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馬輦出了京城,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高梁、玉米地。驛道在青苗地中通過。在烈日的暴曬下,兩旁的青苗葉片低垂,無一點生氣。驛道上行人很少,偶爾可見一兩個男女從地裏鑽出來,然後又鑽了進去。

    小馬輦匆匆趕路。為了不招人耳目,況鍾化名康忠,生意人,三人主仆相稱。

    進入山東後取道曲阜。曲阜是孔子故裏。自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後,孔子地位日益尊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稱孔子為至聖先師,詔儒學為國學,在孔子家鄉曲阜擴建孔廟,每歲春秋派人到曲阜致祭。況鍾束發受教於孔學,特別尊孔,今上任路過山東,自然要去拜祭至聖先師。

    孔廟建於孔子故宅,魯哀公時立廟,洪武間擴建。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青鬆拂簷,玉蘭繞砌,好不壯觀,天天吸引著許許多多的朝聖者。

    小馬輦來到廟前停車場,立即吸引了許多朝聖者的眼球。這種車轅長二丈,四馬拉,輦亭長方形,亭長丈六,寬八尺,高六尺餘,四角紅漆柱子,周邊獸皮鑲嵌,玻璃窗,上下亭板用沉香木雕花嵌對,車座鋪紅花毯,上蓋竹墊,亭前左右開門,寶石垂絡,紅緞垂簷,四扇紅簾掛於亭門前。此車京邑之地通稱輦,過去是王者所乘,今為大內用車。

    圍觀者中一個三十開外,瘦如蛤蟆幹的長高個,望了眼身旁一位年約四旬,身子矮胖,團頭大臉,有點像彌勒佛模樣的人,說:“要是能坐迴這樣的車,死也值!”

    “黎民百姓想坐這種車?做夢吧!”彌勒佛笑了笑。

    小馬輦停下,況鍾父子下車。洪叔把車停到一邊去。駕車的牲口有兩匹是公馬,公馬發現場上雌馬,突然拉著車橫跑,車轅碰了蛤蟆幹一下,擦破他腿上一小塊皮。蛤蟆幹追上去,兇神惡煞地拉住洪叔,要他出藥錢,吵得不可開交。況鍾欲迴去調解,隻見彌勒佛走了過去,將蛤蟆幹拉開:“有緣大家才碰到一起,文虎,不要為難人家!”那個叫文虎的蛤蟆幹才作罷。

    況鍾見糾紛平息了,掉頭向廟內走去。上罷石階,來到殿前,石柱上一副楹聯:

    氣備四時與天地日月鬼神合其德

    教垂萬世繼堯舜禹湯文武作之師

    父子懷著崇敬的心情進大成殿,殿兩側牆上上一副楹聯曆曆在目:

    生民來未有夫子也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殿內金虯伏於棟下,玉獸蹲於戶傍,壁麵生光,窗中耀日。正中立著孔子金身,金身前的神龕上點著一排香燭,香煙繚繞。許多朝聖者正在頂禮膜拜。父子二人點燃香燭,虔誠地在蒲團上跪下……

    拜罷孔子出來,洪叔和彌勒佛、蛤蟆幹正在說笑,似乎三人已成朋友。洪叔見東家出來,連忙與彌勒佛二人告別,登上駕車座。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小馬輦駛離停車場去投宿。官員馳驛,驛館是包食宿的。況鍾因為皇上賜了錢,未去麻煩驛館,一路都是自己掏錢住店。

    小馬輦駛向城區。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剛進街,幾個攬生意的夥計紛紛向小馬輦跑來,其中一個肩上撣著白手巾的瘌痢頭小夥計捷足先登,張開雙臂攔住小馬輦。洪叔隻得喝住牲口。況寰掀開紅簾下車,向小夥計喝道:“幹什麽?幹什麽?”

