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山西竹家


    大軍壓境,是禍事,但是對於有些人來說,卻是好事。


    皇貴妃孫氏一案,除了孫公公做事太監直接被發往慎刑司之外,其餘的涉事兩人柳彪和竹清怡,都被拎進了他們進出多次的北軍大獄,


    一直都對於大獄裏的刺鼻味道耿耿於懷的竹清怡,現在算是徹底的被送進去聞個夠了。


    本來按照雍王的諭令,兩個已經被判了“殺無赦”的人就算是想,也在這陰暗潮濕的監牢裏待不了幾天,


    但是王京城外突變的局勢,反而讓他們一時間從所有人的焦點之中逐漸淡化開去,原本說是就這兩日押付菜市口斬首的,現在看起來也沒了動靜。


    大獄之中呆了數日,已經讓柳彪原本一身黑錦色的衣袍汙的油光發亮,臉上也不知道在哪抹的兩道黑漆漆的淤泥,歪躺在監牢的角落裏,直到透過監房上麵小窗射出來的金光打在臉上,才把他從惺忪的睡意中喚醒,


    也真是心大,這個時候還能睡得那麽香。


    柳彪揉了揉眼睛,居然把眼眶周圍的汙黑蹭的露出了一絲肉色來,


    他用手撐著冰涼又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麵把身子支撐起來,然後熟練的朝著腦後的空心兒牆麵敲了敲,


    “咚咚咚。”


    “喂,外麵這麽嘈雜,這是什麽聲音?”


    不知道的,還以為柳彪被關出了失心瘋,竟然對著麵前的空氣講話,


    “算著時間,應該是遼人來了。”


    但很顯然柳大將軍這點抗壓能力還是有的,很快就收到了腦後那麵牆隔壁傳來的一道女聲,“吳王大軍被困燕子磯,想來現在他高慈祥也有些難以應對了吧。”


    柳彪聽著牆後麵傳來的那道清脆聲音,是一陣的苦笑,應道:“小姑奶奶,咱們兩個現在都這樣兒了,你還操心高慈祥呢?哎,想來當初就應該聽李進死前的那句話,咱們不是高慈祥的對手。”


    說著說著,他又自我反駁道:“不對,這特麽當初我就不應該接這茬子事兒,現在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聽在竹清怡的耳朵裏,還以為是他後悔當初答應投奔德王了呢,沒好氣的迴了他句:“要我說,你還要感謝我呢,不然要是跟著高慈祥,搞不好現在你已經死在遼軍奇襲的戰刀之下了。”


    “得了吧,我看我現在跟死了也沒啥兩樣了。”


    說到這兒了,柳彪忽然又想起了件事兒,開口問道:“對了,你們竹府跟德王到底有什麽淵源?我看那皇貴妃跟你蠻熟的嘛。”


    這話說話,好半晌都沒有聽到竹清怡的迴應,


    柳彪以為是她對自己還警惕著,不由說道:“不是吧,我配合你辦了什麽多事兒,這都死到臨頭了,連句實話都不跟我說啊?”


    “好吧。”


    柳彪聽到泥牆的後麵很是幽怨的歎了口氣,至少在他的印象裏,這個足智多謀又總是一副標誌性甜笑的姑娘,從來沒這麽哀怨過,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竹清怡悠揚的聲音帶著女性特有的柔美,輕而易舉的洞穿泥牆,緩緩的落入柳彪的耳中,


    “二十多年前,陝西的東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有著一個偏遠而貧瘠的村落,叫做幻裏,


    村裏有這麽一家孟姓的人家,老兩口膝下一兒一女,兒子是個極肯吃苦的,從小聰明伶俐又愛讀書,三歲的時候就能獨自坐在院門口,拿著自己家裏僅有的一本詩詞手抄,背詩識字。


    但是你要知道,在那麽一個到縣城都要走上三五天的小村子,讀書是被人們看作是沒有出路的,所以家家戶戶的生了女兒都是在家漿洗縫補,生了兒子,很小就要跟著下地去做農了。


    可是


    也算是上天開眼吧,給了這小男孩一個寡言少語卻頗有眼光的父親,


    父親每每背著幾十斤重的糧食翻山越嶺去縣城售賣的時候,總要帶著這小男孩兒,而且每次賣得的銅錢,也總要拿出些來帶著小男孩去書攤上看上一整下午,或者幹脆跟攤主討價還價到讓攤主都不耐煩時,點頭同意讓他們父子倆兩個銅板買迴一本破爛甚至缺頁的書。


