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安怕雲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熟人照顧她起居。

    雲歌看到太監富裕時,兩人都是又吃驚,又開心。

    所謂"患難見人心"。當日,富裕在廣陵王桀犬的利齒下,拚死相護雲歌和許平君,雲歌一直感記在心。而雲歌麵對兇狠桀犬的那句"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也讓富裕一直銘記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過是一件隨時可以用壞丟棄的玩藝,不值錢!甚至不如公主府裏養的珍禽異獸。那些珍禽異獸若有個閃失,他們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發現竟然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正常的人。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對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將咬到雲歌時,用自己的身軀拚死護住了雲歌,卻不知道他隻是因為雲姐姐和許姐姐把他看作了一個"人"。

    她們兩人在危險麵前,沒有把他當玩藝一樣丟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樣重要。他隻是要用"人"的尊嚴和良心迴報她們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麽"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靈魂中有著人最簡單、也最寶貴的良心。

    那次"立功"後,公主感於他的"忠心",特意將他推薦到了宮中,算是對他的嘉獎,並且叮囑他盡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後做一個掌事太監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獎",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宮裏替她查探事情,傳遞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獎他,他依舊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公主的安排,他現在肯定已經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謀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監、宮女全被賜死,他因為早被送入宮中,僥幸躲過了一劫。

    因為他不是於公公培養的親信,公主的勢力又已煙消雲散,富裕在宮中並不受重用,隻在一個小殿裏打著雜。前兩日於公公命人來吩咐他收拾幹淨,穿戴整齊,隨時準備到宣室殿聽候吩咐,他還納悶,到宣室殿前當差可是宮內所有太監、宮女的夢想,於公公怎麽會突然把這麽好的差事給他?不會另有玄機吧?

    今日來時,富裕心裏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卻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後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實

    處,還覺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迴去要給老天好好磕幾個頭。

    雲歌剛進宮,一切都正新鮮,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雲歌覺得皇宮也不是那麽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說別的,就各個宮殿的布置都夠她賞玩很久。

    溫室殿以椒和泥塗抹牆壁,整個牆壁溫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齊屏風,掛的是鴻羽帳,讓人入室就覺溫暖,不愧"溫室"之名。

    清涼殿用寒玉鋪地,畫石為床,紫琉璃做帳,室內陳設都是水晶所製,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涼"。

    一個個宮殿玩下來,雲歌最喜歡消磨時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祿閣和石渠閣,天祿閣是"藏秘書,處賢才"之地,石渠閣是"藏入關所得秦之書籍"之地。

    劉弗陵在前殿接見百官、處理政事時,雲歌常常在天祿閣和石渠閣內消磨整天。

    今日,好幾位大臣都請求單獨見皇上,溫室殿內是剛送走一位,又迎來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門,劉弗陵微有些倦意,於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著,讓皇上休息一會。

    劉弗陵喝了一口釅茶,眼中帶了幾分暖意,"雲歌在哪裏?"

    於安給熏爐續了一把玉髓香,笑著迴道:"在天祿閣。"

    七喜忙笑著說:"雲姑娘真是好學,奴才從沒有見過這麽喜歡做學問的閨秀,真正一位才女,和皇上……"

    於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閉嘴,心中卻是困惑,挖空心思讓皇上高興,這不是師傅教的嗎?不是做奴才的本份嗎?難道他說錯了?惶惶不安地觀察著皇上的臉色,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溫和,想來沒什麽大錯,方放了半顆心。

    做學問?劉弗陵想著雲歌整天翻來翻去看的東西,腦袋就疼。

    她自從知道宮內藏著"秘書"、"秘史"之後,立即興趣大發,她自己看不說,迴來後還要和他探討。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

    "趙姬是喜歡秦王多一些,還是呂不韋多一些?"

    "黃帝和炎女究竟什麽關係,炎女和蚩尤又是什麽關係?炎女為

    什麽不幫蚩尤,要幫黃帝?若炎女真是黃帝的女兒,她立了大功後,為什麽黃帝未嘉獎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覺得炎女會不會恨黃帝?"

    一朝朝腥風血雨的改朝換代、爭霸天下,到了她那裏,全都變成了小兒女的情懷。

    不知道她這會又在看什麽?

    劉弗陵出了會神,剛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憊不知不覺中淡去,

    正想命於安宣田千秋覲見,突然有太監在簾外探了下腦袋,於安出去了一瞬,迴來時陰沉著臉向劉弗陵低低迴稟。

    劉弗陵聽完後,沉默了一瞬,淡淡說:"宣田千秋進來吧!"

    於安一怔,皇上這是不管的意思嗎?低頭應道:"奴才遵旨。"

    雲歌正在看一冊記錄公子扶蘇起居、遊曆的書,其中還收錄了一些扶蘇公子的詩文,雲歌讀得思緒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終卻是自刎於天下的結局,不禁長歎:"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誤君!"

    忽覺得身後站著一人,她未語先笑:"你忙完了?快幫我看看這首詩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詩呢!不知是寫給何家女子……"

    迴頭時,對上的卻是孟玨帶著質問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視線,"真是你!"

