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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年後陸安送陳源離開的時候,已經頗有成熟風度的陳源苦笑著說道:“也怪我,貪心太多,受不了你不能百分百投入。”


    相處幾年,陸安感激此刻的好聚好散,溫和說著:“我們一直都會是家人。”


    陳源無奈道:“你也就隻是把我當成家人而已,一開始就是。”


    這世間哪有那麽多百分之百的感情熱忱,一生大概隻有一次,已經給了別人,自然無法再給第二人。陸安的那些掏幹青春的感情,已經給了薛榮,像是早就耗幹了他這一生愛情的精力和熱忱。他願意愛護陳源,照顧陳源,卻真的給不出一份對等火熱的感情了。


    那是幾年之後的事情,此刻的陳源還是對著未來充滿信心的青年人,對於未來的無奈和分離並沒有那麽多擔憂和預想,他很滿足現在的狀況,更喜歡身邊的愛人。


    揣摩著陸安的喜好,陳源琢磨著中餐館的菜單點了菜,跟服務生說完後,陳源從菜單上抬起眼,看向了站在前麵櫃台旁的陸安。距離不遠,陳源清楚看到了陸安臉上凝重的表情,也看清楚陸安將一份報紙仔細疊好,收進了衣兜。陳源想起身過去,陸安卻已經平靜地朝著他走了過來,陳源問道:“怎麽,有事嗎?”


    陸安抬眼看了看窗外,目光散散的越過了陳源,搖了搖頭,說著:“沒事。”


    陳源見他一副不想多語的樣子,便不再多問,給陸安倒了茶水,等著上來菜,又給陸安夾菜,說著一些當地的有趣故事。陸安明顯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幾次聽岔了,搭話都搭錯了。陳源以為陸安上來了乏勁兒,便說著:“吃了飯還要出去玩嗎?看你有點累,要不先找個旅館休息?”


    陸安聞言,手不由自主地按了按衣兜裏的報紙,欲言又止的遲疑之後,說著:“好,先找個地方歇歇吧。”


    陳源從網上訂好房間,載著陸安過去,陸安進屋後直接去了浴室,陳源有些疑惑,盯著浴室門看了片刻,還是很克製地沒有進去打擾。


    隔著一道門板,陸安握著手機,上國內的網頁搜索了一些新聞。


    薛榮,疑因酒駕,駕車在海邊公路上失控,撞到圍欄後墜崖衝進大海。


    陸安從口袋裏拿出被折疊得布滿痕跡的舊報紙,盯著上麵薛榮的黑白照片出神。薛榮的臉俊朗英氣,哪怕今日再看,陸安仍覺得很是契合自己的審美。薛榮是個好看的男人,不過脾氣也夠壞,又自私,又霸道,不是好相處的人。


    陸安心裏木木的,他甚至在想,故人辭世,憑著他跟薛榮的糾糾纏纏,到底該不該掉幾滴眼淚為薛榮送個別,正想著,突然看見手中報紙被水漬打濕了一點,陸安抬手一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已經掉出眼淚了。


    “我怎麽會掉眼淚呢?沒有必要掉眼淚的吧。”陸安木木地想著。


    是為薛榮哭嗎?陸安想,我明明不在意他了,他的生死,便是陌路人的生死,不該動情難過的。可就是控製不住地難過,陸安擦了擦眼睛,深深吐納唿吸,平靜著情緒,想著:“我大概就是為自己難過罷了,畢竟耗了那麽多年的光陰。”


    陸安想,當初薛榮聽到他的死訊,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陸安突然很想去薛榮的墓地看一看,麵對這樣匆匆終結的生命,總是有些於心不忍。他選擇用假死解脫薛榮,甚至不去考慮會對薛榮造成什麽影響,幹淨利索地走了,難得徹底自私了一次,有恨有怨,卻並未期待這樣的英年早逝,還是那句話,他希望薛榮也能過得好一些。


    陸安捏著那張皺皺巴巴的報紙發呆,直到陳源擔心地過來敲門,陸安長歎一口氣,重新將報紙疊好放進衣兜裏,打開門,朝著陳源笑了笑,說著:“你先洗吧,我去打個電話。”


    陳源想說什麽,陸安卻已經握著手機步履匆匆地朝著旅館外麵走去,陳源皺了眉頭,卻也識趣地沒有跟過去,他總是習慣給予陸安空間和時間。


    陸安的電話,是打給譚楓譚醫生的。


    時隔近兩年,這是陸安跟譚楓的第一次通話。譚楓接到電話後有點驚訝,問著:“真是你?安安?”