    為此,家裏的女人可沒少責怪男人總是這麽寵慣著男孩兒,雖然每次男人總是以沉默和憨厚的笑臉來迴應自家婆娘的絮絮叨叨,但是作為父親的男人知道,他的兒子,命中注定不會是這大山裏的人。


    不過上天總是喜歡捉弄人,當他給你了一樣讓你能夠為之歡喜的東西、在你沉溺其中的時候,又會忽然把他奪走,甚至連你原來擁有的東西,也像強盜那般一樣都不留給你,


    又或許他隻是想跟你開個玩笑,看你哭、看你鬧,但是他永遠都不會想到,這個玩笑對於很多人來說,生命都會因此而改變軌道。


    就是這個擁有如夢似幻般名字的村落,卻在十幾年後遭遇了一場可怕的瘟疫,病死者十戶有九,一夜之間幾乎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白綾,整個村子除了棺材店,所有的地方都是門戶緊閉。


    當然那個小男孩兒......哦不,已經是少年郎的男孩兒家中也難逃病魔之掌,家中的頂梁柱、最寵溺他的那位寡言少語的父親病倒了,一樣心疼他的姐姐也在一夜之間病死了,母親看著這家徒四壁而又充滿絕望的家,把眼淚一抹,帶著裝滿自己一衣物的包裹、不顧少年的哭喊奪門而去,再也沒有迴來,


    我記得,那少年說他當時隻有十二歲,十二歲啊!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父親那隻蒼老的大手在他稚嫩的掌心一點點兒的失去溫度,卻又無能為力,


    不過他說他當時並沒有流淚,因為眼淚早已經在昨晚姐姐離開他的時候,就已經哭幹了。


    有時候想想,災難對於逝者來說,或許是一種解脫,但是對於生者來說,就無疑是一種折磨了,一種無時無刻不沉浸在逝者的傷痛中,卻又不得不繼續活下去的折磨,


    那少年用自己滿手的血泡,給他父親和姐姐至少挖了一個可以入土為安的地方,然後帶著自己從家裏老鼠洞口發現的僅有的一枚銅錢,跟著村裏的人一起逃難去了山西。


    在那個稚嫩的少年眼裏,太原,是一個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繁華之地,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隨處可見的官轎與馬車,似乎就是小時候老人嘴裏的那個“見世麵”的所在,


    很慶幸,這個小少年並沒有被太原的燈紅酒綠所染,他用那僅有的一個銅板,半討半買的弄了半塊燒餅,然後在寒風和冰雨中捱過了一夜,第二天在一座酒樓憑借著自己識得不少字,討了個跑堂的差事,才算是沒有被餓死。


    他說現在迴憶起來,那個老鼠洞門口的一個銅板,好像是上天特意幫他施了個障眼法,讓他那棄他而去的母親沒有看到,而被他撿了起來,從而讓他捱過了那一夜。不然很可能在沒有找到糊口營生之前,就已經被凍死餓死了。”


    一直在認真聆聽的柳彪聽他說到這兒,不由的插了句嘴,半調笑的說道:“你說這人性可真夠有意思的,明明是上天把他一家人的性命奪走了,現在卻因為一個破銅板就要對上天感恩戴德。”


    “人不都是這樣嘛,尤其是麵對高位者時,那個給你留下一兩樣東西的人,總是比那個一樣東西不留給你的人,顯得更加慈祥,其實不過五十步笑百步耳。但是就像這上天一樣,留還是不留,你總是無法違背的,隻有自欺欺人的對那留了一樣東西的人,感恩戴德罷了。”


    竹清怡這話說的柳彪直撓頭,想了半天也沒琢磨透她的意思,便隻能支應著讓她繼續說下去。


    “這少年就這樣白天在酒樓裏跑堂,晚上就躲到一處破草屋裏念書,掌櫃給的夥計銀子不是被他買了書,就是被他買了蠟燭,有時候弄得自己連飯都沒的吃。”


    竹清怡提到這個的時候,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挑了挑,好像當下就能看到少年那時候的落魄樣子,讓人覺得可憐卻又忍俊不禁。


    “那他最後必然是一朝金榜題名,暮登天子堂了吧?”


    竹清怡卻輕笑了兩聲,“如果付出總有收獲的話,那又怎麽會有那麽多為生活所迫的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是,這個少年第一次科考,名落孫山。”


    “這個我是知道,我之前也參加過一次科考,確實不容易,當時我......”


    “你還聽不聽了?”


