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您這樣講,豈不是折煞了我。”不二說道:“我的本事都是您教的,但您的恩情我連一絲一毫也未曾報答。”


    “我當初收你作徒弟,的確存了讓你幫我報仇的心思。但時隔這麽久,便如方才講的,這事兒我都看淡了,”


    張衍說道:“我知道,雲隱宗對你有諸多虧欠。但也是你踏入修道界的起點,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有始有終,方得圓滿。日後,倘若你能在大道修行上有所成就,還請看在為師的麵子上,看在雲隱宗引你入道的緣分上,能幫一把,便幫一幫罷。”


    不二道:“便是您不說,我也會這般做的。”


    “我一直掛念的……第二件……事,”張衍說道:“我想……你也猜到了。”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不二湊在他嘴巴旁才能聽到。


    不二連忙把右手按在他的胸口,不停地往裏麵注入內力,但心脈的跳動還是愈加微弱。


    他隻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冷風凜冽的冰天雪地裏,守護著一苗燃到盡頭的火燭。


    “當初在傀蜮穀……救下我的那一對夫妻,就是你爹和你娘……那時候,我看見你脖子上掛著的黑石頭……再看你的模樣,就猜到……你是恩人的兒子……咳……這,這些年來……我惦記他們兩個的恩情,一直想報恩……今天我終於如願,死而無憾了。”


    “我爹和我娘!”不二抬起頭來四望,眼睛快要從眼眶裏突出來,“他們在哪裏?”


    “我從傀蜮穀迴來之後……一心想要報仇……就,”張衍卻道:“……就躲在雲隱山裏苦修大道。那時候我將你收作徒弟,也未嚐不曾存下這個心思……但沒想到,我心裏時時惦記著報仇,卻與我本身所持的平和致遠大道不符……以至……以至於把大道的路子走偏了……修為無有寸進。


    從今往後,我再也教不了你了。但有一句話,你要牢牢記住——大道的路,……很長,把恩怨……是非……還有得失看得淡一些……不要苦苦求道,卻把最親近的人丟了……”


    到最後,聲音隻剩下遊絲那麽一點兒,在嘴上麵一點地方飄著。在一會兒,連遊絲兒也沒了。


    皺皺巴巴的臉變成枯黃,渾身樹皮很快幹枯起來,頃刻間縮成了一團。


    “師傅!”


    不二把內力往張衍身上灌去,仿佛要把一生的內力都用出來,張衍的身子卻越縮越快。


    少許,聽見嗡的一聲低響,一道赤芒從蛋殼裂縫中擠了進來。


    赤芒罩在張衍的肉軀之上,讓他從枯黃變成赤紅。肉軀越縮越小,縮成了嬰兒般的一團,好像迴到生命剛剛開始的時候。


    下一刻,赤芒一閃,張衍消失不見了。


    (二)


    師傅走了。


    到今日,不二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也是最後一次。艾達說,死在古城的人是無法複活的。師傅也一樣。


    師傅給他的恩情那麽多,他卻沒有來得及抱還一絲一毫,恐怕要成為一生的遺憾了。


    他跪在師傅消失的地方,發了不知多久的呆。腦子裏不停地迴想自己與師傅相見相識相處的點滴往事,心裏麵有莫大的哀傷,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沒能掉下一滴眼淚。他早就不會流淚了。


    人生在世,生死無常。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身已死而心不甘。師傅走得很安詳,很知足,這是最好的結局。


    師傅臨走前跟他講,不要苦苦求道,卻把最親近的人丟了。這句話契合他的處境,讓他想起了歲月,又想起了那個為自己走上癡情大道的姑娘。


    師傅的大仇呢?他的仇家是雲和風,常元宗高高在上的悟道境長老。在神秘大殿裏,他也差點逼得不二耗盡本源。師傅說他把這大仇放下,既然放下了為什麽又要提起?他分明還是惦記著呢,隻不過師傅擔心自己也跟他一樣,時時想著複仇,把大道走偏了,反而耽誤一身。


    雲和風的麻煩不二一定要找,但這隻能是數百年以後的事情了。但願那個時候,雲和風還活著。


    不二忽然又想到,這一次呢,師傅好端端的,是誰傷了他?厲無影把自己帶過來的,他一定知道真相。


    想著,他又打起精神,衝著師傅肉軀消失的地方磕了三個響頭。


    正要起身,卻覺見頭頂傳來一陣綿綿的觸感,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腦海裏輕輕響起:“不二,是你麽,我的孩子!”


    (三)


    這聲音不二太熟悉了,一百年他也不能忘——娘,這是娘來了。


    他心頭劇震,抬頭往上瞧,卻什麽也沒瞧見。


    “娘,”他跌跌撞撞爬了起來,“娘,你在哪裏啊?”


    “我的兒,”娘說:“你不要急,仔細往前麵看。”


    他停下腳步,把眼睛睜到最大,終於看見身前浮著兩團虛影。


    虛影很模糊。他使勁兒揉了揉眼睛,才看清虛影中間兩副他永難忘記、最是親切的麵孔。在這一瞬間,他仿佛迴到了小時候,迴到了長樂村,迴到了另自己魂牽夢繞的家。


    “爹!”“娘!”


