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聽七喜說霍光已走,此時和劉弗陵議事的是劉病已,兩隻眼睛立即瞪得滴溜溜的圓。

    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口往裏偷看,見劉病已穿戴整齊,肅容坐在下方,十分有模有樣。

    於安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劉弗陵,劉弗陵看向窗外,就見一個腦袋猛地閃開,緊接著一聲低沉的“哎喲”,不知道她慌裏慌張撞到了哪裏,劉弗陵忙說:“想聽就進來吧!”

    雲歌揉著膝蓋,一瘸一拐地進來,因在外麵呆得久了,臉頰凍得紅撲撲,人又裹得十分圓實,看上去甚是趣怪。

    劉弗陵讓她過去,“沒有外人,坐過來讓我看看撞到了哪裏。”

    雲歌朝劉病已咧著嘴笑了下,坐到劉弗陵的龍榻一側,伸手讓劉弗陵幫她先把手套拽下來,“就在窗台外的柱子上撞了下,沒事。你請大哥來做什麽?我聽到你們說什麽買官賣官,你堂堂一個皇帝,不會窮到需要賣官籌錢吧?那這皇帝還有什麽做頭?不如和我去賣菜。”

    劉弗陵皺眉,隨手用雲歌的手套,打了雲歌腦袋一下,“我朝的國庫窮又不是一年兩年,從我登基前一直窮到了現在。如今雖有好轉,可百姓交的賦稅還有更重要的去處,而我這個皇帝,看著富甲天下,實際一無所有,能賣的隻有官。”

    劉病已笑說:“商人想要貨品賣個好價錢,貨品要麽獨特,要麽壟斷。‘官’這東西全天下就皇上有,也就皇上能賣,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做實在對不起那些富豪們口袋中的金子。”

    劉弗陵也露了笑意,“父皇在位時,為了籌措軍費也賣過官,利弊得失,你一定要控製好。”

    劉病已應道:“臣會十分謹慎。”

    雲歌聽到“臣”字,問劉弗陵:“你封了大哥做官?”

    劉弗陵微頷了下首。

    雲歌笑向劉病已作揖:“恭喜大哥。”

    劉病已剛想說話,七喜在外稟奏:“諫議大夫孟玨請求覲見。”

    雲歌一聽,立即站了起來,“我迴宣室殿了

    劉弗陵未攔她,隻用視線目送著她,看她沿著側麵的長廊,快速地消失在視線內。

    剛隨太監進入殿門的孟玨,視線也是投向了側麵

    隻看一截裙裾在廊柱間搖曳閃過,轉瞬,芳蹤已不見

    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有些怔怔

    迴眸時,他的視線與劉弗陵的視線隔空碰撞。

    一個笑意淡淡,一個麵無表情。

    孟玨微微笑著,垂目低頭,恭敬地走向大殿。

    他低頭的樣子,像因大雪驟雨而微彎的竹子。

    雖謙,卻無卑。

    彎身隻是為了抖落雪雨,並非因為對雪雨的畏懼。

    劉弗陵處理完所有事情,迴宣室殿時,雲歌已經睡下。

    他幫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在榻旁坐下。

    雲歌心裏不安穩,其實並未睡著,半睜了眼睛問:“今日怎麽弄到了這麽晚?累不累?”

    “現在不覺得累,倒覺得有些開心。”

    難得聽到劉弗陵說開心,雲歌忙坐了起來,“為什麽開心?”

    劉弗陵問:“你還記得那個叫月生的男孩嗎?”

    雲歌想起往事,心酸與欣悅交雜,“記得,他一口氣吃了好多張大餅。我當時本想過帶他迴我家的,可看他脾氣那麽執拗,就沒敢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找到妹妹了沒有。”

    劉弗陵道:“他那天晚上說,為了交賦稅,爹娘賣掉了妹妹,因為沒有了土地,父母全死了,這些全是皇帝的錯,他恨皇帝。趙將軍不想讓他說,可這是民聲,是成千上萬百姓的心聲,是沒有人可以阻擋的聲音,百姓在恨皇帝。”

    雲歌心驚,劉弗陵小小年紀背負了母親的性命還不夠,還要背負天下的恨嗎?

