示老一輩對下一輩的無比信賴。知青代表莊嚴地伸出雙手,表示知識青年對革命老傳統的渴望。葛書記麵目神聖地將鋤頭杆兒交到知青代表手中,表示革命後繼有人。那青年緊握鋤杆兒,向左轉,昂首挺胸,激昂地目視觀眾。葛書記舉手敬禮,就像狗熊打立正,教室裏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樣板兒小隊十分自豪,十分驕傲。

    “同誌們,”葛書記言語激昂,“長江後浪推前浪,革命傳統代代傳。我們的老一輩能用小米加步槍打出一個新中國,我們戰鬥在農村第一線的後來人,就敢用鋤頭板兒和鐮刀頭兒,打出一個社會主義的新農村!大寨人靠艱苦奮鬥的精神為我們樹立了一麵大幹社會主義的紅旗,我們紅星小隊就一定要百倍努力,學大寨、趕大寨,在我縣立起一個永遠不倒的標杆兒!我們沒有大機器,我們也不靠大機器!我們就是要靠大幹苦幹的精神,用我們的小鐮刀兒和鋤頭板兒,打敗資產階級的機械化!可是,有人在懷疑我們,懷疑我們的小鐮刀兒和鋤頭板兒,懷疑我們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聽邪精神,觸目驚心啊!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就像三九天裏的大蔥頭兒,皮死心不死,千方百計,在與我們爭奪下一代啊。陰險毒辣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也不甘心失敗,他們同走資派相互勾結,煽陰風,點邪火,惡毒地販賣知識萬能論,還把他們的黑話寫在他們子女的小本子上,頑固地破壞知識青年紮根農村幹革命。”他突然離了稿子,“同誌們,發人深思,令人深想啊!咱們不管咋地,鑽進被窩,也不能睡囫圇覺啊……”

    李家寶悚然一驚,突然想起鞠老師說到過這個葛書記。他在批判誰?難道是趙嵐?李家寶驀然記起,趙嵐就在紅星小隊。他立刻四下踅摸,會場裏沒有她。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就叫耿隊長和周玲玲等等他,起身就去找趙嵐。

    “同誌,趙嵐在哪兒?”李家寶向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打聽。

    “你找趙嵐?”

    “對。”

    “你是她什麽人?”

    “同學。”

    “那你來一下!”

    李家寶被領進了紅星小隊的隊部,那幹部隻管自己坐下,也不管李家寶還是站著,開口就問:“趙嵐在學校表現怎麽樣?”

    “無可非議,全校最好的學生。”

    “你們學什麽外語?”

    “英語。”

    “她的政治表現一直很好嗎?

    “當然很好!”

    “她父親被揪出來之後也很好嗎?”

    李家寶嗅出了濃重的火藥味兒,看一眼向他問話的人,突然反問:“你是什麽人?”

    “我是縣裏的宣傳科長。”

    “對不起,我要去看趙嵐!”

    “她在反省,在寫檢討!”

    “反省?那我更得去看看她!”

    “你迴來!”宣傳科長的麵目十分嚴肅,十分認真。

    李家寶站住了,因他的嚴肅認真,也變得非常嚴肅認真。

    “你今天是來幹什麽的?”宣傳科長明知故問。

    “你說呢?”李家寶不買他的賬。

    “你是什麽態度?”

    “你憑什麽和我耍態度?”

    “你……”

    “我得去看趙嵐!”

    李家寶轉身就走,去向別人打聽趙嵐的宿舍。他找到了,偌大的宿舍裏隻有趙嵐一人。她靠著她的行李,以膝蓋當桌子,正在寫著什麽。李家寶立刻悄聲招唿她:“趙嵐,趙嵐--”

    趙嵐聽見喊她的聲音,不以為然地抬起了頭,猛然發現是李家寶,驚喜地叫了起來,“呀,李家寶!”

    她急忙放下手裏的書,匆匆下炕穿鞋,連忙奔向李家寶,搶上前,雙手就像握住親人的手,分明就是小妹妹見了闊別已久的大哥哥,禁不住熱淚盈眶。

    李家寶急切地問她:“你在反省?在寫檢討?”

    “我在用英文寫心得。我憑什麽要寫檢討?”

    “怎麽迴事兒啊?”