    瘌痢頭哭喪著臉:“客官,住店麽?小子今日還未攬到十位客,掌櫃的要扣俺工錢。”

    “要住都不住你破店!”況寰對他擋道攬客很是不滿。

    瘌痢頭眨巴著眼,諂笑著:“爺,我向您賠不是!”說畢向況寰做了個下小跪的動作。

    況鍾從紅簾內伸出頭,見小夥計懇求,動了惻隱之心,對兒子說:“到哪家住不是住?君子成人之美,就到他店住吧!”

    瘌痢頭聽況鍾如此說,樂得屁顛屁顛,忙向況鍾作揖致謝,然後踏上車給洪叔帶路。

    來到一家名“生商客棧”的旅店,小夥計下車,攙扶況鍾進店,然後幫洪叔把馬趕到廄棚去。

    2

    生商客棧兩層迴環四合走馬樓,中間是個小院,種著花草,四周都是房間。小夥計帶況鍾三人來到樓上的二號房,窗明幾淨,三個鋪。

    晚飯後,況鍾在街上溜達了一會,迴到房間,點起蠟燭打開了《範文正公集》。他在禮部儀曹供職十餘年,政務繁忙,無暇讀書,便惜分陰,無論會前飯後還是旅途都不放過空閑,這已養成習慣。洪叔坐在床頭抽煙。況寰站在房外走馬樓上,搖著素紙折扇聽樓下唱小曲。

    對麵樓下雅座內有個姑娘正在清唱昆曲:

    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

    滿斟美酒千家血,細切肥羊百姓膏。

    燭淚淋漓冤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

    牛羊付與豺狼牧,辜負朝庭用爾曹。

    況寰生性愛聽戲,越聽越有味,向樓下走去。來到雅座門外,往裏瞧,桌上擺著酒菜,一個胖公子在飲酒,二家奴侍立身後替他打扇。清唱的姑娘年約十七、八,身體很發育,水靈靈的大眼睛,鵝蛋臉,櫻桃嘴,衣著雖很一般卻非常整潔。

    此時,姑娘的清唱唱完了。因為天氣熱,鼻子微微有汗,她用花手絹揩著。揩畢,拿起琵琶改為蘇州評彈,唱道:去年洪澇今年旱,田裏稻麥都成稈,

    官家逼糧似虎狼,無糧便把牛豬趕。

    賣盡家產貧如洗,家家端起討飯碗,

    十室九空炊煙絕,遍地蒿茅碩鼠歡。

    這詞是姑娘的表兄周秀才編的,寫的都是身邊的事。姑娘非常熟悉,想起鄉親們一個個麵黃肌瘦的臉孔,父母挖野菜充饑,她唱著唱著眼角流出了淚水。

    “妞,怎麽下雨了?”胖公子有些不解。

    姑娘唱畢迴答說,爹娘年邁,在家等著錢買糧,賣唱掙的錢不多,還沒往家寄,故此啼哭。公子色迷迷地望著她:“本公子別的沒有,就是不缺銀子。不是有歌曰‘知縣是掃帚嗎?’俺爹天天都往家裏掃錢。你要是願做俺的小妾,不用賣唱了,把爹娘一塊接來過便是!”

    姑娘羞紅了臉,正色道:“民女賣藝不賣色!”

    公子討了個沒趣,仍不罷休,改口說:“要不,就和俺喝交杯酒?多賞你幾個錢!”不等姑娘同意便命家奴添酒杯。

    姑娘見胖公子起了邪念,連賞錢都不要急忙往外跑。公子向家奴使眼色。二家奴立即向姑娘撲上去。姑娘高唿救命。

    況寰氣憤不過,衝進門大吼一聲:“放下姑娘!”

    胖公子望著況寰,不屑地:“哪來的野狗?”接著向家奴呶呶嘴,“把這條愛叫的野狗趕出去!”

    二家奴放下姑娘向況寰撲去。況寰與二家奴搏鬥,鼻子上挨了一拳,流出血來。況寰火起,抓起板凳向家奴打去,二家奴嚇得不敢近前。況寰放下板凳,趁機衝向胖公子,雙手卡住他的脖子:“叫你的人滾出去!”

