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才下過一場大雪,青石地兒踩上去都能退上三步似的,甚是難行。小桃紅出了福穗院,左右尋不見張二嬸子,便自己順著來時的記憶往迴走。

    大冷的天,奴婢們也隻縮在各家主人的院子裏,少有出來走動。那窄巷空空,一股子冷風穿堂而過,小桃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裹緊衣裳。

    “咳。”身後忽傳來一聲成年男子的低咳。嗓音淳厚,還未見人,便隱約可想象他俊毅五官上的桃花笑顏。

    也不知他是故意尋出來,還是恰好告辭,小桃紅不由加快了步子,不想與祈裕生出甚麽交道。

    那俏嬌娘一雙鑲花秀足兒顛顛往前,分明慌亂,卻兀自裝作沉著。祈裕不由長眸一挑,他有十足的把握這個女人在害怕自己,而她心中藏著的那個故事……也必然和一個男人有關。

    當下越發獵奇,偏兜著長袖隨了過去。

    ……

    她走得快,他也快;她慢了,他亦慢。

    小桃紅惱極了,然而卻又不能迴頭,怕迴頭質問他,他不肯承認,還要反問她一句:“哦,我幾時跟了你?我隻是恰好要路過而已。”

    這隔牆有耳的森森老宅,倘若一個不小心被旁人聽去,反倒成了她不知自愛,輕佻撩撥了表親。

    聞見身後那抹龍涎香越來越近,小桃紅忽計上心來,原本要向左拐的步子,岔路口上忽調轉個方向,改旋了右。

    眼梢悄悄往後瞥,那道修偉的紫衣長袍依舊清風翩翩往左邊拐了過去,腳步竟沒有半分停滯。

    她便暗自舒了一口長氣:幸好剛才沒有質問他,不然平白又要招人取笑。

    隻才要轉身迴去,肩膀上卻忽然摁下一隻大手,那掌心用力,嚇得她差點兒軟下地去。

    小桃紅終於生氣了,皺眉叱道:“表少爺青天白日的,跟在別人身後做什麽?”

    “是我,哪裏來的甚麽表少爺?”張二嬸子急躁的嗓音在高牆下顯得好生突兀。

    小桃紅心口一緊,抬頭看,對麵窄巷裏的男人果然迴過頭來對她笑了一笑,那狹長雙眸裏的一絲狡黠不藏不掩……分明早把她的心思看透。

    沒來由生出許多氣悶。

    張二嬸子自是不曉得這些,一勁叨叨著埋怨道:“二奶奶真是讓人好找~!我找了你老半天,竟跑到小門兒這邊來了,再過去還不得走出咱們這座宅子!”

    出宅子麽?

    小桃紅不由多看了眼那道漆紅的小木門,此刻正是晌午,那紅門外人影依稀,有賣豆腐的老漢吆喝著嗓子在門前徘徊,還有裹著大襖的婦人在兜售鞋麵,好生熟悉的市井熱鬧。

    心底裏忽然衝撞起一絲強烈的渴望,暗暗掐著掌心,努力平複著語氣道:“我剛才從大夫人的院子裏出來,不見了你,就自己胡亂走一通了。對了,張二嬸來找我做什麽?”

    張二嬸子有些警醒地瞅了小桃紅一眼,一臂將她的腕攬了過去:“二少爺一口藥都不肯喝,老太太親自去了竹嵐院,這會兒正在大發脾氣呢!你倒好,一個人躲這裏逍遙清淨,還不快隨我迴去~!”

    一邊說,一邊拖著小桃紅往迴走。

    小桃紅不著痕跡地記著路上標識,嘴上卻道:“與我有甚麽關係?藥是她們下的,缺德的法子也是她們想出來的,如今出事兒了,卻又一個個怪到我頭上。”

    甩開手,將手心的帕子蜷成一團,悄悄在拐彎處一落。

    張二嬸子忙顛著腳板子跟上:“個倔丫頭,你心裏可別打著什麽歪主意!莫說天寒地凍人生地不熟的,出去了就是白白送死;單隻你嫁進沈家這一條,除非我們二少爺哪天不在了、休了你了,否則你這輩子也休想離開這座宅子一步!”

    她隻當小桃紅剛才是要伺機逃跑,心底裏都是後怕,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威嚇哄誘著。哪裏曉得她越是如此說,小桃紅心底裏的那絲渴望卻越甚。

    一路悶頭走路,弄堂裏拐了三道彎,終於到了二少爺的竹嵐院。

    還沒進院子,便已經聽到老太太劇烈的咳嗽:“咳、咳咳……再派人去找!丈夫病在床上,她倒是走得不見個人影,天底下就沒有這麽做妾的!”

    老太太身寬體胖,氣息洪亮,那一嗓門震的整個院子都搖了三搖。

    張二嬸子渾身起了個激靈,暗暗瞪了小桃紅一眼:“快裝老實點~!一會兒罵什麽都說是,老太太最恨人頂嘴,罰起人來可是不顧性命的!”