    他伸開雙手,往前走了一步,虛影也靠了上來,貼在他的心口。


    腦海裏再次傳來娘的聲音:“我的兒,你長大了!”


    爹說:“隔牆有耳,你在心裏想著就可以了,我們能聽得到。”


    “爹啊!娘!你們這些年都去哪了?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我好想你們!”


    他激動的厲害,手不停的抖,有一肚子的話要講,但都卡在了喉嚨眼兒上。他想抱一抱爹娘,又怕手伸過去把他們弄散了。


    “兒啊,有一件重要的事,娘得抓緊告訴你,免得你為其所累。”


    “爹是人族,娘是角族,”不二說:“孩兒早就知道了。”


    “啊!”不二分明覺見自己的胸口微微一顫,卻是娘說道:“你師傅告訴你的?”


    “師傅沒說,”不二道:“但是孩兒頭頂有個封印,封印裏麵生著角,這些年它漸漸在往大長,越長越痛。後來,孩兒遇到高人幫我把封印除去,就漸漸不痛了。”


    “除去了?怎麽會除去了?”娘說:“除去幾年了?”


    “便是兩三年的時間。”


    “那娘交給你的秘術呢?用了幾次?”


    “用過四次了。”


    “那還好,它想長出來還得些時間,以後別用了。”娘鬆了一口氣,說道:“你七歲那年,頭頂上開始生角,天天發頭痛,我和你爹就去東海找人幫你做了封印。原打算等你長大懂事,再把這件事告訴你。沒想到你八歲那年,我們倆去外麵辦事……”


    (四)


    八歲那年那天晚上的事情,不二這輩子都忘不了。


    他一直無法理解,究竟是怎樣重要的事情會讓爹和娘拋下自己,一去不返。他沒有想到,爹娘為了把敵人引開,受了這麽多的罪,吃了這麽多的苦。


    後來的很多個夜晚,他都會想起爹和娘,在心裏質問他們為什麽拋下自己。如今他有了答案,又見到了已經化作魂體的爹娘,卻隻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一點找到他們,早一點把他們從苦海中解救出來。


    他想發泄,想給爹娘報仇,但想了想這仇又沒法兒報。


    追殺娘的角族人當年也跟著她一起被抓進了鎮魂塔,把爹變成癡情鬼的魔修走火入魔也隕落了。


    人常說,冤有頭債有主,但冤頭債主未必能等到你討債的時候。命運也總是無常的。


    “娘,那石頭我一直隨身帶著,也不知是什麽來頭?為什麽他們都想要得到它?”


    “石頭是我和你爹在傀蜮穀的山洞裏尋到的,你爹覺得它眼熟便留下來了。後來,我發現石頭能吸得罡氣,就給它裹了一層外殼,用咱們角族人的秘術封印起來,給你帶著護身用。”


    “嗨……早知道它這樣害人,”爹說:“我說什麽也不會把它拿迴來——它現在在你身上?”


    “就在孩兒的儲物袋中。”


    “害人的東西,快把它丟了!”


    “我現在法力盡失,打不開儲物袋,”不二道:“況且,扔了它也未必有用。那些異界來客既然認準了爹和娘,他們總會找過來的。”


    “對啊,他們肯定會找上門來的,瞧我這腦子多糊塗,”爹說:“自從沒了身體,我就越來越笨了——要不我們把石頭還給他們?”


    “你啊你,真是笨到家了。兒子剛才還說,石頭取不出來。”娘說:“再說,交出石頭他們便會放過咱們麽?我猜不會。”


    不二道:“娘說的對,這石頭絕不能交出去。且不說他們接下來會怎樣做,便衝著他們用煉魂的手段對待爹和娘,衝著他們害了我師傅,我豈能放過他們?”


    除此之外,他不願意交出石頭,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因前幾次的夢境,他覺得這石頭與古城的最大的隱秘有關,或許也將成為他獲得最終優勝的關鍵。


    “報仇的事情你別想了,”娘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那些異界敵人實力高強,身上又有古怪的法器,很快就會找到我和你爹。我們倆早就想好了,待會兒就解散魂體。我們倆散魂之後,你千萬要小心,別把石頭露出來——”


    爹說:“等出了古城之後,你再把那石頭扔了,扔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好不容易見到爹和娘,你們又要離開我麽?”不二說:“這裏是喀則古城,等我贏得優勝,讓你們複活好不好?爹和娘也莫要小瞧了孩兒,這些年來,我在修士界行走,經曆的生死危險太多了。在西北大營,三十幾個悟道老怪物想要孩兒的性命,我還不是好端端的。”


    “你就吹牛吧,”娘說:“怎麽跟你爹一個德行。”


    “要不怎麽他是我兒子,”爹說:“不過,優勝哪裏是這般好得的?這古城處處透著古怪,不知為什麽,我一進這裏,就覺得渾身發冷,恐怖詭異,我和你娘隻盼你平平安安出去就好。我們兩個人世間走過幾百年,早就活夠了。”


    “世上的人哪有活夠的?”


    裂縫之外,忽然傳來一聲冷笑,“我活了幾百萬年,還沒有活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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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齊在掌門路qq群出現了,感覺要複更啊,不知道是真是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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