    胖公子翻著白眼:“爺,做甚都……都行,隻要饒……饒俺的命。”況寰鬆了鬆手,胖公子對家奴說:“滾,你們給俺滾出去!”

    二家奴出門。況寰將胖公子往門口一推,公子跌在地上。二家奴扶起公子。公子由二家奴架著胳膊往外走,邊走邊威脅道:“俺是縣大爺的三公子,等著瞧!”

    胖公子一走,躲在角落裏嚇得打哆嗦的姑娘出來,掏出花手絹替況寰擦鼻血。況寰的臉騰地紅了起來,把姑娘的手推開:“別,別……別弄髒了你的手帕。”

    姑娘不聽,堅持給況寰揩鼻血。況寰還是第一次和大姑娘貼得這麽近,臊得不行,生怕別人看見,結結巴巴的說:“別……別……姑娘,快迴家吧!天……天都晚了……”

    “大哥,奴怕……”姑娘住了手,惶悚地望著門外。

    “怕什麽?”

    “怕他們路上攔住我。”

    況寰緊握拳頭揮了揮:“他敢?我送你迴去!”

    娘娘臉上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寬慰地笑了,向況寰蹲了個萬福:“俠義哥哥,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二人向街上走去。天已斷黑,空中飄著烏雲,露出些許月光。況寰問姑娘什麽名字,姑娘告訴況寰,她叫杜秀蓉,昆山人,和逃難的鄉親們一塊來這裏謀生的。劉二哥在東門驛道旁賣茶,到了那裏就不怕了。

    來到東門,隻見驛道旁有幢孤零零的茅房,裏麵漏出微弱的燈光,杜秀蓉指著黑沉沉的茅草房說劉二哥就住那裏。

    況寰見到草棚不過十餘丈遠,便向杜秀蓉告辭。杜秀蓉大方地拉著他的衣角:“大哥,您再幫個忙,行不?”

    “何事?”

    “昆山活不下了,鄉親們想請人寫張狀子送到京城去,告昆山的狗官!”

    與杜秀蓉在一起,況寰有種莫名的興奮感,還真舍不得離開。聽姑娘如此說,他連連點頭。

    二人來到草棚。推開門,裏麵煙霧繚繞,空氣中散發著濃烈的旱煙味,幾個光著膊子穿短褲的漢子圍桌坐著,正麵紅耳赤地爭論什麽。一個瘦骨嶙峋已上不惑之年,肩上撣條白手巾的漢子提壺正往他們碗中添水。況寰明白,此人無疑是劉二哥。

    棚裏的人見杜秀蓉帶迴個英俊後生,爭論立即中斷,一個個用異樣的目光掃視二人。坐在上首的葛阿伴咧開大嘴詭秘地笑著:“喲,秀蓉帶個洗磨客來了?”他三十多歲,粗眉大眼,古銅色的臉,手臂結實得像棒槌,胸前肌肉一塊塊綻起。

    葛阿伴的弟弟阿讓和阿貴身子沒有哥壯實,黃皮寡瘦的,二人坐在下首,正在搓腿上的汙垢,聽了“吃吃”地陰笑著。正在往茶碗中添水的劉二哥則沒笑,一副作古正經的樣子,加了兩隻碗,放上茶葉,邊注開水邊對秀蓉說:“叔與你爹是拜把兄弟,有這等好事,今日叔替你做主,以茶代酒辦了!”

    劉二哥話音一落,屋內哄堂大笑。況寰不習慣這種場合,非常不自在,站在棚中發呆。杜秀蓉臉紅得像醉蝦,罵道:“啥人像你?三刀蜀勿熱,四刀勿出血,厚著臉皮,見一個愛一個!人家大哥是來寫狀子的。”

    聽說是來寫狀子的,劉二哥才意識到玩笑開過了頭,拍了拍況寰的肩:“訟師,對不起哦,開個玩笑,窮開心!”