    一邊說,一邊換了張笑臉迎進去:“誒誒~~來咯來咯!新奶奶心裏著急要迴來,一不小心卻走岔了路,幸得小的遇見給領迴來了!”

    老太太正盤腿坐在軟椅上抽煙,聞言挑眉掃了小桃紅一眼,見她紅唇白臉兒的氣色甚好,越發氣不打一處來。

    這到底是哪個克哪個?自個孫子倒在床上起不來,她倒越發嬌滴滴似水兒一般!

    口中長煙

    噴灑,隻是吧嗒著煙鬥不說話,麵色鐵青鐵青的。

    急得張二嬸子拚命擠眼睛,暗暗伸手在小桃紅的手腕上掐了一把。

    小桃紅忍著痛,末了一狠心,跪下地去:“鸞枝請老太太責罰。”

    “梆——”老太太煙鬥往茶幾上一拍,指著屏風後的狼藉叱道:“責罰?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麽好事?從前的兩位奶奶,那可都是明媒正娶的,還沒一個有這樣的膽子!你呢,又是分床又是趕人,倒把自己當太太了!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這天下可還有比你更狠毒的女人?”

    正說著,幾瓶仆人抬著摔壞的浴盆與花瓶碎片走了出來,那白色瓷片上一縷縷幹涸的血跡,看起來好生刺目。想到昨夜孫子被這丫頭的冷落,老太太越發氣得心血滾滾沸騰。

    屋子裏的氣氛冷煞煞的,是個人都不敢再吱聲。

    小桃紅抿著唇,心中亦是害怕的,曉得妾室的地位原不比那妓院裏的女子要高上多少,男人去你的房裏越多,你伺候得越周到,才能有資格得到家主的善待。若是伺候得男人不悅了,不分青紅皂白,那原因必然都是你的錯。

    所不同的隻是男人的多少罷了。

    她心中那個可怕的念頭叫囂得越發熾烈,嘴上卻隻是重複道:“鸞枝請老太太責罰。”

    分明那小圓髻兒低垂,雙肩兒削削柔柔,怎生得卻看不出她幾分惶恐?

    “你、你這個……”老太太一口煙鈍地嗆住,氣得哮喘又唿哧唿哧地發作起來。手中的拐杖在半空中揚了半天,然而瞅著小媳婦嬌滿滿的身段,終究還指望小桃紅給她孫兒添枝散葉,末了隻是狠狠地甩在地上:“妖媚啊~,可憐我硯青竟被你生生纏去了魂魄!”

    好個小腳老太,怎被她一眼識破了天機?

    張二嬸子渾身又將將打了個激靈……天煞的破差使,就不該去妓院裏找來這麽個妖嬌小雛兒!

    暗暗與林嬤嬤對視了一眼。林嬤嬤心裏也有鬼呢,趕緊掂著帕子去給老太太順胸口,又對小桃紅催促道:“趕快端了藥給我們少爺送去。”

    小桃紅卻隻是低著頭不動。

    張二嬸子因見識過這丫頭的倔,便走過來,強把藥碗摁至小桃紅的手上:“瞧我們老太太多寬厚,你再不要給臉上臉的,趕快去給少爺賠個禮道個歉。新婚燕爾的,床頭打架床尾合,沒得像你這樣別扭。”

    一邊說,一邊瞪圓了眼睛。

    濃稠

    的黑色湯藥在碗中水波搖曳,小桃紅忽又想起昨夜浴盆裏翻攪的酒水,那人修長的手指挑起她沾濕的裙裾,赤白白褪下她腰間的兩根細帶,他那樣的欺負她、侮蔑她,末了竟然還要她去道歉……

    罷,要見就見一麵好了。

    便撩起裙裾站起來,咬咬牙端著碗去了。

    ————————

    書房裏魏五正在給沈硯青的小腿墊褥子,瞥見門縫兒被推開,張嘴就開罵:“滾邊兒去,我們少爺誰都不見!”

    “吱呀——”

    那縫隙兒卻反而被推得更大,一隻鴛鴦牡丹繡鞋兒嬌巧巧踏進來。

    他氣息一緊,聲音頓時軟了下去:“二奶奶~~”

    “少爺,二奶奶來看你了——”魏五喜顛顛跑到床邊,單指在沈硯青的眉眼間晃了晃。

    一股道不出的荼糜清香嫋嫋沁入鼻端,沈硯青眉頭微微一蹙,依舊在麵前的黑白棋子間自攻自守,頭也不抬道:“哪裏來的惡婦,讓人趕她出去。”

    聲音不高不低,卻冷颼颼地將人拒之於千裏之外。

    魏五便有些尷尬地要關門:“二奶奶……我們少爺正抽風呢……”

