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寶默默的,一時苦惱了本欲興奮的郝玉梅。她以為,大批學生已經下鄉了,也就是說,他們的學生時代徹底結束了,理所當然,而今便是從前的以後了。更有孟憲和那首詩,不是也證實了這一點嗎?既然如此,自己和李家寶也該認真享受享受愛情的幸福與快樂了。可是送走老孟以後,李家寶始終都是默默的,她又怎能興奮得起來呢?幾天以後,她才忐忑不安地問李家寶:“你到底怎麽了?沉默得叫人心慌。”

    “沒怎麽。”

    “現在還不是從前的以後?”

    “是。”

    “那你還愁眉苦臉的……”

    “唉……”

    “是我不好啦?”

    “不,你怎麽會不好?”

    “那你……”

    “十二年爭氣,兩年多苦等,好友離散,空空一場……”

    “你的身邊還有我呀!”

    “唉,你能慰藉我的感情,你能教我數學嗎?”

    郝玉梅恍然大悟,李家寶原來是因為他的幻想終於幻滅,內心不甘,這才默聲不語的,便立刻哄勸他:“人人都是如此,何苦單單你愁呢?”

    “幻想破滅,無可奈何,偏偏我還是個沒用的哥哥。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到底是該我下鄉,還是該玉潔下鄉?該哥哥走,還是該妹妹走?可我這個哥哥,偏偏是一家之寶……”

    郝玉梅這才知道,李家寶的沉默也是因為一個哥哥不能盡嗬護妹妹的責任。當她看見李家寶的大妹妹--被姐弟們稱作四妹的李玉潔,悄悄地拆洗被褥,默默地收拾行裝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也欠李玉潔的情;當她看見李玉潔不聲不響地去辦理戶口和糧食關係的時候,禁不住,她的心裏也是酸酸的;當李玉潔背地裏與她告別的時候,她的淚水便再也忍不住了,似乎聽見了世間最真摯的言語:“郝姐,好好照顧我哥,你別哭,別哭。好好勸勸我哥,可別叫我哥為我難過。我走是應當的,家裏就我哥一個男孩子……”李玉潔的話深深地打動了郝玉梅,她緊緊地抱住李玉潔,把頭依在四妹的肩膀上,就像從此有了一個親妹妹,不僅沒有停止哭泣,反而嗚咽得愈發傷心了……

    一九六八年八月一日,李玉潔必須走了。火車站裏,大姐李玉霞的眼淚帶頭下落,就像四妹再也不能迴家一樣。

    又是列車啟動了,又是列車遠去了。姐妹們的表情都是板板的,李家寶比她們更加感到傷感,身邊有一個郝玉梅,他卻理也不理。也難怪,他是哥哥,恰恰因為他是哥哥,這才走了他的妹妹,他的心裏如何能夠坦然?

    “家寶--”郝玉梅悄悄地招唿他。

    “嗯?”李家寶看著郝玉梅膽怯而又渴求的神色,十分理解她的心思,內心已覺愧疚,便靜靜地等待她的傾訴。

    她看看李家寶,一時間,反倒沒了言語。李家寶見她可憐巴巴的,想和自己親近,又顧忌自己的心境,不忍她繼續難心,便輕輕地唿喚她:“玉梅--”

    郝玉梅抬起了頭,大眼睛十分明亮,卻閃著疑惑的目光,期待著李家寶的下音。

    “你先迴家去吧。”

    “為什麽?”

    “我必須去看看徐老師。”

    “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要和徐老師談你我的事情,你去不合適。”

    “那……你去吧……”

    李家寶急急忙忙往徐老師家裏趕,來到徐老師家門口,他有些猶豫。忽然,房門開了,徐老師的愛人走了出來。

    “師母--”李家寶連忙施禮。

    “是家寶啊……”師母和他打一個招唿,便落下了眼淚。

    “怎麽啦?”

    “學校的班子三結合,你老師力主解放辛國柱,被李東彪派人抓起來看押了。說他是扶兒皇帝複辟……”

    李家寶的心裏燃起了義憤之火,轉身就向學校奔去。他找到軍代表,不管不顧,直言要見徐老師。軍代表看著他,問清他的目的,便笑了笑,向他一揮手,起身就走。他急忙追上去,軍代表的腳步就更快了。軍代表在原一年二的教室門前停了下來,向裏麵高聲喊話:“我是軍代表,李家寶要見徐老師!”