    葛阿伴向況寰招招手,拍了拍身旁的板凳,況寰在他身旁坐下。阿伴要二哥找來紙筆墨硯。況寰站了起來,說:“我不是訟師,狀子怕寫不好,我去叫一個會寫狀子的人來。”他想:這些老鄉都是蘇州府人,父親是他們的父母官,應該讓他來聽聽鄉親們的苦楚。聽況寰如此說,幾個老鄉先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葛阿伴的濃眉跳了跳,用懷疑的目光向況寰掃了掃。杜秀蓉見狀,忙替況寰解釋:“大哥是好人,說話算數的!”不知什麽原因,打從一見麵,她就覺得況寰是個值得信賴的人。葛阿伴粗大的指頭在桌子上敲著,沉思了一會,然後點了點頭。

    況寰迴到客棧。父親還在秉燭觀書,他一五一十地把蘇州流民的要求向父親稟陳。況鍾聽罷,放下書,立即跟著兒子向東門走去。

    聽罷鄉親們的控訴,況鍾非常痛心,同是大明的皇天後土,蘇州為何會這樣?他安慰鄉親們說:“養秭稗者傷禾稼,惠奸宄者賊良民。鄉親們講的是聲聲血,句句淚,康某一定會把大家的苦難寫所訴狀轉呈蘇州新知府,要他嚴懲貪官汙吏!”

    葛阿伴聽說會來新知府,忙問新知府姓甚名誰。

    “他叫況鍾,正在去蘇州的路上。”

    葛阿伴搖搖頭:“康老板,那況鍾也未必會這樣做,有句話不是說官官相護嗎!”

    況鍾解釋道:“鄉親們不用擔心,康某與況鍾是朋友,心與心相通,非常了解他。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他懂得這個道理,要治理好蘇州,他就得順應百姓要求,嚴懲貪官汙吏,讓大家過上好日子!”說完,他勸大家不要在外流浪,說這樣有違《大明律》,都火速迴家複業。

    見三更將盡,況鍾告辭,葛家兄弟和杜秀蓉送況鍾父子到客棧,此時正好四更鼓響。

    3

    更鼓五響之後,況鍾催起床,用青鹽漱了口,三人就上了路。烏雲已經散去,東邊白亮白亮的,幾顆星星在眨眼,驛道旁的禾稼還是黑乎乎的。

    行罷三、四裏,東方天際出現一道紅色的亮光,星星漸漸隱退。刹那間,太陽露出了半邊笑臉,血紅的朝霞和紫色的雲朵掩映著大地。

    況寰撩開窗簾,幾隻燕子正在空中呢喃。記起兒時祖母何氏教的一首兒歌,情不自禁地哼了起來:

    燕子者,蓬蓬飛,

    爹在京裏寫信迴。

    爹教打崽莫打女,

    女在娘邊不多時。

    ……

    況鍾望了兒子一眼,目光露出鬱抑。兒子停止唱歌:爹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正要發問,況鍾先開了口:“寰兒,今日不知為何,為父心裏亂糟糟的,好像會出什麽事。”

    “不會吧?能出什麽事呢?”晚上父親隻睡一個時辰,眼圈發黑,況寰安慰父親道,“也許是沒睡足吧!”

    話音剛落,後麵驛道上傳來“得得得”急劇的馬蹄聲。父子朝後窗望去,兩個漢子正策馬追來。

    二人飛馬掠過,在小馬輦前頭翻身下馬,取下腰刀,揮刀堵在路上。一個瞪著一副牛蛋眼,露出一對虎牙,短褂敞開,胸前一撮毛;一個棗核腦袋,禿頂,隻剩耳根一圈毛發。

    “停,停,停!停車!”牛蛋眼向洪叔吼道。

    洪叔“籲—-”叫了聲,接著緊勒韁繩,牲口停下了步子,小馬輦不動了。兩名漢子分別從左右登車,持刀往車亭內闖。

    況寰掀開紅簾出來,擋住二漢子:“你們要幹什麽?’