    難怪他夜夜不能安穩入睡,她握住了劉弗陵的手,“陵哥哥,這些不是你的錯……”

    劉弗陵未留意到雲歌對他第一次的親昵,隻順手反握住了雲歌的手,“這麽多年,我一直想著他,也一直想著他的話。到如今,我雖然做得還不夠,但賦稅已經真正降了下來,不會再有父母為了交賦稅而賣掉兒女。隻要今日的改革能順利推行,我相信三四年後,不會有百姓因為沒有土地而變成流民,不會再有月生那樣的孩子。如果能再見到他,我會告訴他我就是大漢的皇帝,我已經盡力。”

    雲歌聽得愣住,在她心中,皇權下總是悲涼多、歡樂少,總是殘忍多、仁善少,可劉弗陵的這番話衝擊了她一貫的認為。

    劉弗陵所做的事情,給了多少人歡樂?皇權的刀劍中又行使著怎樣的大仁善?

    雲歌烏發半挽,鬢邊散下的幾縷烏發未顯零亂,反倒給她平添了幾分風情。

    燈影流轉,把雲歌的表情一一勾勒,迷茫、困惑、欣悅、思索。

    劉

    弗陵突然心亂了幾拍,這才發覺自己握著雲歌的手。心中一蕩,低聲喚道:“雲歌。”

    他的聲音低沉中別有情緒,雲歌心亂,匆匆抽出了手,披了件外袍,想要下榻,“你吃過飯了嗎?我去幫你弄點東西吃。”

    劉弗陵不敢打破兩人現在相處的平淡溫馨,不想嚇跑了雲歌,忙把心內的情緒藏好,拉住了她的衣袖,“議事中吃了些點心。這麽晚了,別再折騰了。我現在睡不著,陪我說會話。”

    雲歌笑:“那讓抹茶隨便拿些東西來,我們邊吃邊說話。這件事情,我早就想做了,可我娘總是不許我在榻上吃東西。”

    雲歌把能找到的枕頭和墊子都拿到了榻上,擺成極舒適的樣子,讓劉弗陵上榻靠著,自己靠到另一側。

    兩人中間放著一個大盤子,上麵放著各色小吃。

    再把帳子放下,隔開外麵的世界,裏麵自成一個天地。

    雲歌挑了塊點心先遞給劉弗陵,自己又吃了一塊,抿著嘴笑:“我爹爹從來不管府內雜事,我娘是想起來理一理,想不起來就隨它去。反正她和爹爹的眼中隻有彼此,心思也全不在這些瑣碎事情上。我家的丫頭本就沒幾個,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古怪,我是‘姐姐、姐姐’的跟在後麵叫,還時常沒有人理我。”

    “你哥哥呢?”

    雲歌一拍額頭,滿麵痛苦:“你都聽了我那麽多故事,還問這種傻話?二哥根本很少在家,三哥曆來是,我說十句,他若能迴答我一句,我就感激涕零了。所以晚上睡不著覺時,我就會常常……”雲歌低下頭去挑點心,“常常想起你。”雲歌挑了點心卻不吃,隻手在上麵碾著,把點心碾成了小碎塊,“當時就想,我們可以躲在一張大大的榻上,邊吃東西,邊說話。”

    小時的雲歌,其實也是個孤單的孩子。因為父母的性格,她很少在一個地方長呆,基本沒有機會認識同齡的朋友。她的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極不一樣,她的哥哥也和別人家的哥哥極不一樣。別人家的父母養著孩子,過著柴米油鹽的日子,可她的父母有一個極高遠遼闊的世界,父母會帶她一窺他們的世界。可那個世界中,她是外人和過客,那個世界隻屬於他們自己。哥哥也有哥哥的世界,他們的世界,她甚至連門在哪裏都不知道。父母、哥哥能分給她的精力和時間都很有限,她更多的時間都隻是一個人。