    “不行,誰也不行!”裏麵傳出了蠻橫的聲音。

    “小同學,徐老師根本就沒有什麽問題。你們隨隨便便就抓人,連軍代表想要看看也不行,算是怎麽迴事呢?”

    “沒有李東彪的批條,誰也不行!”

    “那好吧,我可以再等一兩天。不過,你們誰敢動手動腳逞英雄,可要自食其果!”

    軍代表借著李家寶所追問的事情,把話傳進了裏麵,就衝李家寶雙手一攤,表示還需要時間。李家寶弄清了軍代表的具體態度,立刻先去了徐老師家,寬慰過師母才迴家。

    迴到家裏,他舒心地笑了,郝玉梅正在自己家裏等他呢。他連忙把郝玉梅邀到外麵,敞開了心扉:“玉梅,確切地說,現在就是當初的‘以後’了。星期天咱們就到公園去‘亮相’好嗎?”

    李家寶的態度就像是安撫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郝玉梅先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轉而又是喜出望外的神色。酸甜苦辣,終於盼到了這一天,她的興奮化作了熱淚,“家寶……”“先迴去吧,這兩天你不要找我。星期天早八點,公園門前見。”李家寶仿佛也是控製不住情緒,說完話,轉身就走。

    望著李家寶的背影,郝玉梅的淚水再次遮住了雙眸。

    當天晚上,她難以成眠。

    第二天,她坐立不安,不時地看鍾,嫌那長長的鍾擺過於穩健,也嫌那一步一挪的指針太不通情理。

    短短三天,她天天覺得,就連太陽也不願意挪地方。第三天傍晚,她去了江邊,不戲水,也不劃船,坐在沙灘上,靜靜看夕陽。夕陽像個大火球,終於在遠方的天際一點點兒落了下去,火紅的亮邊一跳,瞬間隱逝了。她心裏暗暗一笑,借著太陽的餘暉趕迴家,進到屋子裏,就盼天黑。

    吃過晚飯,她早早就上了床,希望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馬上就見到自己心愛的李家寶,和他肩並肩地一起進公園,毫無顧忌地四處徜徉。可是由於太興奮,想象太具體,不知不覺中,她失眠了,越想快入睡,頭腦反而越清醒,清醒地數過幾百個數,仍能往下數。她索性坐起來,探身望窗外,窗外的星星眨著明亮的眼睛,似乎也是睡不著,要向她講述童話。

    媽媽走了進來,關愛地問她怎麽了。她嫣然一笑,羞赧地向媽媽流露她的嬌柔:“沒怎麽,就是想看看夜裏的星星……”

    媽媽出去了,她重新躺下身去,看看腕上的表,已是十一點半了。她欣然竊喜,心裏一羞,反倒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她高興極了,趕緊看手表,七點半。骨碌碌,她爬了起來;急切切,她刷牙漱口;匆忙忙,她洗臉梳頭;慌亂亂,她忘記了在鏡子前麵審視容顏;喜滋滋,她穿上了早已準備好的新衣裳;興衝衝,她趕到公園的正門前;一眼就發現,她那心愛的李家寶,已然比她先到了。他們相視而笑,都有急切的話語,偏偏又羞口。他們興奮地交門票,進公園剛剛走幾步,立刻四目相對,充滿期待地站住了。他們想手拉手,他們想肩並肩,可是那時的年輕人不敢當眾宣泄自己的真情實感。他們的兩顆心由看不見卻可以感覺得到的感情牽引著,相互聯結在一起。他們說說笑笑的,踏上林蔭道,愉愉快快地走下石階,任泛著晨光的湖水映出他們的雙影。那湖水,好知心,將他們欣喜的笑容清清楚楚地送入他們的眼簾。他們真想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可是他們隻能臉一熱,人一羞,急急忙忙控製自己。他們沿石路繞湖而行,唿吸著清新濕潤的空氣,愜意地傾吐發自肺腑的聲音。他們再也不怕有人發現他們,反倒希望有人注視他們,他們是和諧的一雙。

    “人生,太美了……”郝玉梅愜意地抒發著她頗以為幸福的己見,將不受壓抑而公開戀愛的深切感受,以及對美好家庭的憧憬,都當作了以後的生活,以至永遠……

    李家寶因戀人的陶醉而陶醉,十分憐惜她的真摯和熱情,令自己和她一起步入了一個奇妙的境界。他第一次感覺到,隻要郝玉梅的肩頭微碰他的肩頭,隻要郝玉梅的氣息輕觸他的任何一絲神經,神聖的世界上,就一切都明媚,萬物皆快慰,就連看不見的血液也暢流。不由得,他低聲地唿喚:“玉梅!”