    竹清怡把柳彪打算將他在西北科考落榜,然後找她貴妃姐姐撒潑討差事的事兒堵迴了肚子裏,不悅的嗔了他一句,


    “好好好,你接著說,我不搭茬。”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他自己。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一心一意的苦讀,最後換來的還是這樣的結果,他開始抱怨上天的不公,開始疏遠書卷,每日裏用口袋裏不多的銀錢去勾欄瓦舍裏放縱,有的時候甚至宿醉在大街上,


    後來他迴憶起這段時間的時候,說那是他最灰暗、最無望,也是最沉淪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已經看不到希望,他想他的姐姐、他的父親,甚至想要一死了之,再不用像現在這樣飽受折磨。


    說來可笑,這少年向來都是個果斷決絕的人,甚至包括自殺這件事情,也很快就付諸實施,


    他找了一艘小船,獨自一個人搖到河中央,然後用早已準備好的鐵鑿鑿穿了船底,仍有冰冷的河水一點點兒的蔓延進船裏,他則依靠在船邊,閉目等死。


    或者說上天還有意思悲憫之心,在這少年就要了此一生的時候,碰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貴人!


    那少年不知道冬日剛剛化凍冷徹骨髓的河水是如何漫過自己的臉龐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被太原當地的名門望族,竹府的二小姐救迴去的,更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躺在了竹二小姐的閨房之中,


    他隻記得,那個輕輕推門走進房間,讓他這一生每時每刻迴憶起來都會怦然心動的麵孔,是如何的一見傾心。


    不過


    一個是身無半寸薄田的窮酸少年,一個是錦衣玉食的*,


    這種極大的身份差距和地位鴻溝,甚至讓少年除了連聲道謝之外,沒敢多說任何一句話,就逃也似的離開了竹府。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那少年說,對那個時候的自己,這句話無疑是最為貼切的。


    可也正因為這塊“天鵝肉”,讓那時候的“癩蛤蟆”許下了一個稚嫩又可笑的誌向,他一定要高中科舉!然後去竹府提親!他要娶那個女人,娶那個自己隻那麽膽怯的看了一眼,就深深的印在自己心裏、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女人。


    這個在當時看起來極為虛妄又不切實際的夢想,卻成為激發少年骨子裏不服輸的那股勁兒的源動力,他從那以後發奮刻苦讀書的勁兒,更甚於之前,


    而且,每天還多了一件事兒,就是去竹府的門口守候,隻為有的時候竹二小姐出府時,能夠遠遠的看上她一眼。”


    “這可還真夠癡情的啊?”


    雖然柳彪看不見,但是竹清怡還是下意識的笑著點點頭,接著道:“是啊,或許就是因為少年的癡情,才讓月老出手幫了他們一把。”


    柳彪相當有興致的把耳朵都豎了起來,“這聽起來還有這一段兒奇遇呢?”


    “也不能算是奇遇吧,要我說來,隻不過是個極其偶然性的必然,有情人總歸是終成眷屬的吧。”


    “竹姑娘這話可是要天下多少癡情男女哭斷肝腸了啊?”


    竹清怡“嗤”的一笑,“那隻能說,他們並不是互相命中注定的那個有情人吧。哎我說你怎麽又亂插嘴,你打斷我多少次了?”


    “好好好,我閉嘴,你接著說。”


    “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夜晚......”


    也許竹清怡天生講故事的行家,光憑聲音就能把這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弄柳彪恨不得把耳朵都貼到牆裏麵去,澎湃的八卦之心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字。


    然而就在他聚精會神側耳傾聽的時候,


    忽然


    “咚!”


    一聲沉悶的聲音,在大獄狹長而幽靜的甬道之中響起,


    這聲音雖然低沉,但是那種清晰和突兀,讓人絕不會懷疑有可能是自己耳朵產生的幻覺。


    “這什麽聲音?”


    竹清怡也聽見了,停止了自己故事的繼續,隔著泥牆問柳彪,


    柳彪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敏捷的從地上爬起來,兩步竄到監房的木柵處,把腦袋探出去左右的看著,


    甬道依舊是那麽深邃,仿佛望不到盡頭,看樣子並沒有什麽人過來。


    “這什麽......”


    “咚咚!咚咚咚!”


    柳彪剛要開口,那奇怪而低沉的聲音再次一連串的響起,這下子柳彪可是聽得清晰,甚至說感受的清晰,因為他明確的覺察到,這聲音和其所帶來的震動,是從自己腳底下傳來的!


    “我們......腳底下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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