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戴勝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一天——雲隱宗死而複生的這一天。


    如果好消息來得晚一點,讓元貞多吃一些苦頭就更完美了。


    ……


    “功過相抵,無罪釋放,”


    傳訊修士臉上帶著喜色,說道:“恭喜各位了。”


    滿牢房的寂靜,沒人敢相信這個結果。


    狗戴勝的手一鬆,把幻想中的茶壺摔到了地上。當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來傳訊的修士他認識,打過不少交道。他知道,這人從不說謊的。


    “當真?”元貞跌跌撞撞到了牢籠旁,光著腳,鞋子早就被踢跑了。他可真沒骨氣。


    “降世營已為諸位安排好下榻之所。”


    降世營?


    狗戴勝正想發問。


    在場其他人卻都有些心緒亢動,衝著傳訊修士拱手致謝。


    “在下何德何能?”傳訊修士道:“各位脫罪,靠的全是李大帥。”


    便將聯席會議上李雲憬是如何說如何做,如何將楚憤、將一眾打算嚴懲雲隱宗的修士罵得狗血淋頭,如何力排眾議力保雲隱宗的,諸般細節仔細說了一通。


    冒了這麽大風險,付出這麽大代價,李雲憬是怎麽想的?


    狗戴勝下意識猜測魏不二是不是也在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


    “李大帥這般恩情我們如何能報得?”元貞高喊道:“我們去找大帥,當麵感謝她的大恩大德!”


    “我們身上髒兮兮臭烘烘的——”


    “不如先去沐浴更衣……”


    “洗什麽?好菜也怕涼,”元貞說:“如此方能顯示我等真心實意。”


    這個溜須拍馬的家夥。狗戴勝懶得說他,“走便走!大家一起。”


    幾個地橋境院主、長老已經從牢裏走了出來。小一輩的弟子們也走了出來,興奮著,高喊著,彼此擁抱著。


    大家相擁出了大牢,當真也不去沐浴更衣,一身白囚衣,禁魔鎖鏈也不去,但凡還能走動的都一路高喊著,往李雲憬的府邸激昂而去。


    感謝李雲憬當然不錯,可這樣明目張膽的馬屁實在有些過頭,李雲憬也未必喜歡。


    狗戴勝不想湊這個熱鬧,但到底還是有些好奇自己被赦免的真相是什麽,便混在人群中跟著去了。


    (二)


    元貞大步走在隊伍的最前麵。


    誰能想到砍頭的大刀揮下來,他的腦袋卻沒有掉。幾日牢獄之災,死亡一步一步靠近的折磨,讓他覺得自己重生了一迴。往前在乎的事情,什麽雲隱宗下一任掌門會不會是他,什麽宗內庶務權力、諸事話語權的大小,什麽本家族人屬地劃分,等等,皆如過眼雲煙,拿的到,帶不走,有什麽用?


    活著才最重要。


    李雲憬的大恩,他一輩子都不能忘,拚了命也要報答。但李雲憬為什麽要救雲隱宗?老狗一定會說是魏不二幫了大忙。他也不想想,魏不二已經消失了好幾天,明擺著要和雲隱宗劃清幹係。再說,一個通靈境弟子說話能有什麽份量。


    元貞暗中也曾聽聞,李雲憬往前曾有過開宗立派的心思,不知是真是假。雲隱宗雖然遭了大難,但到底還有幾個地橋境修士,再加上通靈境、開門境弟子,也算一股子不小的勢力。李雲憬施以重恩,把雲隱宗這幫人納入門下,大家夥還不願意為她賣命麽?


    更何況,雲隱宗為宗盟拚死拚活若還要受這等懲罰,這叫人何等寒心。李雲憬聰明啊,她這麽一救,在軍營之內的聲威定要鼎盛無二。


    他念頭轉動間,人已經到了李雲憬府邸。


    門口值守的修士將他攔住。


    “我是雲隱宗執法長老元貞,”他說:“我們要見大帥,現在就要見。”


    “容我通稟一聲。”


    值守修士去了。卻沒想到,不一會兒李雲憬竟從裏麵走了出來。


    他心裏一激動,帶頭跪在地上,“我等雲隱宗罪人,特來感謝大帥救命之恩!”


    李雲憬道:“你們戰場受傷,還要去牢獄受難,是我們作將領的對不住。心意我領了,現在還是先迴住所休養為好。”


    元貞道:“若不是大帥仗義執言、力排眾議,我們已是冷屍一具。這等救命之恩,我們做牛做馬也難以報答。大帥若是有什麽差遣,我們一定拚死效勞。”


    李雲憬似乎聽懂了他話外的意思。她將元貞、狗戴勝、寶慧、顧乃春幾個地橋境修士單獨喚了進來,說道:“這件事是我扛得不錯,你們也的確受了委屈。但有一件事該叫你們知道——為了讓各位脫困,我徒兒魏不二三番五次來找我說情,甚至把他的軍功也拿出來抵頂貴掌門之罪,他的心意你們也須領了。”


    這般一說便叫眾人迴去,隻字不提雲隱宗下一步的安排。


    (三)


    在李雲憬那裏沒討到結果,顧乃春跟著雲隱宗灰不溜秋的一眾人往降世營分配的駐地返去。


    魏不二已經是地橋境修士了!


    這消息是李雲憬說的,絕對不會有假。


    誰能想到當初掃院的雜役有朝一日竟能和自己平起平坐。


    舊日的合規院裏,陽光大把灑進來,那個身著灰袍、麵色憔悴的青年,當時連名字都想不起的身影,此刻卻在他的腦海裏愈加清晰。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幾乎都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把魏不二敷衍走的。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到如今,卻又忽然忽然記起來了。


    “顧仙師,我想修習道法!”