    牛蛋眼打量一番況寰後,問:“你叫康忠?”

    況寰望著這兩位不速之客,心裏嘀咕開了:他們怎麽會知道父親的化名呢?除了昨天晚上向幾位昆山老鄉談起過,這裏誰也不知道這個名。莫非是客棧有壞人的坐探?這兩個漢子不像好人,可能客棧有人見爹是商人,以為很有錢,報與他們來搶劫的。想到這裏,況寰說:“你們找錯了,這裏沒有康忠!”說罷身子往後一退,猛地把門一關。

    兩漢子拚命踢門。

    況寰與二漢子周旋時,況鍾已在琢磨二漢子的來意,覺得二人像是來收買路錢的。他想皇上賜的路費還有,免得糾纏不休,耽誤行程。於是從懷裏抽出一張五十鈔的紙麵綠色,印有龍形花邊的大明寶鈔,要兒子把門打開。

    況寰開門。況鍾手持大明寶鈔走到車亭門邊:“二位好漢不要糾纏了,我身上隻有這點錢,你倆拿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這樣做是犯王法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為非作歹,王法是要製裁你們的!”他將鈔票交給牛蛋眼,“拿了這錢迴家去吧,老老實實做個良民!”

    牛蛋眼不接錢。況鍾以為他嫌少,說不要嫌少,按當今市價,一鈔一貫,這五十鈔合五十兩白銀哩。牛蛋眼冷笑一聲用刀指著況鍾:“太爺俺是曲阜縣衙的,俺們老爺要你去一趟!”

    況鍾望望他倆,怎麽也不像衙役。公職人員都有名刺,既是衙役不妨看看他的名刺。聽說要看名刺,兩位漢子愣了一下,互相對視了一眼,牛蛋眼顯得有些慌張,核棗腦袋陰笑著說名刺在捕房,要看去那裏看。

    明製,公職人員外出須隨身攜帶名帖。他倆拿不出名帖,證明原先對他們的懷疑沒有錯。況寰腦子裏盤算著怎麽收拾他倆。考慮成熟後對二位漢子說:“二位既是官差,看不看其實也無所謂,我們跟你走便是,請二位爺下車帶路。”說畢,目光掃了下洪叔,要他配合。

    這洪叔是個實心人,沒理解少東家的意圖,聽況寰這般說,心裏非常著急,明明這兩個不是好人,少爺怎麽能答應跟他走?而且老爺也不吱聲。忙跑到左邊踏腳邊拚命搖頭。況寰知道洪叔沒領會他的意思,一語雙關地說:“我知道,你跟著來便是!”說畢向洪叔使了個眼色。洪叔這才明白,不再吱聲了。

    況寰向兩位漢子抱了抱拳:“既是要去縣衙,二位爺請快,我們還要趕路哩!”

    牛蛋眼示意棗核下車。棗核從左邊下,洪叔連忙挪開身子。牛蛋眼從右邊下,況寰緊跟其後。牛蛋眼的一隻腳剛著地,況寰朝他背心猛踢一腳。牛蛋眼立即倒在地上,手中腰刀飛落。況寰拾起地上的刀,揮刀向剛爬起來的牛蛋眼劈去。棗核見狀大驚,急忙上前援助牛蛋眼。洪叔在後麵用腳往他腿上一掃,棗核跌倒在地。洪叔腳踏他的背心,將他的刀繳了。