    陸安聽著譚楓聲音,心口滯滯地,說道:“是我,譚醫生。”


    譚楓沉默的空檔,陸安問著:“我想問……薛榮的事情。”


    譚楓明顯有點疲乏地歎了口氣,說著:“這麽長時間沒有聯係,打過來電話就是問這個嗎?安安,我說你真是……薄情寡義。”譚楓略一停頓,似乎是在歎氣,繼續說著:“是,他死了,死得透透的,都三四個月了。”


    陸安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接話才好,譚楓那邊響起打火機的聲音,應該是點上了煙,陸安聽到譚楓微啞的聲音說著:“你現在才知道?”


    陸安低聲“嗯”了一句,說著:“剛知道。”


    譚楓說著:“你走了,也都快兩年了。”譚楓言語間有些感慨的意味,說道:“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這樣吧,倒是你想迴來的話,也沒什麽顧忌了,不過我估計你也沒有迴來的打算。”


    陸安也不可聞地歎口氣,問道:“他……薛榮這兩年,還好吧。”


    譚楓卻是笑了笑,說著:“人都死了,還關心活著的時候幹什麽?你又是想他過得好,還是過得不好?”


    譚楓話語間明顯帶了點針鋒相對的意思,談不上刻薄和諷刺,卻聽得陸安心裏難過,他說著:“是啊,人都死了。”


    陸安一時間不想再多說什麽,問候幾句便掛斷了電話,獨自站在旅館外麵,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


    隔天陳源主動提出提前結束旅程,說是學校裏有事情需要迴去處理,陸安暗暗鬆口氣,順著陳源的意思,一起啟程迴去。陸安知道,陳源大概看出了什麽,特意給他時間緩衝。


    薛榮去世的事情,恐怕身邊的人都是知曉的,不過都沒有告訴他罷了。


    不告訴他也是對的,迴到小鎮之後,陸安重新開始了失眠。薛榮活著的時候,開始時候是他陸安夢寐以求的春夢,後來變成避之不及的噩夢,到現在,一個遲來的死訊,又成了陸安恍然不安的混沌夢境。


    整宿整宿的無法入睡之中,陸安閉上眼睛的時候,仿佛看到薛榮就站在一片黑暗的眼前,他看到很多個薛榮,有幹練整潔一身正裝的,有隨意舒適家居服的,有的在對他笑,有的在對他皺眉,而站在所有影像最後方的,是渾身沾血的薛榮。


    破碎的衣衫,猙獰的傷口,汩汩鮮血,陸安看著薛榮的眼睛,他目光裏仿佛是帶有怒意的質問,又好像是死亡以後哀默一切的寂靜。


    曾經刻意淡忘的一切,驟然間就鮮活了起來,從最初的動情,到斤斤計較的同居,再到戀而不得的心灰意冷,最後是絕望掙紮間的扶持和禁錮,他甚至開始記起肌膚相親的溫度和熾熱。


    隔著這些突然複生的記憶,陸安看著前方渾身浴血的薛榮,看著他沉沉的目光,看著他欲舉步走來。


    陸安猛然驚坐而起,渾身冷汗淋漓,臉上濡濕一片。他瞪大眼睛看著黑夜裏黯淡的一切,怔坐半晌,腦中才緩慢迴轉,他對自己說著:“薛榮死了。”


    連續好幾天失眠,陸安狀態明顯不對,但是他不願意再次依賴藥物,隻是硬抗著,好在陳源去學校忙活,沒人盯著他,也不必刻意解釋。夜裏睡不著,白天便渾渾噩噩提不起精神,周末答應陳源去市裏,走到車站的時候總是走神,眼神一晃摔在了台階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踩空的,等反應過來,額頭上的血已經滴在了手背上,陸安盯著自己手背,就想起夜裏時候腦中浮現出渾身是傷,滿身浴血的薛榮來。


    他撞車墜海,撞擊,受傷,溺亡,死前大概很痛苦吧。


    陸安簡單擦了擦頭上的血,去衛生間換了一身衣服,然後改變行程,直接去了機場,買了最近一班迴國的機票。


    薛榮是他的心魔,他們需要一個告別。


    陸安以前常常吐槽休斯是個隨性自由的人,其實他又何嚐不是,對於薛榮,除了那段擔當家族責任不能離開的日子,說到底,他都是想來來,想走走的,始終缺少一個道別,心平氣和的道別。陸安在機場給陳源和秦炎發了個短信,說出去兩天辦點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心裏都已經有數,秦炎隻是迴複說注意安全,陳源則祝福他好好吃飯。


