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土,陰山。


    整片天空都是黑壓壓的陰雲。


    陰風唿嘯盤旋著,帶著鬼怪的哭嚎。


    濃稠如石油的穢雨,終日連綿不絕地下著。


    腳下踩著堅硬如鐵的石頭,蹣跚著走在艱險的山道上。


    一名名身穿灰白色囚服,頭發披散著的鬼魂,雙眼無神,一步,一步地推著裝滿沉重礦石的板車,循著泥濘濕滑的道路,在嘩嘩作響的雨簾裏,慢慢挪著。


    遠處,影影約約,可見一座高大城池的輪廓。


    這是冥土之中,第三層,陰山鬼城所在。


    但凡生前所造孽不多,而本身福緣淺薄,又沒有什麽功績之鬼,大多先被押送至此,服勞役,采集冥鐵之礦,修路搬運。


    待服刑期滿,孽報還清,就能換上新衣,住進陰山鬼城,作為陰山君治下一普通鬼眾,繼續死後的生活。


    林誌軒渾身狼藉,穿著灰白色囚服,艱難地搬著一塊礦石,重重地放在板車上,隨後靠在車沿上微微喘息。


    冥土之中自有引力,吸附鬼魅之類,使其形體不散,如同生人在陽世一般。


    也正因此,一些凡鬼也能勉強維持住人形,勉強塑出一個鬼身,但也因此具備人身之苦痛。


    種種痛苦、歡樂都自身中感知而起,有了鬼身,自然就有了苦痛哀樂。


    這陰山勞役,就是專門為凡鬼所設一道服刑之地。


    林誌軒自打魂入冥土以來,就被直接發放到此,終日做這苦役,不得解脫。


    幸而在陽世時,他好歹也有份功名,修過幾年煉氣之法。


    不敢說有多少根基,但魂體也較之別的鬼眾強壯些,一時間倒也堅持了下來。


    算算時日,陽世已過十餘年,而他在這陰山一待就是五十七載,漸漸服役之期將盡。


    不久,期滿劫末,他就是無罪之魂,未來前途遠大,就是在這陰山找上一份差事,也是可能。


    這陰司果報,並非真個全由鬼神審判。


    生前各地城隍土地,都依各自神職,生成判詞。


    死後凡鬼必先被鬼差引至城隍、土地之靈境,加蓋通關文書,然後統一等候鬼門關,再一縷從其中通關,之後依據生前善功、孽報,受各層冥土吸引,落入其中。


    此世之中,冥土自有一套法則運轉,依據生前種種所造,會自行將死後歸宿安排妥當。


    淺層冥土靠近陽世,一應法則、形貌,幾乎等同於陽世。


    孽報較少,而善功較多之魂,在其中雖然辛苦,但到底還算得上一個不錯去處。


    深層冥土遠離陽世,一應地貌、規則,完全迥異常世,期間種種顛倒迷離,荒謬絕倫之事,多有發生。


    凡鬼生魂落入其中,本身就難以維持形態,更因為種種法則衝突,此間有許多兇險之地,一個不小心遇上,就要魂飛魄散,徹底消亡。


    孽報深重,罪惡滔天,生前修有大神通之輩,無有例外,都會落入十八層冥土之下,受這等磋磨,幾乎無有生離之期。


    任憑生前有再大神通,隻要不曾修成陽神,到此難以維係神智,不曾領悟道性,就不能長久存身。


    而想要從十八層之下的冥土逃出,須得徹悟天仙大道,方才能有望超脫


    林誌軒生前未曾有甚大罪,孽報也少,但他病死得也早,也沒多少善功在身,所以也沒多少優待。


    歇了一會兒,他彎下腰,挑了一塊不算太沉的礦石,費力搬到車上。


    環顧左右,盡是一群麵如蠟紙,眼神麻木的鬼魂,機械式地挪動著,根本無人理會得他。


    “恨不能當初多活幾年,多做些善事,死後日子也不至於這麽難熬。”


    他一聲長歎,幾乎要落下淚來。


    即便他此刻公然偷懶,周圍也無鬼監督。


    這些鬼魂,能有他這般清晰神智者,千中無一。


    這些年他不是沒想到逃離,但根本沒有指望。


    陰山附近,好歹是一處安全的服役之地,有陰兵來迴巡視,庇護期內服役之鬼。


    然而陰山之外,就是自由之樂土嗎?


    逃離此地,就是自由?