    二漢子的武器被繳,已無礙大事,況鍾命留下二人性命,將他放了。況寰和洪叔放了他倆。二漢子如喪考妣般哭喪著臉,爬上馬背飛也似的跑了。

    小馬輦又跑了起來。恐劫匪再來騷擾,洪叔把車駕得飛快。

    跑了一程,兩旁出現連綿起伏的丘陵,前不挨村,後不著店,荒無人煙。驛道伸進山的懷抱,路旁石崖壁立,岩壁的縫隙中正開著一叢叢紅豔豔的花,崖下長著一叢叢比人還高的灌木。況鍾的心不由得又懸了起來,擔心有強人出沒,命洪叔加速。洪叔揮鞭使勁催趕著牲口,小馬輦風馳電掣般向前衝去。

    進山半裏許,來到一個兩山夾峙的地方,隻見驛道上架著十幾根木頭。洪叔報告有路障。話音剛落,兩旁灌木叢中鑽出十多名身穿衙役服裝手持兵器的漢子,攔著馬車不讓過。

    小馬輦停了下來,況鍾父子下車。衙役們跑上前來,不由分說把他們鎖了,立即押往縣衙。

    曲阜知縣升堂,這知縣四十餘歲,肥頭大耳,個子矮,肚皮大,整個給人一圓球感覺。況鍾質問知縣為何把他們執來。知縣說賣茶的劉二哥被人殺了,有人報案說是康忠所害。況鍾聽了如泥塑木雕般立在那兒。想那劉二哥昨天晚上還有說有笑的,今天卻駕鶴西歸,而這個兇殺案竟無端的把自己牽扯進去,真應了那句古話: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他抑製著內心同情二哥而引起的悲痛和小人指正他是兇手的憤怒,沉默著,一言不發,思考著如何應對這場意外。他覺得,出現此種情狀,不外乎兩種可能:一是舉報人出於錯覺和多種原因,以至產生誤判;二是舉報人與他有仇,嫁禍於他。不論有意還是無意,舉報人是個關鍵。想到這裏,他從容不迫地說:“知縣大人,我要見見那報案人,看他是不是瘋子,殺人越貨能信口雌黃嗎?”

    知縣命帶舉報人。衙役帶那人上。況鍾三人都驚呆了,舉報人竟是小夥計!小夥計佝僂著身子,臉帶病容,見了況鍾臉上通紅,一副愧色。

    “三癩子,他是不是殺害劉二哥的兇手?”知縣指著況鍾問小夥計。

    “是,是……是他!”小夥計身子不停地抖著,看得出他已重病纏身。

    況鍾感到非常意外,他與小夥計往日無冤,今日無仇,小夥計攔車攬客,他還成全了他。小夥計如此陷害他,肯定是受雇於人。況鍾兩股如電的目光盯著小夥計的臉:“人皆有是非之心,小夥計,你不是畜牲,是人。是人就要分清是非。誰殺的劉二哥,你最清楚,說出來,我獎你銀子,那人雇你多少,我給你雙倍!”

    小夥計不敢望況鍾的目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低頭囁嚅著:“康爺,俺知道對不起您……俺是畜牲!”他苦笑了一下,但笑容如火山噴出的熔岩,立即凝固住,接著臉色轉青,額頭冒汗,笑容變成愁容,然後痛苦地呻吟起來。

    知縣見狀,以為小夥計畏懼況鍾,忙說:“三癩子,休怕!你把看到的再說一遍,免得康忠他抵賴!”

    小夥計點點頭,斷斷續續地說出了整個案件的經過:他三更從店裏迴家時,在東門口看見康忠摸進劉二哥的草棚,然後聽到劉二哥慘叫一聲。四更鼓響他從家裏迴店,口有些作幹,進草棚去討口茶喝,看見劉二哥倒在血泊中。

    聽了小夥計的證詞,況鍾意識到此案是個天大的陰謀,有人殺了劉二哥,買通小夥計嫁禍於他。要證明自己的清白,最重要的是先揭穿證人謊言,然後順藤摸瓜,把那幕後真兇緝拿歸案。

    知縣見況鍾默不作聲,以為無話可說了,催他在庭審記錄上畫押。況鍾說畫押可以,但得允許他查看一下屍格。知縣允。況鍾看過屍格,說屍格上的記錄不清楚,要麵見仵作。知縣想,隻要你願畫押,要見仵作就見吧。

    仵作來到公堂。況鍾問:“仵作大哥,您是驗屍人,屍格上寫二哥四更被殺,您再迴憶一下,時間是否準確?”