    “我今年已經十九歲,再過一年,內海之門若是還無法打開,此生便算與大道無緣了。”


    “我也明白,自己資質太差,入不了您的法眼。”


    “我絕不奢求您將我收作正式的徒弟。隻求在我還未徹底斷絕希望的一年裏,您能教我修習道法。哪怕是隻作旁聽也好。”


    “倘若這一年毫無所獲,我絕不再來打擾您的清靜。倘若我能僥幸打開內海之門,還請您收我為徒。”


    魏不二說的話,那時是何等的可笑。


    “人心不足蛇吞象呐。想你一介凡人,有緣在仙家聖地做了雜役,日後好生努力,也有享不盡的富貴。但你偏偏心有不甘,毫無自知之明,反倒惹人生厭。”


    假使魏不二當初聽了他的話,老老實實做雜役,放棄修行的努力,也便沒有今日地橋境的魏不二,更沒有今時出手救眾人於生死危難的魏不二。


    倒過頭來,看他曾經寄予厚望的弟子,卻早已化為天地間一縷塵埃。


    對於天地大道而言也好,隻談人世間的諸事也罷,向來需要諸多先決條件,天時地利人和,天賦運氣背景人脈,等等。勤奮努力、執著不懈,或許隻是一個不起眼的條件。把勤奮、把執著做到極致,未必一定會有成就。但這並不意味著放棄勤奮就可以擁有其他的條件。對於世間大部分人、大部分修士而言,唯有勤奮,沒有別的選擇。大道之路本就不公平,但不公平絕不是不去努力的理由。


    便如自家,天生一個同妖的鎮海獸,有一個【師契】的神通,要靠收徒弟才能在大道上行得久遠。這卻不是他把大道希望全部寄托在徒弟身上的借口。便如在大牢裏等死的日子,看似毫無指望,卻也不應放棄努力,誰曉得老天會不會心血來潮,幫你一把?


    經過這次大劫,他算是想明白了,也隱隱摸到了困擾自家許久的瓶頸,地橋境巔峰期的入口似乎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再往後的大道也可以展望了——


    到頭來,他往前的路,竟是要做另一個魏不二,做一個誠誠懇懇的雜役,做一個永不放棄的學徒。


    天道好輪迴啊。


    (四)


    “現今該怎麽辦?”顧乃春問道。


    他問的是雲隱宗往後的路該怎麽走。


    雲隱宗是李雲憬保下來的,繼續待在大威營徒增尷尬,往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可要說迴降世營,李雲憬卻未與表態。大威營不能待,降世營也迴不去,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再找大帥說一說?”元貞道。


    “大帥把功勞都給了魏不二,”狗戴勝道:“她的意思你們難道還不明白?”


    現在還有什麽好猶豫的?顧乃春說道:“掌門新死,本宗現今正缺一個領路人。”


    “叫一個後輩弟子來當掌門!我——”


    “你什麽你?後輩弟子又怎麽了,”寶慧指著元貞的鼻子,就差戳上去了,“魏不二是修為不如你,立的功比你少,還是胸襟氣魄比不過你了?被逐出師門還能鼎力相救,試問換做我們哪一個做得到?魏不二若是不當掌門,你們誰當我都不服。”


    元貞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有什麽好反對的。當掌門便是一件好差事麽,看李青雲活的多累。功名利祿皆是浮雲,執念也是累贅,比起大道長生連糞土都不如。至於魏不二,年紀雖小,但活的比他明白,他有什麽好不服氣的?但要他承認錯誤,總歸是放不下麵子的——


    “我們聽說你們碾冰院弟子都想做魏不二的老婆,你也同意了?”


    “想都別想。”寶慧哼了一聲。


    “魏不二做掌門,李雲憬會答應麽?”顧乃春問道。


    “從前她要我們逐走魏不二,是不想魏不二兩頭受差。這迴整個雲隱宗都歸不二管,想必大帥也樂得自家勢力壯大罷?於我們而言又能靠上一棵大樹,迴降世營不算,往後的日子可要好過了。”


    “大威營那頭怎麽說?總不好搞得太僵……”


    “我們現今這般情形,大威營也不好為難罷?他們這次沒怎麽出力,多少得有些愧疚。我們再再找巴郎說一說,編迴降世營應該不難的。”


    “要魏不二當掌門,我沒意見——但總得看看他本人願不願意。”狗戴勝道。


    “他有什麽不願意的?”元貞道。


    “當初是我們不要他的——誰心裏沒個結?”寶慧說。


    “那還不是掌門師兄給李雲憬逼的。”


    “他要是不同意,我們這些作長輩的還不能把好話說盡麽?我顧乃春第一個給他承認錯誤。”


    仔細想來,雲隱宗最好的前程就在魏不二身上,月息山在他名下,迴到降世營也要靠他,往後度過人角大戰的難關還是離不開他,把身為長輩的姿態擺的低一點又能怎樣。


    “這……”元貞撓了撓頭。


    “怕丟麵子麽?”顧乃春道:“他當初想拜師的時候,受了多少委屈?我們現今不過是還迴去。”


    一眾人打定了主意,當即調頭,斬釘截鐵往碾冰院的禿角建築遁去。


    此刻已近黃昏,天色漸漸暗下來。


    夕陽的光給喀則城披了一層暗金,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偶有馭劍修士破空聲劃過。


    在大戰中被驚走的鳥兒又從遠方迴還,成群結隊在夕陽照下金黃的雲層裏鳴叫著歡快。


    清爽的涼風是雨季的恩賜,將人們的毛孔伺候的很舒服。


    天色越走越暗,他們的心頭卻越來越亮堂……


    遠處天空凝起一層淡淡的虛影,漸漸清晰,仿佛是一座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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