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小蟲父親病逝的消息,黑皮的心情異常的沉重。

    也許自己在申請困難補助的過程中稍稍慎重和老練一點,小蟲的父親或許就不會去得這樣的快,他多少都會在小蟲積極努力的成果之中再安詳地彌留一些時間。他是帶著遺憾、帶著失落、帶著許許多多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離去的。黑皮想到這一層時,狠狠掐滅了手中的煙頭……

    小蟲是在搞困難補助的過程中與黑皮混熟的,黑皮是在受理小蟲的困難補助申請和傾聽小蟲的娓娓道來之中與小蟲建立起一份心靈共振的友情的。黑皮吐出舌頭,把它放在空氣中清涼了一下,然後用牙齒在舌子上使勁刷了刷,他的舌子因過量吸煙而有些麻木。每當遇到特別焦慮的事情都會是這樣,不斷吞進來的煙霧將滲透力極強的尼古丁布滿他的口腔,他的舌頭,他的心肺。他弄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的一些事情為什麽會如此的撲朔迷離。

    小蟲的父親的靈堂設在距離企業機關的六公裏之外。那是一座新興的生態環保城市,整個城市規劃現代,路麵寬闊,綠色蔥蘢。這座城市的前身在一個四環山的山溝溝裏,因為工業發達,煤炭資源豐厚,才撤縣建市,才從風塵仆仆的山裏搬了出來,才在堆土機的轟鳴聲中蕩平了一座座山包包成就了一座四方城。因為是一座以煤為主,多種工業綜合發展的城市,所以煤礦家屬住載區占據了這座城市的主要位置。

    載重的煤車挾帶的煤灰還未落定之時,黑皮搭上了一輛出租摩托車,摩托車司機的腳像手一樣靈巧地發動了車子,粗重的問話聲突破發動機的突突突聲直接進入了黑皮的耳鼓。

    “去哪裏?”

    “新區”

    “新區哪個地方?新區這麽寬……”

    “我也說不清楚,你往煤礦住宅區走,見到設有靈堂的地方就停下來”

    “價錢怎麽算?”

    “你說多少就多少,對了,我還要去一下花圈店,還要去買幾封鞭炮……”

    黑皮用前胸緊緊靠住摩托車司機的後背,左手摟著鞭炮,右手撐著花圈,像個“蚌殼人”一樣座在摩托車上緩緩前行。寒風吹拂著花圈,花圈上的批條在風中獵獵飄飛,黑皮感到一股股阻力像風一樣不斷撲打到自己的身上、臉上和心上。他覺得自己隻有這樣做心靈上才會感到輕快一些。這件事情自始到終都是自己對不起小蟲,對不起他那久病的父親,對不起自己的崗位職責,對不起在世為人的良心。盡管路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自己,盡管交警沒有及時出來製止自己的冒險行為,盡管摩托車司機十分耐心而又友好地配合著自己,但在摩托車的緩緩行進當中,他仍然感到慚愧,感到自己這點行為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問心有愧——他沒有在製度上和落實上真正思考過關於困難救助的問題,這是深埋在他心中的最大悲哀。

    靈堂前還沒有什麽人!鑼鼓班子的鑼與鼓還停放在靈堂前的桌子上,場麵有些淒清。

    黑皮將鞭炮一封封拆了,一腳踩住引線頭,一手握住圓滾滾的鞭炮,像兒時滾車輪一樣,將鞭炮滾了出去,這是他作為企業工會幹部多年以來練就的功夫。一封封鞭炮滾落開來時,淒清的靈堂前便響起了劈哩叭啦的鞭炮聲,黑皮踏著“紅雪”,踏著鞭炮碎屑鋪就的石階,撐著花圈,來到靈堂,靈堂裏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小蟲的親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沒有在各自的臉上找到答案。

    最後還是一位女人說:“叫小蟲下來……”

    聽到女人這樣說,黑皮才終於確定了沒弄錯。黑皮望著這女人,望著這女人的那張臉……

    這個女人長著一張“陰陽臉”呢!即一麵是白色的,一麵是黑色的。看白色的一麵你可以推想到她曾經一定是一位絕色美女,看黑色的一麵你可把它想象成一塊黑炭,一塊不折不扣的煤矸石。黑皮這樣想著之時,就猛然記起這個女人他曾經是見過的,她曾是礦裏招待所的服務員,後來又當了“所長”。她從前的確是一位絕色美女,她從前不是這樣一副模樣。從前的她,左麵的臉與右麵的臉是一樣的,充滿著青春的亮麗和女性的嫵媚。聽人就,她是被以毀了容,是被一位苦苦追求她的鐵杆“粉絲”給毀了容。黑皮隻知道這些,其他的事情,其他的細節,他一概不知。

    小蟲身披重孝,緩緩從階梯上走下來,黑皮感到他像幽靈一般輕飄,像白紙一樣蒼白。他仿佛是一具軀殼,沒了靈魂。

    小蟲望見黑皮時,紅白夾雜的眼睛裏立即閃出一縷亮光,接著黑皮聽到了他那特有的鼻頭抽動的聲音。黑皮有些手足無措了,他看見小蟲這副模樣,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小蟲說:“來了——”接著孝布就一陣飄動,垂落到地麵,小蟲給黑皮下了跪。