    仵作是個經驗豐富的人,非常自信地說:“從屍斑看,四更沒錯!”

    “確定?” 況鍾再問。

    “確定!”仵作肯定地,“我驗屍二十餘年,從無差錯!”

    況鍾向仵作鞠了一躬:“謝謝您!您可以走了。”

    目送仵作走後,況鍾向知縣嚴肅地提出,證人作的是假證。理由是:一、昨晚天空雲層頗厚,證人站在東門口,距劉二哥茶棚十丈有餘,他根本看不請草棚下人影的麵目,可見所謂看見我摸進劉二哥茶棚的事完全是杜撰。二、我父子和蘇民葛阿伴、葛阿讓、葛阿貴、杜秀蓉等人,在劉二哥茶棚喝茶至三更末方散,葛家兄弟和杜秀蓉送我父子至客棧時正好四更鼓響,就是說從一更至三更末,我們幾個人都一直在一起,證人所謂三更看到我摸進草棚,然後聽到劉二哥慘叫一聲,完全是誑語。三、仵作驗屍判定劉二哥被害是四更,我父子離開草棚時,劉二哥還送至門外,他的被殺,是我父子離開茶棚之後,因此,劉二哥的被害與我全無幹係,說我是兇手於情於理不合。

    況鍾的分析有理、有據、有節,知縣反駁不了,命傳葛阿伴等人。葛阿伴等人來到公堂,證明況鍾所說完全符合事實。

    知縣見況鍾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一個強加在頭上的冤案推翻,心裏不得不佩服。心想,此人若是為官,頂戴定在自己之上。他這人天生小肚雞腸,嫉妒賢能,有機會就要給能人一點顏色,顯示一下自己的權威。況鍾的冤情洗清之後,他遲遲不給三人鬆綁。

    況寰見狀,質問知縣:“大人,您要鎖我們到何時?我們還得趕路哩!”

    知縣板起臉,拿起驚堂木在案上拍了一下:“還想趕路?爾等毆打捕役,有違法度,如何處置?自己說!”

    況鍾被弄糊塗了:難道那牛蛋眼和棗核腦袋真的是捕役?忙問道:“大人,所謂毆打捕役有違法度,不知何意?”

    知縣沒迴話,隻是向捕頭遞了個眼色。捕頭會意,進後堂。牛蛋眼和棗核腦袋隨捕頭出,跪在知縣麵前哭訴著:“老爺,他們出手真狠,您得好好收拾他們!”

    此二人原來真的是捕快。小夥計報案後,知縣命他倆到客棧執人,其餘人到路口設卡。為不驚動案犯,他倆穿的是便衣,見況鍾一行已離店,沿驛道飛馬追去。

    二人哭訴過後,知縣冷笑問況鍾:“康忠,你說不知何意,現在明白了吧?”轉對捕頭,“把他三人押到號子裏去!”

    況寰急了,反駁道:“他們不穿公服,不帶名刺,誰曉得是捕役?”

    況鍾笑著勸兒子:“休惱,休惱!既來之則安之,他要關就讓他關吧!旅途勞頓,我等正好歇歇腳,耽誤了皇差,叫皇上問罪曲阜縣便是!”

    知縣一聽,好大的口氣,連忙問道:“康忠,你什麽皇差,能說與本縣聽嗎?”

    況鍾搖搖頭:“無可奉告!”

    “既是皇差,本縣也許可以提供方便。”

    “哦。”況鍾向兒子遞了個眼色。

    “他是去上任的蘇州知府,欽限十五天趕到,貴縣可否提供方便?”況寰領會了父親的意思,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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