    迴到國內熟悉的城市,陸安聯係了譚楓,譚楓大概在手術,沒有接電話,陸安便把自己預定的酒店地址發了過去,從機場到酒店的道路有點堵車,等陸安下了計程車,發現譚楓已經站在酒店門口。


    譚楓雙手插在褲兜裏,叼著一根煙,還是以前閑散自在的模樣,隻是走近細看,臉上多了中年人的疲憊,譚楓朝陸安笑了笑,說著:“迴來了。”


    陸安點頭,譚楓接過陸安手中的行李,走在前頭,等著陸安辦完手續,進了酒店房間,譚醫生站在落地窗前,說著:“過得挺好?”


    陸安喝了幾口水,平靜道:“挺好,出去頭半年就恢複得差不多了,吃得好,睡得香,身邊都是親人,過得挺踏實,也新交了男友,真的,都挺好的。就是不知道薛榮出事,突然得到消息,心裏有點難受,又開始失眠,覺得該迴來看看他,算是做個最後的了結,不然……心裏總是有點不安。”


    陸安總是將譚楓當成醫生看待,所以跟病人交代病曆似的匯報了自己的情況,譚楓聽後點頭,說著:“過得不錯就好。”


    陸安略一猶豫,問著:“薛榮呢?他過得還好嗎?”


    譚楓看著陸安,眼睛中帶著幾分戲謔,問著:“你覺得呢?”


    陸安無奈搖頭,誠實道:“我沒想過,他屬於我潛意識裏刻意遺忘的部分。”


    譚楓不予置評,說著:“也沒什麽好不好,剛開始不相信你的死訊,到處查證,查來查去都是那個結果,不再查後就該幹什麽幹什麽,倒是一直單身,被你所賜,我跟他接觸也不多,聽到些傳聞,說他酗酒什麽的,再多,我也不了解了。”


    陸安歎口氣,說著:“明天帶我去他墓地上看看吧。”


    譚楓突然轉身,走到陸安麵前,大力擁抱了一下陸安,說著:“你呀……”


    話到半截,卻沒了下文,譚楓拍了拍陸安的後背,然後鬆開,說著:“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帶你去。”


    那天晚上,陸安仍舊是毫無意外地繼續失眠,他幹脆起床坐到電視機前,看著深夜轉播的各種節目,一直熬到來日清晨,難掩一臉憔悴地在酒店大堂等著譚楓。譚楓開車載他去墓地的時候,路過了王冠酒店,陸安隨口問著:“酒店還是薛榮家族在管理嗎?”


    譚楓意味深長地看了陸安一眼,說著:“薛榮去世,他家裏有些人開心得不得了,以為能分到不少財產,結果律師公布了薛榮早就擬好的遺囑,財產大部分都捐了。王冠酒店現在誰在經營,我也不清楚,應該被別人買走了吧。”


    車子走到墓園門口的時候,陸安下來買花,想了想,竟然還是挑了一束紅豔的玫瑰。譚楓站在一邊明顯有些驚訝,陸安笑了笑,說著:“應該挑一把白菊,不過覺得薛榮那貨應該更喜歡我送把玫瑰花,當初我死皮賴臉追他的時候,每次送花,他倒是沒扔。”


    譚楓也笑笑,說著:“你們當年也真是沒少鬧騰,走吧。”


    “當年”,陸安想了想,可不是已經時隔多年。走到墓碑之前,譚楓俯身拔掉附近的幾根狗尾巴草,說著:“骨灰不在裏麵,他墜海後,沒找到屍體。”


    陸安有些驚訝,問著:“沒找到人?那不還有生還的希望嗎?”