    郝玉梅立即心滿意足地望著他,明眸襯碧藍,閃爍出綿綿的情意,雙頰上的青春氣息洋溢著女兒家的羞怯,紅潤的雙唇合不龍,綻放著透心的愉悅。李家寶悄悄地取出他頭天晚上精心製作的“小秘密”,情不自禁,欲使溫婉的玉梅萬般地驚喜。

    “你看!”他把他的“小秘密”突然投入郝玉梅的眼簾。

    郝玉梅的大眼睛忽地閃亮了。兩塊小玻璃板間,並排鑲著兩張上了顏色的照片,一張是郝玉梅的,一張是李家寶的,下麵還有一行精心設計的題字。

    “快給我看!”郝玉梅果然驚喜,笑盈盈地雙手去接。

    “你自己把它拿到!”李家寶趁勢向上一舉,靈巧地閃過郝玉梅的雙手,令她急切想得到,卻不能馬上到手。

    郝玉梅跳躍著夠取,明明可以夠到了,李家寶用手指向上一挑,郝玉梅又撲了一個空。

    “你壞!”郝玉梅紅著臉,看著李家寶,嗔怪地微笑。

    李家寶舉著他的小製作跑向一塊柔綠的草地,那柔綠的草地並非柔若氈毯,但在他們的眼裏,卻比氈毯還要綿軟。愉快的李家寶美滋滋地躺了下去,雙手擎著心愛的小製作,迎接歡欣雀躍的郝玉梅。郝玉梅坐到他的身旁,望著兩張並排的照片,大有一種情感得到歸宿的幸福感。她連忙看照片下的題字,那題字令她更加興奮:家寶心扉綻玉梅!

    “家寶!”玉梅欣喜地唿喚自己的戀人。望著那題字,心裏當真樂開了花。

    李家寶動也不動,語氣無比自得:“再看後麵!”

    後麵是兩張並列的硬紙片,一張是郝玉梅寫給李家寶的,一張是李家寶寫給郝玉梅的,經過藝術處理,兩張紙片一樣大,配上了一樣的花邊。

    家寶:                                玉梅:

    不要忘記我,上了大學          讓我們永遠相互也不要忘記,好嗎?不要忘記,行嗎?

    玉梅 家寶

    兩句貼心話已經變為永久的紀念。郝玉梅激動萬分,不由得想起了當初。那時,她曾是那樣地提心吊膽,甚至久久得不到安寧。而今一切都已變得踏踏實實,就連迴味也化作了興奮。她的心裏潮起潮落,她的淚水汪入了眼窩。望著那揉皺而又平整過的小卡片,她真想親吻忠誠的李家寶。向四周望一望,遊人絡繹不絕,她不敢縱情。看著閉上眼睛、期待她躺倒身邊的李家寶,她靈機一動,悄然向後移去。迴首尋覓藏身之處,她看見稀疏的小林子裏有一塊柔和的大青石,便腳步輕輕地奔過去,蜷身藏於石後,悄然不語。忽然,她又改變了主意,不但不想藏身,反而想認真地表現一番。她縱身一跳,坐在大青石上,擺出一個優美的姿勢,等待她的戀人盡快來發現。她看著經過精心設計和認真擺放的照片,細心地欣賞英俊的李家寶,也津津有味地欣賞數年前的自己。她的照片是高一時照的,那時她還那麽稚嫩,可是就是那麽稚嫩的自己,當時就萌生了愛情。情不自禁,她捂住了發燙的臉頰,自己也羞自己。

    李家寶躺在草地上,微微閉目,等候玉梅的氣息,許久,也感覺不到那氣息。他睜開了眼睛,玉梅並不在他的身邊。他急忙坐起來,四下裏尋找,哪裏也不見戀人的蹤影。他趕緊向遠處望去,發現郝玉梅以嫋娜的姿態斜坐在大青石上,十分專注地欣賞著他的小製作。他悄悄地向大青石走了過去,躡手躡腳,慢慢地靠近。突然,他站住了,深恨自己沒有照相機,若是真的有,該留下一個多麽美好動人的鏡頭啊!這樣珍貴的鏡頭又是多麽值得珍存啊!他下意識地蜷曲著身軀,悄悄前移,見玉梅雙手捧著他的作品深情地將臉頰貼上去,又見玉梅欲羞還喜還掛淚地抬起了頭,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別動!”