    劉弗陵一直以為有父母哥哥的雲歌應該整日都有人陪伴,他第一次意識到雲歌歡樂下的孤單,

    心中有憐惜。

    他的手指輕輕繞在雲歌垂下的一縷頭發上,微笑著說:“我也這麽想過。我有時躺在榻上,會想蓋一個琉璃頂的屋子。”

    “躺在榻上,就可以看見星空。如果沒有星星,可以看見彎彎的月牙,如果是雨天,可以看雨點落在琉璃上,說不定,會恍恍惚惚覺得雨點就落在了臉上。”雲歌微笑,“不過,我是想用水晶,還問過三哥,有沒有那麽大的水晶,三哥讓我趕緊去睡覺,去夢裏慢慢找。”

    劉弗陵也微笑:“水晶恐怕找不到那麽大的,不過琉璃可以小塊燒好後,拚到一起,大概能有我們現在躺的這張榻這麽大,有一年,我特意宣京城最好的琉璃師來悄悄問過。”

    雲歌忙說:“屋子我來設計,我會畫圖。”

    劉弗陵說:“我也會畫……”

    雲歌皺眉噘嘴,劉弗陵笑,“不過誰叫我比你大呢?總是要讓著你些。‘

    兩人相視而笑,如孩子般,懷揣著小秘密的異樣喜悅。

    在這一刻。

    他脫下了沉重滄桑,她也不需要進退為難。

    他和她隻是兩個仍有童心,仍肯用簡單的眼睛看世界,為簡單的美麗而笑、而感動的人,同時天真地相信著美好的少年和少女。

    勞累多日,現在又身心愉悅,說著話的工夫,劉弗陵漸漸迷糊了過去。

    雲歌嘰咕了一會,才發覺劉弗陵已經睡著。

    她輕輕起身,幫他把被子蓋好,看到他唇畔輕抿的一絲笑意,她也微微而笑。可瞥到他衣袖上的龍紋時,想著隻有鳳才能與龍共翔,笑意驀地淡了,心中竟然有酸澀的疼痛。

    人躺在枕上,想著劉弗陵,想著上官小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他們一個皇上,一個皇後,其實十分般配。兩人都很孤單,兩人都少年早熟,兩人都戴著一個給外人看的殼子。

    如果在這個爾虞我詐、雲譎波詭的宮廷中,他們這對龍鳳能夫妻同心,彼此扶持,也許陵哥哥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昨日晚上,劉弗陵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的,隻記得迷迷糊糊時,雲歌仍在絮絮說著什麽。

    枕頭和墊子七零八落地散落在榻周。

    他橫睡在榻上,因為榻短身長,隻能蜷著身子。

    以雲歌的睡覺姿勢,昨天晚上的點心隻怕“屍骨零亂”了,隨手一摸,果然!所有點心已經分不清楚原來的

    形狀,這大概就是雲歌的娘不許她在榻上吃東西的主要原因。

    幸虧他和她各蓋各的被子,他才沒有慘遭荼毒。

    自八歲起,他就淺眠,任何細微的聲音都會讓他驚醒,而且容易失眠,所以他休息時一定要四周絕對的安靜和整潔,也不許任何人在室內。

    可昨天晚上,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伴著雲歌的說話聲音,他竟然安然入睡,並且睡得很沉,連雲歌什麽時候起床的,他也絲毫不知道。

    於安端了洗漱用具進來,服侍劉弗陵洗漱。

    抹茶正服侍雲歌吃早飯,雲歌一邊吃東西,一邊和劉弗陵說:“今日是小年,我找人陪我去滄河上玩。你待會來找我。”

    劉弗陵點頭答應了,雲歌卻好像還怕他失約,又叮囑了兩遍,才急匆匆地出了屋子。

    劉弗陵看了抹茶一眼,抹茶立即擱下手中的碗碟,去追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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