    譚楓搖搖頭,說著:“懸崖太高,車掉下去的時候還爆炸了,沒可能生還。”


    陸安垂下眼睛,說著:“也是,他不像我,沒必要玩什麽假死的把戲。”


    譚楓拍了拍陸安肩膀,說著:“那你自己待會,我去外麵車裏等你。”


    陸安點頭,待譚楓走遠,他蹲下來,將花放到墓碑前麵,看著上麵薛榮年輕英俊的照片,說著:“我迴來看看你,不然心裏放不下。”說完,陸安安靜坐在了一旁,靜坐了十幾分鍾,才繼續說了句:“我原諒你了,你也原諒我吧,這輩子就這樣了,要是真有下輩子,要不,咱就別再認識了。”


    陸安說完,站了起來,再迴頭看了一眼薛榮的照片,道了句:“再見。”


    陸安起身的時候,感覺心裏像是徹底了了什麽事,他環顧四周,甚至感覺薛榮就是用假死誑他出現,這種事,薛榮倒是真能幹得出來。陸安有點懷疑地看著四周,想著那些電影小說裏的鏡頭,或許在角落裏的某輛黑色轎車裏,會坐著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正在注視著他。


    陸安還真是懷疑了,他仔細看著墓園周邊的車輛,盯了半晌,仍舊是死寂一片,行人寥寥。他低頭兀自笑了笑,走下了山坡。到車裏的時候,陸安把自己剛才的想法跟譚楓分享了,譚楓也是笑,說著:“真能想,以為都跟你一樣不成。”


    陸安笑了笑,說著:“他要是真活著,我也原諒他,我從來沒詛咒過他,他還這麽年輕……”


    譚楓仍舊是有些疲倦的神色,說著:“是啊,薛榮這種人,誰能想到說沒就沒了,平時那麽飛揚跋扈的一個人。”


    既然祭拜完薛榮,也算是已經了結心事,陸安讓譚楓送他直接去了機場,譚楓苦笑道:“連跟我一起吃頓飯的工夫都不願意給?”


    陸安抱歉道:“怕家裏人擔心,不敢多耽誤,到機場我請你喝咖啡。”


    趕到機場還剩一個多小時登機時間,找了家安靜的店麵,陸安真請譚楓喝起了咖啡,譚楓喝了口苦澀的飲料,往杯子裏加了三包糖,才喝第二口,聊著:“因為中間夾著薛榮,我連跟你表白心意都不方便。”


    陸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著:“我一直把你當醫生。”


    譚楓不想再提這個話題,隻是苦笑幾聲,說著:“迴去繼續好好生活吧,該忘的都忘了,時間久了,什麽事情都是過眼煙雲。”


    陸安點頭,說著:“可不是。”


    臨走前,陸安停住腳步,說著:“每年清明,幫我去看看他吧。”


    譚楓道:“這可真不好說,我大概也要走了,去別的城市。不過會托朋友照看著。”


    陸安有些意外,不過覺得也是情理之中,跟譚楓揮手作別。他走到入口仍是迴頭張望,想著如果是小說情節,如果薛榮還活著,是不是該出現在機場攔住他的去路,是不是該跟以前那樣強勢霸道地把他重新困住。


    人流匆忙,陌生的麵孔川流不息,唯獨不會再出現薛榮了。


    陸安在飛機上終於安穩睡著了,好幾個小時的深度睡眠裏,他沒有夢到薛榮,隻是在入睡前的那刻,他想著薛榮會不會覺得寂寞,這偌大的城市裏,再沒了愛人,連朋友也要離開了。對了,我曾經是他的愛人,我們還有過婚姻關係,戒指呢?結婚戒指呢?哎,大概早就弄丟了。


    陳源去機場接的陸安,接到人後,並沒有多問,隻是一個緊緊的擁抱。陸安說著:“抱歉,讓你擔心了。”


    陳源了然的搖搖頭,牽著陸安的手一起走出機場。陸安終於從精神緊繃中釋放出來似的,開始覺得困,坐在車裏睡得天昏地暗,連進門都是陳源半扶半抱地弄進床上,陳源看著疲倦地昏睡得陸安,也輕聲歎了口氣。


    陳源想,薛榮跟陸安的故事,大概終於可以結束了。


    接下來的日子跟以前並無二致,有些事以前沒有人提起,以後也不會有人再提,陸安也不再失眠,照常跟陳源在市裏上課,周末迴鎮上跟大哥二哥聚餐,有閑暇時間再約著家人朋友一起出去旅遊,好像這種平和安詳的生活能綿延一生。


    平靜的生活讓陸安重新萌生出寫作的念頭,斷斷續續也開始寫了點東西。三個月後的某一天,陸安為了找點資料,登錄了以前用過的郵箱,裏麵積攢了好多未讀郵件,陸安匆匆瞥了幾眼,準備搜索以前放在郵箱裏的資料。


    鼠標滑過,他的目光定格在半年前的一封未讀郵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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