    郝玉梅羞赧地迴眸一笑,李家寶一蹲腿,趕緊用雙手比劃出一個取景框。郝玉梅看見戀人的動作,早已相當滿足,叫了一聲“家寶”,跳下大青石,便直撲戀人的胸懷。

    李家寶張開雙臂接住她,兩個人立刻忘情地擁抱在一起。突然,一粒小石子打在郝玉梅的後背上,他們抬起頭,向石子飛來的方向望去,隻見幾個頑皮的孩子早已跑開,正在遠處向他們發出噢噢的挑逗聲。郝玉梅禁不住羞赧,臉頰滾燙滾燙的,急忙向湖邊的九曲橋躲去。欲望和衝動攪得他們忐忑不安,匆匆穿過九曲橋,躲到一個幽靜處,他們互相望一眼,隻好約束激情。

    晨光下,一泓湖水連著遠方的木橋。泛舟的遊人都在小島的另一麵,獨獨這裏,恬靜而神秘。岸邊的湖水略呈淡綠,愈遠顏色愈深,待到光亮處,形成一種明暗的對比,仿佛那裏是一道神奇的交界線,藏匿著水與水相互連接的法術和情與情彼此交融的奧秘。那平靜的交界線在誘惑他們向深處尋覓。剛剛平靜下來的心情泛起了漣漪,李家寶拾起一枚小石子,盡情向湖心投去。石子擊動了平靜的湖麵,一圈兒一圈兒,恰如心裏擴展的波紋。

    “這湖水好深,深似汪倫送詩仙!”李家寶將以前不知的詩仙十分貼切地用在此處,隱去“情”字,道出了情。

    “那頑石好聰明,直奔了湖心的深底。”已禁住內心慌亂的郝玉梅此時也乖覺,不說自己的心,而以湖心作比喻。

    “那姑娘好狡黠,盡把波瀾收進了心底!”李家寶將郝玉梅的情懷展示開來,不由她矜持。

    郝玉梅笑盈盈的,雙眸專注地望戀人,李家寶被那笑容強烈地吸引,欲示熱情又拘束,突然彈一下玉梅的鼻子,扭頭便跑。

    他們跑迴九曲橋,再不肯徜徉,健步踏上望江樓,俯視樓下的樹海,遠眺廣袤的田野。收目再看湖心島,已是湖水擁抱著的神秘小島。半環湖水的堤岸上,變小的遊人中情侶對對,對對矜持,臨高望去,卻撩人喜歡。不約而同,他們一次次四目相對,輕輕笑過,便竊竊私語。看別人,憐自己,李家寶趁玉梅專注忘情之際,避開陌生人的視線,又彈了一下她的鼻子。頓時,熱血暢流,他們愈加感覺了美好的熱戀,快步跑下望江樓,郝玉梅藏在無人處,也彈了一下李家寶的鼻子,便匆匆決定:“迴家!”

    郝玉梅的父母都不在家。最近,京劇團成立了一個樣板戲劇組,文化局革委會下文指令郝玉梅的父親擔當劇組的副組長,組長由文化局的一位副主任兼任。郝玉梅父親被邀談話以後,受寵若驚,心情激蕩,就連星期天也不休息,要求全劇組必須以革命的姿態按時到單位對台詞,準備盡快赴上海,一招一式,毫不走樣地把《海港》學迴來。父母的忙碌給女兒提供了與戀人邂逅的機會和場所。她大膽地把戀人邀到自己家裏,打算神秘地利用這裏的空間。一進院子,她便閂上了門,兩手背在後麵將門緊緊地靠住,雙眸中充滿了渴望,逼視著慌恐的李家寶。李家寶的心突突地跳。他意識到眼前的玉梅想讓他做什麽,可是,巡視一番生疏的院子,他似乎有些害怕。這害怕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擔心,這擔心其實已經很久。玉梅的家庭會不會像自己家裏歡迎玉梅一樣也歡迎自己?擔心催人冷靜,冷靜抑製了熱情,他突然向等待他熱情擁抱的郝玉梅詢問:“你的父母會同意嗎?”

