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


    水鏡搖著扇子,做士子打扮,坐在城外一處荷花亭裏,不時地咳嗽著。


    一方錦帕上,攥在手心,隱隱可見斑斑血跡。


    “師兄,門中傳書,說是門主已經去了,臨行之前指定你為下一脈傳法長老。”


    他的身邊,另一名穿著月白色道袍的道人,擔憂地望著他。


    水鏡麵色蒼白,聽到這話,更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師兄!”


    這師弟忙扶著他,手掌印在他背上,緩緩輸送真氣,為他梳理著髒腑。


    “不必擔心,我的身子最近已經好轉了!”


    水鏡緩了緩,搖了搖頭,麵無表情道:


    “我等入世爭龍的弟子,本就是各家道派的棄子!”


    “若是輔佐潛龍功成,則能收得氣數,可濟門中;如是事有不協,則門中斷尾求生,而我等卻無法可想,隻能一同陪葬!”


    “當時成都城破,蜀王幾乎罹難,門中可曾管過我的死活?”


    他麵有嘲諷,譏笑道:


    “你可知我這一身病痛從何而來?”


    那師弟茫然搖頭。


    “嗬嗬,我聽從師門之令,下山輔佐潛龍,與潛龍氣數相連。”


    “蜀龍夭折,則我必受天譴而死!”


    “我這一身病痛,五勞七傷,就是那一夜落下的反噬!”


    水鏡右手緊緊攥著錦帕,手背上青筋暴起,怔怔地望著荷花池中,那一群錦鯉。


    “那時,玄洞、宣明,就在我眼前,七竅流血,哀嚎而死·······”


    “我僥幸撐下,但也一生修為盡廢······幸而蜀王得玄君點化,死而複生,一舉逆轉戰局,我才熬過了氣數反噬!”


    “救我的,是蜀王,我不怨恨他,因為入世扶龍庭,本就是非成就死········蜀王那一夜自己都死了一次,城中死傷何止十萬?我卻怪不到他身上,反倒要謝過他救命之恩!”


    “師門卻吝嗇那一點氣數,坐看我三人受死·······嘿,說到底我等畢竟隻是不受寵的弟子,不比那些真傳門人天資橫溢,隻要待在門中就能坐享其成··········哈哈哈哈,真是不公啊!”


    水鏡又是大笑出生,笑得淚流滿麵。


    “師兄,你這話過了!”


    師弟聽了這話,卻是麵色大變。


    水鏡緩緩搖頭,道:


    “如今門中需依仗我,所以我可以這麽說。”


    “經了此事,我也算是死了一迴,有些事情就看得開了!”


    水鏡冷冷笑道:


    “明誠,你不懂的,此時若是掌門還在,我就算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他也不會跟我計較!”


    “因為如今入世爭龍的十三名內門弟子,隻有我與通玄還活著。”


    “我有蜀王親封的咒禁司八品咒禁博士之職位,我活著,師門就能得到蜀龍氣數給養,師門之中許多長輩都指望借此修煉道功,就算是掌門也不能在此時與我為難!”


    “我此刻若是一死了之,短時間內,師門卻無人可替代於我,就算有,想爬到八品······你猜要多久?”


    這話說得明誠是目瞪口呆,簡直如同打開了新的天地。


    “所以——”


    水鏡搖著手指,笑道:


    “我可以罵,你不行!”


    “此一時,彼一時也!”


    “經此大難,我受蜀王信賴,如今已不再是昔日的內門弟子水鏡,而是蜀王麾下咒禁司正八品咒禁博士,就連道功,也會緩緩恢複!”


    “日後門中依仗我的地方,還有很多······師弟,我們且再看吧!”


    那師弟心緒複雜,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隻是見著這位昔日不怎麽顯眼的師兄,如今那隱隱的氣度,心中就有些計較,知道這位師兄不是憑白誇口,恐怕是真的得了許多磨練,竟然給他一種麵見真人時的感覺,雖然這感覺很淡、很淡。


    “那,師弟就先迴門中複命了·······唉,師兄,你······你且珍重吧!”


    師弟明誠歎息著,漸漸遠去。


    水鏡望向亭外,隻見荷花池上煙雨朦朧,長廊、假山、園林,都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霧氣裏。


    此時,假山之後轉出一個身影,撐著紙傘,徑直走入亭子,在他身側坐下,卻是當初隨他一同下山的師弟通玄。


    “水鏡師兄,師門又來人了?”


    “來了。”


    通玄歎道:


    “蜀王先死而後生,至今我都不敢相信······那一日,玄洞就在我眼前哀嚎而死,我卻連自家都保不住········”


    “門中想來也是損失慘重,青蓮池中積蓄的功德氣數,也不知折損了多少。”


    水鏡哼了哼,道:


    “至少枯萎三片花瓣,這氣數反噬豈是小可?”


    “我等受此磨難,都是遭了天譴,玄洞更是折盡道功和壽數,尚且不足,墮入冥土,你我也隻是僥幸,撐到了蜀王複生的一刻,不然現在也在下麵跟他作伴!”


    想到那一夜的天譴,兩人都是凜然。


    凡人不懼天譴,因為他們感覺並不敏銳,或者說很難感覺到。


    但是但凡修真煉道之士,養生煉氣,氣運超脫人道,漸漸與天地唿應,一旦遭遇天譴,或者氣數反噬,他們實際上比凡人脆弱許多。


    凡人因為氣數歸入人道,不由自主,反而在這方麵隔了一層,不會直接受到天譴,一般都是表現在別的方麵。


    或是折壽,或是背上生瘡,或是疾病纏身,或是子孫夭折等等·······生前報應這一部分,死後再去冥土受苦,繼續清償。


    不過不管怎麽說,煉氣士在這方麵比凡人還是不如,這就是想要超脫塵世的代價。


    畢竟,你脫離了塵世氣運的束縛,漸漸也就不受人道的庇佑,隻能以自家區區渺小之軀,以及自家一己之能為,去承受茫茫天地的懲罰。


    “區區一個未來傳法長老,不過是一個試探,我如不表現得怨憤一些,又怎麽向門中伸手要好處?”


    通玄也是無奈地搖搖頭:


    “何必置氣?師門總是要給我們好處的。”


    “你我先前雖是棄子,但此一時彼一時也,過了此難,你我如今有蜀王親信,氣數加身,以後真人業位都是可期,日後前途遠大,師門又豈會坐視不理?”


    水鏡默然,良久才道出實情:


    “······我隻是為玄洞爭取些好處罷了!”


    “你我原本遭受反噬,如今得蜀王氣數彌補,漸漸已經緩和,就算如此,原先折損的壽數,也迴不來了。”


    “你我尚且如此,玄洞在冥土如何?”


    “他如今可沒有咒禁司的司職在身了!這些反噬,都隻能他自家承擔!”


    “師門舍去一些功德氣數,接濟一二,讓他能歸入冥土福地,修個鬼仙也是好的。”


    通玄也是一時無言,場麵頓時寂靜,隻聽到亭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雨絲打入亭中,打在麵頰上,微有涼意。


    “除卻玄洞,還有其他師弟,雖然過往不甚熟悉,但到底也都是為師門出過大力的。”


    “以往師門不管也就罷了,如今時局緩和,氣數迴升,再不想法搭救,恐怕就令人寒心了!”


    “雖說入世爭龍,都是全憑自願,但到底師兄弟一場,又曾一同下山,相處數年,這情分還是有的。”


    通玄緩緩道著:


    “師兄,也替我署名吧,總要替他們討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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