    推翻陰山,就是民主?


    不過都是些妄想罷了·······無論生前死後,都不存在所謂自由、民主之國。


    冥土之中,處處都是危險,他一個小小凡鬼,哪裏都去不得。


    別的不提,這陰山高逾千丈,連綿數千裏,豈是輕易能翻越的?


    還不如老老實實服役,努力修行,贖清罪孽之後,就能進入鬼城居住,再找一二正經差事,好歹也是條出路。


    休息片刻,正要繼續工作,忽然,他身體一震,僵立在原地。


    耳邊有轟鳴聲,好似雷霆炸響。


    眼前千萬顆白色、金色的星點亂冒。


    一時間,幾乎站立不穩。


    陰沉無光的冥土天空,照下一束白光,直直地將他罩在其中。


    刺眼的光亮,幾乎睜不開眼睛。


    久違地感受到了溫暖,整個人都好似泡在溫水裏,通體舒泰。


    林誌軒閉著眼,淚流滿麵。


    光束之中,豆大的雨點打下原本還是淅淅瀝瀝的,漸漸就化作瓢潑大雨。


    仰麵感受著潔淨的雨水,伸出手,捧了一把,當空飲下。


    雨水清澈,甘甜,受這雨水一番洗刷,他的魂體更加穩固,一應汙穢都被洗去。


    囚服消融在光中,換上了一層幹淨整潔的新衣。


    在這甘霖雨露、白光照耀下,絲絲縷縷的黑氣,斷斷續續地,自他的魂體之上冒出,隨即被衝刷而下。


    這是他本身的罪孽,隨著他服役多年,本就已經殘存不多。


    如今已經盡數拔除。


    林誌軒感覺到一陣輕鬆,好似脫去了某種束縛,通體輕盈起來。


    周圍也有不少受苦的鬼眾,本能地靠近,伸出手來,想要觸及那難得的光明溫暖。


    然而剛一觸及光中,頓時好似硫酸遇水一般,呲呲作響,魂體冒出青煙,好似受到常人了灼傷。


    難言的痛楚,使得這群鬼眾嘶吼著退開。


    “我之甘霖,彼之毒雨。”


    見到這一幕的林誌軒心有所感,歎道:


    “這是我家後人有了出息,這才能光照先人。”


    “你們不是我家之先人,卻是享不了這份福分。”


    周圍的許多受苦鬼魂,都是悲哀慟哭。


    然而再也不敢靠近。


    不久,光束漸漸收攏,而雨水也漸漸稀少。


    最後的光和雨,沒有散去,而是化作一曾淡淡的乳白色毫光,罩在林誌軒身上。


    周圍的鬼魂,都不再敢靠近他。


    盡管它們已經失去了神智,但是依舊有趨利避害的本能,畏懼他身上這層淺淺的白光。


    一時洗刷盡罪孽,林誌軒卻不知接下來如何行止。


    過往他都是待在這陰山采礦,偶爾才能見到鬼差一麵。


    也隻是匆匆一瞥,根本不能搭上話。


    對於陰山之外,也隻知道有個鬼城,裏麵住著許多鬼魂。


    正在林誌軒躊躇間,遠處就有幾匹足踏黑煙的鬼馬一陣小跑著趕到,為首的一位陰兵喝道:


    “那邊可是林誌軒?”


    林誌軒答道:


    “正是本人。”


    這陰兵身上與林正陽一般帶著些毫光,不過是如血一般的煞光,帶著濃重的煞氣,一見就知道是沙場征戰過的老兵。


    那為首的陰兵上下打量了下,又拿出公文、畫像,對照了下,才滿意地點點頭,道:


    “你生的兒子不錯,如今修煉有成,已是鬼仙一流人物,今塑造靈境,公文已通傳鬼神之界,按陰司之律,可福澤冥土兩代先人。”


    這陰兵伍長笑道:


    “你妻,你父母都已尋到,如今就差你一人了!”


    “陰山君已有令喻,要加你為陰山之吏,速速隨我前去拜見君上!”


    林誌軒心中火熱,這還是他首次聽聞陽世間的音訊。


    “不想陽兒竟這般爭氣········他能有這份本事,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頭,才換來的!”


    “我這個做父親的,倒真是對不住他了·······唉!”


    那陰兵又再三催促,他才上馬。


    幾匹黑馬踏著黑煙,風馳電掣,向著遠方而去,漸漸化作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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