    “走,到外麵去聊。”

    原來,在縣裏趙嵐就被縣知青辦主任洪太敏和向陽公社的葛書記特殊看中了。他們看形勢,觀風向,提觀點,醞釀好一篇有關如何關懷改造“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文章,單等著填事例加人名了。他們想把趙嵐樹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還想安排她在接傳統大會上作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代表發言,為他們的文章充實材料。趙嵐認為自己從來就熱愛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祖國。自己的父母雖然受到衝擊,但不是階級敵人。當即,改造與被改造雙方為走資派是不是階級敵人發生了激烈的辯論,立刻就惹惱紅星小隊的書記。這位書記明明叫連百勝,一些瞧不起他的青年轉轉眼珠兒,就管他叫連白生,連白生天生就長得十分尷尬,倭瓜籽兒眼睛尖兒朝下地擺成八字形,卻慣會看風使舵。眼見堂堂一個公社書記被一個走資派的狗崽子頂得滿臉刷白,禁不住惡狗眥牙,立刻行使手中的權力,勒令趙嵐馬上停職反省,作書麵檢查。可是他卻看走了眼,前來觀摩的縣知青辦主任洪太敏對這種爭吵其實很感興趣,認為爭吵得越兇,越可以證明改造工作的艱巨,文章也會曲折。洪主任當場就批評連百勝:“做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工作,本身就是一項十分艱苦的工作,我們不能急躁嘛!”而且,洪主任還努力將趙嵐往他的思路上引導,根據連百勝的做法,他立馬搭了一個框架,隻要趙嵐能夠“終於認識到”,他的文章中當即就可以寫出這樣一段話來:當小隊書記連百勝同誌勒令趙嵐立刻停止反省時,縣知青辦主任洪太敏的耳畔立刻就響起了偉大領袖毛主席關於“……”的諄諄教導,循循善誘地啟發小隊書記連百勝同誌:“……”連百勝同誌頓時明白了,馬上就……趙嵐哪裏知道,縣知青辦主任是在“觀風向,提觀點,找例子”,隻知道,她的父母很冤枉,自己也無辜,始終也沒有“終於認識到”,卻萬萬沒有想到,縣知青辦主任根據李東彪的介紹在辦學習班期間派人偷偷檢查了她的筆記本,並由宣傳科長親自拍了照。當葛書記將趙嵐母親題言的照片當作反革命黑話啪地摔在趙嵐麵前時,趙嵐頓時怒不可遏,當即痛斥他們:“你們,你們卑鄙,無恥,下流!”

    改造與被改造雙方的矛盾白熱化了。葛書記的言辭抵不過趙嵐,惱羞成怒,也顧不得洪主任的文章不文章了,立馬咆哮:“你給我……”因用力過猛,他的話噎住了……

    連白生此時卻沒有白生,扯起趙嵐,就把她拽出了小隊部。

    趙嵐所處的環境如此險峻,她卻不願多說她的事情。解釋完必須反省的緣由,立刻就問李家寶:“你給玉梅寫信了嗎?”

    “他們總讓你反省可怎麽辦啊?”李家寶眼見趙嵐的現狀十分窘迫,急切地反問。

    突然,耿隊長彎彎著兩腿,搖搖晃晃,一一地向李家寶跑了過來,急火火地問他:“你把葛書記給得罪啦?”

    “沒有哇?”

    “迴去,趕緊迴去!惹不起,咱們躲得起,快跟我迴去!”

    耿隊長拉起李家寶就要走,李家寶想同趙嵐道別,耿隊長反倒先衝趙嵐開了口:“小心點兒,閨女!該裝在肚子裏的,就別往外抖摟,舌頭尖能品酸甜苦辣,也能招風惹禍啊!”

    說完,他拽著李家寶就向自己隊的馬車走。李家寶迴頭看趙嵐,可憐的趙嵐正在抹眼淚,見李家寶迴頭看她,連忙向李家寶揮手,口裏高喊著:“再見!我沒事兒……”

    李家寶的心裏不禁淒然,趙嵐明明是大家的好榜樣,卻成了必須改造的對象,她給人摸黑臉兒了嗎?她逼人彎腰坐飛機了嗎?她打砸搶了嗎?她就是想多看點兒書,等待有用的時候能作貢獻,她有什麽錯?憑什麽她就必須停職反省?

    上了馬車,李家寶禁不住看看耿隊長,耿隊長早已悶聲不語了,就像剛才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周玲玲也在看耿隊長,她十分羨慕現場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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