    雲歌的笑凍結在臉上,身子也是一縮。

    別後半載,他看著清減了不少,也許因為瘦了,眉目間少了幾分往日的溫潤,多了幾分棱角分明的冷厲。

    雲歌定定看著他,身子一動不能動,也一句話說不出來,隻有心口如被針紮,不徐不緩,隻是一下一下,慢慢卻狠狠地戳進去。那傷口看不見血,甚至連痕跡都難覓,可裏麵是潰爛的疼,胸肺也被帶得隱隱疼起來,突然就俯著身子,開始咳嗽。

    因為一直調理得當,她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咳嗽過,但這一通咳嗽卻讓她清醒過來,一麵咳嗽,一麵起身要走。

    不過剛行了兩步,身子被孟玨一拽,帶進了他懷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個穴位遊走,一手握著她的一隻手,察看她脈象。

    一會後,孟玨的麵色緩和了幾分,眼中藏著深深的自責,"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麽多苦楚。我現在接你迴去,總會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玨的手法很管用,雲歌的咳嗽漸低

    ,胸中好過了不少,但還有些身軟,她伸手想推開孟玨,卻沒有任何力道。

    孟玨伸指描摹著她的臉頰,"病已已經做了父親,平君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嗎?"

    雲歌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過了會,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玨笑說:"我這個未來的姑父已經封了孩子滿月錢,你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沒有任何表示。"

    雲歌苦笑:"孟玨,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經還給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還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沒有關係。"

    孟玨溫和地說:"雲歌,雖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頻繁,有不少流言,但我從沒有打算娶霍成君,也從沒有對霍成君說過我要娶她。"

    雲歌冷笑:"對呀!你沒有打算娶!那是誰與她摟摟抱抱?是誰和她那麽親昵?如果你沒有打算娶她,還如此對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齒冷。是不是每個女子在你心中都隻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玨未料到雲歌親眼看見過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臉色變得蒼白,"雲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雲歌說:"孟玨,你和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行事也不一樣。你去追尋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之間……之間就當什麽都沒……"

    孟玨驀然用力抬起雲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雲歌想說的話,"雲歌,不管你怎麽想我,我卻從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許諾言,但我既然對你許過諾言,就絕不會違背,我會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雲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隻有兩隻手。霍成君現在對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價值沒有多少了。"

    孟玨愣住,"誰告訴你我在利用你?"

    "我見過候伯伯了,他說你該叫我師姐。"雲歌仍在勉強地笑,聲音卻帶著哭腔,"我雖有些笨,畢竟不是傻子!初入長安,是誰偷了我的荷包?

    一曲高潔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陰暗的心思?那個金銀花簪子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長安城的千萬財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義父有多深的淵源,可他們多年不見

    ,仍對故人情重的寶貴恩義,卻成了你手中可以隨意利用的廉價東西。風叔叔和你義父想來都不願涉足漢朝權力爭鬥,你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放心把那麽多錢財交給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現在你至少已經如了一半的意,風叔叔已經將漢朝內的所有產業都交給你了,有錢財鋪路,再加上霍府的權勢,你不管想要什麽都可以大展手腳,還請閣下不要再急著謀奪你義父在西域的產業,不要讓你義父傷心,也順便放過我。"

    孟玨身子僵硬,無法出言解釋,因為這些全是事實!

    他目光沉沉地凝視著雲歌,眼睛如寶石般美麗、璀璨,匯聚的卻是荒漠般的悲涼、蒼茫。

    他的目光讓雲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緊緊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摁進去。

    雲歌抽手想走,孟玨卻緊握著她的手腕,不肯鬆開。

    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孟玨的手。孟玨眼中流轉著隱隱的請求,雲歌卻隻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離了他。

    出閣樓時,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難怪他可以靜靜站在她身後。

    雲歌心驚,孟玨竟然膽大狂妄至此,這裏可是皇宮!

    溫室殿外已經沒有等候的臣子,往常這時,劉弗陵會移駕到天祿閣或者石渠閣,去接雲歌。可今日,他隻是命於安把奏章拿了出來,開始批閱奏章。

    於安雖知道暗處有人守護,隻要雲歌出聲叫人,就會有人出現,不會有什麽大事發生,心內仍十二分著急。

    本該最著急的人倒是氣定神閑。

    於安心歎,難怪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不是太監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說別的,隻一點就不妥,雲歌身份雖還沒有過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會。

    於安聽到遠處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神色一鬆。

    不一會,聽到小太監在外麵小聲說:"隻皇上在。"

    劉弗陵立即扔下了筆,眼中驟亮。

    於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來皇上也不是那麽鎮靜。

    雲歌小步跑著進來,臉頰緋紅,沒有理會於安在,就去握劉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另一隻手仍緊緊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許

    多不該湧出來的東西。

    她朝劉弗陵笑了笑,想要說話,還未張口,又開始咳嗽,掙得臉色蒼白中越發紅豔。劉弗陵看得心疼,忙說:"什麽都不要說,我什麽都明白。

    你既不想見他,我以後不會允許他再出現在你麵前。不要說話,慢慢唿氣,再吸氣……"

    於安立即吩咐小太監去傳張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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