    頓時,郝玉梅的微笑消失了,睜大了眼睛,困惑地望著李家寶,不知不覺,就低下了頭,雙眸的視線盯向她的腳尖兒。

    “你跟你的父母說過我們?”李家寶十分敏感,忘記了美好的方才,充滿疑慮地催問玉梅。

    玉梅抬起了頭,忸怩不安,怯生生地看著李家寶,好半天才迴答:“走,進屋去,我是父親的女兒,更是我自己!”

    “什麽?”李家寶頓時滿臉發燒發燙,好像他的熱血裏充滿了恥辱,急於排放,卻找不到出口,要將他的臉頰崩裂一樣。

    郝玉梅十分愧疚,不安地用腳尖劃地麵。

    “玉梅……”

    “家寶……”

    “讓我迴家吧。”

    “不。”

    郝玉梅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說,將他拖至房門前,打開門上的鎖,將他拖進了屋子。

    “你和你父親說過我們的事情?”

    “沒有。”

    “你方才不是說……”

    “是他跟我說……”

    “說什麽?”

    郝玉梅不迴答,再問她,仍不迴答。李家寶的臉麵忽地又脹了起來,就像被刀子割了卻滴血不流,難言的恥辱感迅速蔓延到全身,令他驀然憶起玉梅父親請他離開院子的音容笑貌,迅速比較一下自己的家庭,他竟然覺得自己不配待在人家的屋子裏。他忽地站起來,拔腿就走。郝玉梅急忙追出去,緊跑幾步將他緊緊地抱住,死不撒手。哭著喊叫:“家寶,你不能走……”

    郝玉梅的哭叫聲猛烈地撞擊著李家寶的心,令他不得不站住了。許久,一個站得像柱子,一個抱住他的後腰,伏在他的背上隻管哭。李家寶的燥熱漸漸消退了,這才問郝玉梅:“你的父親到底是怎麽說的?”

    “你進屋子,我再和你說……”

    “不,我必須聽了之後,再決定進不進你家的屋子。”

    郝玉梅眼見拗不過李家寶,隻得抹去眼淚,講了實情。

    一天,郝玉梅的父親突然問她:“乖女兒,你已經長大了,不許跟爸爸撒謊。你知道不知道,李家寶的父母都是幹什麽的?”

    “他的父親是建築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

    “你呀,傻丫頭,瓦匠就是瓦匠,還什麽建築工人,繞嘴不繞嘴?再這麽繞嘴,爸爸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下酒!讓爸爸問問你,如果不許考大學,李家寶能幹什麽呢?”

    郝玉梅不知如何迴答,父親就耐心地告誡她:“乖女兒,醜話說在頭裏,他要是沒個好工作,你可不能對他太熱情,別讓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是女孩子,吃不起虧,你聽見沒有?”

    “什麽是好工作啊?”

    “靠腦力吃飯的,他們的工作就是好工作!沒本事,靠體力吃飯的,被稱為什麽什麽匠的,木匠、瓦匠、玻璃匠、剃頭匠,石匠、鐵匠、翻砂匠,這些人所幹的工作,就都不是好工作。”

    講過父親的警告,郝玉梅覺得李家寶很委屈,惴惴不安地抬起頭來,隻見眼前的李家寶神情十分窘迫,她深深地感到,是自己的家裏虧待了他,就趕忙緩解氣氛:“你進屋兒呀!”

    “不,”李家寶慢慢地搖了搖頭,看著郝玉梅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裏不情願離開,卻不得不拒絕:“我不能受辱……”

    “不,你可以有好工作!”郝玉梅急忙攔住他的去路。

    “一個‘匠’的兒子,能有什麽好工作?”

    “你進屋,我立刻就能讓你看到希望……”

    李家寶望著愧意滿麵而又內心焦灼的郝玉梅,不便生硬,忖了幾忖,隻得隨她進了屋子。

    “家寶--”

    “你說。”

    “我早就想好了,我爸爸是京劇團的琴師,隻要你也能當上琴師,他就肯定不會拒絕你……”

    “讓我當琴師?我根本沒有碰過樂器,我能當琴師?”

    “我教你!”

    “你教我?”

    “嗯。”

    “你會京胡?”

    “我會二胡,我馬上拉給你聽!”