    “哦,他該吃藥了。”小桃紅抿嘴一笑,兀自撥開魏五走了進來。

    一間不大的書房,四麵紫檀木古樸書架,滿室的水墨書香。角落裏置一張清簡小床,那床上的男子正半披青衫在小桌上擺弄著棋子,許是額頭上覆蓋毛巾的緣故,他的臉色略顯蒼白,薄唇緊閉著,襯得五官越發的英挺逼人。

    ……每迴白天看他,都難以想象他會是那個夜裏蠻橫掠奪自己的男人。

    小桃紅也不管他棋局擺放得如何,兀自將藥碗在小桌上一放:“你該喝藥了。”

    嗓音低低柔柔,卻沒有溫度。一邊說,一邊掂起勺子舀湯……

    那股荼糜香兒頓時更近了。

    曉得是女人身上的味道,沈硯青的指尖微頓,瞥見對麵多出來一抹煙青色碎花小襖。那小襖兒依舊在腰穀處凹陷,沿著胯骨兒圓潤延展,恰恰好的弧度……嗬,她倒是也有旁的顏色可穿。

    可惡,記她衣裳做甚麽?

    本就燒-灼了一晚上才捺下的烈焰頓時又有些躁動,沈硯青有些懊惱自己的心生旁騖,冷眉掃了魏五一眼:“我可有說過,許你擅自放她進來?”

    真是,什麽她她她的,二奶奶就是二奶奶嘛

    ……一早上不喝藥,還不就是等著這一出。

    魏五很為自己得意,他覺得自己成親後,更容易看得懂男人的心思了。暗自腹誹著少爺的別扭,一邊卻咧著嘴角裝尷尬:“奴才可不敢,是、是老太太吩咐的……”

    哼,原來是被逼著才來的麽?既不是出自真心,又何必裝腔作勢。

    沈硯青的臉色更沉了,掌心將棋盤一推,冰涼涼凝了小桃紅一眼:“出去。”

    “……再不喝就涼了。”小桃紅卻不動,隻將盛滿湯藥的勺子遞至沈硯青跟前,逼自己迎上他的目光。

    她看到他微有些結痂的嘴角,那是她昨夜羞憤之下咬破的痕跡,曉得他或許在等自己道歉,然而她是斷然不肯的。

    侮蔑她沒關係,她卻恨他用“汙穢”來形容鳳蕭的離別信物。

    竟然還敢瞪他…

    沈硯青丹鳳眸子眯起來,嘴角又浮出一貫的似笑非笑……他發現這個女人白天和夜裏簡直是兩個人。

    越發不信她是那落魄人家出來的清白女子。

    然而他定然也不可能輕易繞過她,這個可惡的女人,他平生頭一迴被一個女人打了耳光。

    二人再不說話,隻各自眼神冷將將的對視著,一個嫻默不語,一個眉間冷蔑,隻看得旁人雲裏霧裏。

    魏五嚼著有點兒不對味,忙顫顫哈著腰,將桌上的白玉棋盤端走了:“悠著點,悠著點,有話好好說……”

    “咳。”門外張二嬸子幹啞地咳了咳嗓子。

    曉得是在提醒,小桃紅便將勺子往碗中收迴,彎眉淡淡一笑:“不然就不喝了,你看起來並沒有他們說的那麽狼狽。”

    頭一迴見這個女人笑,那恍恍惚惚的笑顏,怎生看得人眼花。沈硯青不動聲色地挑了挑眉:“哦?你看起來也不像傳說中的那麽纖弱……”

    可惜他剩下的半句諷弄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小桃紅已經揩著褶子裙兒站起身來:“是啊,女人總是易變的,沒有什麽邁不過去。下一迴你可不要這樣了。”

    話還沒說完,便頭也不迴地出了屋,完全不給他任何迴擊的機會。

    那背影纖纖搖曳,雪白脖頸處,分明一串銀珠子在光線下閃爍……原來她昨夜一宿沒吹燈,不是在害怕他責罰、不是在等候他迴屋,而是在穿那個甚麽勞什子的紅玉墜子。

    可惡。沈硯青笑容一冷,長袖將藥碗往地上一拂,合起眼睛:“哪裏

    來的便送哪裏去,爺今後不想再看到她第二眼。”

    “砰——”

    想不到這個柔聲細語的女子竟能惹得孫兒如此,老太太的老臉又綠了,隻這一瞬間,她已經悲哀又驚喜地發現,自個孫子這次是真的動了塵念。然而這個一身狐媚的丫頭,倘若不煞煞她的強氣,怕是日後根本拿捏不住。

    便一根金漆拐杖“咚”地往地上一鈍:“老沈家的規矩不是白談的!……讓她在院子裏跪著,幾時硯青肯迴她房裏歇息了,幾時她才有資格站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小桃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玉胡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玉胡蘆並收藏小桃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