    “別這樣,快起來——”黑皮幾乎是用雙手將小蟲端起來的。

    “都怪我,不爭氣……”小蟲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搧動著靈堂白燭的光焰,使有些淒清的靈堂更加淒切、悲涼。黑皮沒有勸小蟲,黑皮能夠體諒小蟲的心情,小蟲的悲傷。黑皮知道,這種事情,不是自己所知道的那麽簡單,其實質更為複雜,更有淵源,更具曆史的積澱和歲月的滄桑所濃縮的種種前因後果,這是自己無法在短暫的時間裏迎刃破解的,豁然開朗的。於是,他扭開頭,望向遠處的山巒以及由無數個山巒組成的山脈,青山處處埋忠骨,紅塵往事歸於泥。他相信,小蟲也會漸漸明白這些道理的。他深深的緩了一口氣,步入靈堂,取出三柱香,點上火,靜靜的在小蟲父親的遺像前默哀起來……

    “小蟲,你招服好你的朋友!”“陰陽臉”女人四處望了望,見沒有其他的“閑人”,就這樣對小蟲吩咐了。黑皮滿臉疑惑,隨手抽了一口煙,煙霧與他的疑問聲一同噴了出來:“她是……?”

    “我媽……媽……”

    “以前怎麽沒聽你說起過”黑皮的話語裏的潛台詞是沒聽小蟲說起過他媽媽的“陰陽臉”。

    “她很早就退休了,是傷退……”

    “哦——她受過傷?是在井下?”黑皮意識到自己的問話有些過了頭,便掏出煙來,遞給小蟲一支,互相敬過火,開始吞雲吐霧起來。

    黑皮突然想起最重要的事情來,他拉了拉小蟲的手:“小蟲,根據資工辦字[2002]2號文件第三款的第一條精神,你父親病逝,你可享受100-200元的困難補助金,等料理完喪事,你可到我辦公室來辦理……”黑皮將這一消息告訴小蟲後,站起身來,準備迴家,卻被小蟲一把抱住了:“無論如何,吃個便飯……”

    前來吊喪的人陸陸續續的到來了,淒清的靈堂漸漸的熱鬧起來,治喪委員會成立後,先期趕來幫忙的人員被安排到“狗腦貢土菜館”就餐。黑皮夾在小蟲的鄰居裏吃著菜、喝著酒、說著話。上了年紀的鄰居不約而同地說著煤礦工人的命運,煤礦工人的多病,煤礦工人的早逝,煤礦工人的辛苦,煤礦工人的奉獻,煤礦工人的一生一世。話題自然就說到小蟲的父親,小蟲的父親當工人時的吃苦耐勞,當幹部時的清正廉潔,退休後的老有所為,生病時的入不敷出,經濟拮據,臨終前的憂慮與抑鬱。並說這就是一篇生動感人,發人深省的祭文與悼詞。

    關於小蟲的父親與他的母親的婚姻姻緣,黑皮是在一位兩賓斑白的阿姨嘴裏得知的。

    在那個戰天鬥地的激情年代裏,小蟲的父親從班長升任隊長後,便把全副身心都交給了黨,交給了煤礦,交給了祖國的煤炭事業。他幾乎是吃住全都在井下,成了“煤海賓館”的紅色顧客。累了,他就隨便找塊板皮打個盹。渴了,他喝過井下的管子水、喝過自己的尿。餓了,他撿過井下的饅頭皮充饑。無論多苦多累,他都無怨無悔,無私無畏。

    他始終感謝黨對他的培養與教育,感謝黨對他的關心與愛護,是黨改變了他的命運,是黨使他成為了一名有覺悟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心底無私、胸懷坦蕩的人。記得礦裏到農村去招工時,礦黨委書記在村口的水庫邊遇到他,見他打著赤膊在水庫邊搬石頭……他將一塊兩百來斤重的石頭搬到水庫壩上時,礦黨委書記正站在他的對麵,見他臉不紅,心不跳,氣不喘渾身上下冒著熱氣、閃著汗光,便大聲說:“這才是挖煤的好料子,這個人我要了,不用體檢,不用政審了,我直接把他帶迴礦裏……”從此,他便沒有離開過黨,離開過組織,黨叫幹啥就幹啥!他當任采二隊的隊長後,曾先後八次創造了大坡度工作麵破萬噸的采煤紀錄。也就是在第八次破萬噸的一個晚班,渾身疲憊的他被一根木子砸倒在溜子裏,一路被開到了大煤倉的溜子裏。當時,開大煤倉溜子的正是被抽到井下支援高產的婦女隊長——小蟲的母親。遠遠的,她看見一盞礦燈貼在溜子裏左搖右晃,上閃下射,仿佛是一個破碎的夢一般。她一彈雙腿,甩動雙臂,展現出女性奔跑的絕美姿勢。當她發現溜子裏躺著一條壯壯的漢子時,溜子已來不及停下了,眼看這條壯漢就要被當成煤矸開入煤倉,成為這個晚班的“犧牲品”。情急之下,她冒著生命危險一把抱住了小蟲的父親,幾乎是臉對著臉,嘴對著嘴,雙臂卡著雙臂地將小蟲父親從溜子裏救了出來。小蟲父親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位少女的溫暖懷抱裏。真是福大命大!他並未受任何傷,隻是疲憊得昏迷了過去,他依稀感到了他與麵前這位姑娘貼過了臉,親過了嘴,這是一生一世的贈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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