    郝玉梅急匆匆跑進她的房間,從裏麵取出一把烏亮烏亮的胡琴來,衝李家寶尷尬地一笑,調好弦,弓子一動,立即奏出一支明快的曲子。那曲子叫《社員都是向陽花》。

    呀,李家寶被郝玉梅的技藝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向溫柔的玉梅竟是位才女!才女別有動人處,不聲不響也可人,何況她奏出了那麽美妙的曲子。忘我的觀察中,他突然發現,郝玉梅那潔白柔嫩的雙手,似有無窮的魔力和魅力。郝玉梅眼見李家寶流露出驚喜之色,受寵般的表現欲立即催促她,再奏第二支曲子。隻見她微閉雙目,麵色深沉,於緩拉慢抹中奏出了一首動人心魄、充滿哀怨的曲子來。她奏的是《病中吟》,是李家寶此前從未聽到過的一支二胡獨奏曲。那曲子與上一曲相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抒發著思想的苦悶和吟歎。李家寶愈發驚訝,便愈發感到郝玉梅溫柔可愛。郝玉梅立刻又拉第三支曲子,是一段京劇的“西皮流水”,立即又將李家寶帶入另一番境界。

    神奇的曲子,神奇的二胡,神奇的玉梅!

    李家寶黯淡的心情豁然開朗,仿佛微風吹開了他的心扉,拂去了他的憂絲,還給他一個清爽的心境,似乎隻要有眼前的郝玉梅,他就一定會變成一個琴師,並可博得“他人”的賞識,自然就會有好工作。情不自禁,他很不理解地向郝玉梅詢問:“以前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拉過二胡呢?就連在理想化裝班會上你也沒有顯露你的才能,這是為什麽呢?”

    郝玉梅歡快了,嬌柔地一笑,嫵媚動人地迴答:“不上大學不動琴,我和朋友一起發過誓……”

    “誰?你這個朋友是誰?”李家寶深深感到,這個誓言好有誌氣,好奇心就更加強烈了。

    郝玉梅突然一吐舌頭,忸怩片刻才如實迴答:“我和她還有個約定,誰也不許往外說……”郝玉梅似乎因為不遵守諾言,產生了愧意,話到一半兒,就打住了。

    “連我也不能告訴嗎?”李家寶被郝玉梅的忠厚感動了,愛憐不已,以至愛屋及烏,反而更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那時,也不知道還會有個你呀!”郝玉梅看到李家寶的變化,心裏充滿了欣慰,隻覺得她對李家寶確實不該有秘密。

    “她是誰呢?”李家寶微笑著,仍舊刨根問底。

    “她嘛,是我的好朋友,曾經是你的對手……”郝玉梅故意改變了聲音,美美地賣了一個關子。

    “我認識?”

    “嗯。”

    “誰呢?”

    “趙嵐。”

    “趙嵐?你和趙嵐一起拉過二胡?”

    “她和我小學同班,初中也同班。她和我從小就在一起,一起在少年宮學過四年二胡,一起讓我父親輔導過。”

    “她也會拉二胡?”

    “會,而且比我拉得好。我爸說,她比我有悟性……”郝玉梅實事求是地將事情的原委統統告訴了李家寶。

    “她也會拉二胡……”李家寶喃喃自語。

    郝玉梅曾經目睹李家寶對趙嵐成見頗深,甚至是怨恨,盡管李家寶後來和趙嵐一起寫《倡議》,一起演節目,也說過再恨趙嵐就沒有道理了,但她事後已經知道,那都是徐老師和鞠老師促使他們這樣做的。她怕多提趙嵐李家寶會分心,也會勾起自己的擔心,就有意岔開話題,充滿信心地誘導自己的戀人:“家寶,咱們還是談談你吧,你到底學不學二胡?”

    “她真了不起!”李家寶竟然答非所問。

    郝玉梅對李家寶的迴答感到非常奇怪,幾乎不敢相信,李家寶當著自己的麵兒就會由衷地稱讚趙嵐。李家寶迴過神來,坦然地笑了,心裏十分明白,郝玉梅為什麽會驚奇,便非常坦誠地告訴她:“趙嵐的確令人欽佩,真的,還有孟憲和他們……”

    “那……我怕……”

    “你怕?怕什麽?”

    “我怕她從我手裏把你搶走……”

    郝玉梅的態度很認真,也很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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