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醫院裏探望父親,大家一致說他是胃潰瘍。

    醫生並不樂觀,阿姨臉木木的,聽著。

    所有的悲傷最終化為極其現實的問題。我和她切切地商量。

    阿姨抱定一個宗旨,一定要救父親。積蓄可以拿出來,再不行房子可以賣掉。

    我怔怔地望住她,未料她肯這樣的不計代價。

    反倒是我,喃喃地道:“小弟尚未成家……總要將他那份留出來……阿姨,你自己也要留一些傍身的……”

    這下輪到阿姨發怔,一下子攀住我胳膊:“小璃,你真是懂事體,竟這樣為我著想……”

    我輕聲聲道:“你還有我和小弟。”

    這一刻,她略些蒼老的手指拿我作了依靠。

    小弟到場了,不知不覺中,他早已是高出我一個頭的成年男子。他問了情況,阿姨說著說著,又掉了淚。

    小弟看了我一眼,想了一會兒:“要是那種病,就是無底洞了。”

    小弟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他並非父親親生。但父親畢竟待他不薄。

    我道:“這個我知道。”說罷便立起身進病房去。

    父親是胃癌。

    羅冉主張手術。需要搏一記,她說,伯父年紀並不太大。

    決定手術後,羅冉和唐勻陪我去找著名的外科醫生——鍾教授。唐勻是他的學生,鍾家與羅家關係也很不錯,並沒費太大功夫。鍾教授帶著其他科醫生來匯診。

    阿姨和我傾囊所出,我實在沒什麽積蓄,十分慚愧。為了治療費的事,阿姨和小弟鬧得不太開心。

    我勸阿姨,要和兒子搞好關係:“將來總是和小弟相處,不要為了父親與小弟不開心。”

    阿姨瞪一眼:“這個沒良心的小鬼!他這樣對你爸爸,有多少孝心我也能看得出!你媽和你爸過了十二年,可是我同你爸已走了十六年!”

    我蒼茫地立在那裏,媽媽已經離開我這麽久了。我已經從一個孩童變成了成年人。

    羅冉在經濟上支持我。我覺得十分難過,雖然無限感激她,但不知為何,心底總有種無法言表的難受泛上來。

    她到醫院來接我,迴去的車上,她說:“現在有個不錯的機會,我想推薦你去。”

    我貼在車窗上,看著外麵忙忙碌碌的一個紅塵。

    “我知道,在這種時候你沒有什麽心情。”羅冉皺眉道:“但機會失去了永不再來。偏偏你還得生活下去。”

    “我能行嗎?”我頭抵住玻璃。

    “我覺得你行,所以才推薦你。”她道。

    我轉臉看她:“我有什麽長處?什麽能力?相處久了,你看我就帶上感情色彩,發生了錯覺。我是個一無所長,百無一用的懶女人。”

    羅冉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有些霸道,她用手背蹭了一下我的臉頰。“至少你還很漂亮……就象第一次在小禮堂的舞台上,這麽漂亮的女孩,活該當不成朱麗葉,多少人在下麵忌妒你……”

    她很少有這麽曖昧的舉動,表情就象一個沾沾自喜的男孩,令我呆在那裏。

    迴到家,羅冉對我詳談了她的計劃。

    這次由她負責總策劃明年春季的新品展示會。這次將在紐約、巴黎、倫敦同時展出明春的新品。上海這次主要作為亞洲最主要會場,屆時總公司和亞洲區負責人將會親師上海,答謝酒會上各界要人、名人參加。

    我問:“我做什麽?”

    羅冉答:“你是我的助手。”

    我看著她。

    她熱切地計劃著:“我會安排你學禮儀,學一些社交技巧,如何穿著得體,如何活潑迷人,優雅伶俐,讓其他名媛黯然失色……”

    我繼續看著她。

    羅冉歡樂地:“屆時,所有人對你驚為天人,忙著打聽你的來曆,爭著與你交好。公司對你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我的眼淚已浮上來,強按在眼眶內。

    “海璃,”羅冉驚訝地打住話頭。

    “然後呢?”我問,苦笑了一下,“然後等待哪個有錢的男人看上我,於是你便可擺脫我這個包袱。”

    羅冉驚詫的表情繼而轉為憂鬱,甚至是某種受傷:“你怎麽會這樣想呢?海璃。”

    “難道不是嗎?你把我包裝好,就要賣個好價錢。”我非常直白,立起身。

    真是天真,以為羅冉這裏是無垢的桃源。還以為我與她之間的感情是不計代價的。

    “海璃,你這樣認為?真的?”羅冉問,“認為我是皮條客?”

    我傷心之餘,掩麵哭起來。

    良久,她握住我雙肩:“我心太急……你誤會了。我隻是想你能有好一點的表現,能夠讓公司同意我的要求——將你正式調到我手下工作。有我來真正親自指導你。……僅此而已。”

    我淚眼朦朧地抬起頭:“真的?並不是你急於脫身?”

    “傻孩子!”她溫和地,“我怎麽會拿你投機呢?”

    加入羅冉的項目之後,生活一下子變得極其忙碌,協調會議枯燥而冗長,大家支住頭坐在那裏,談至深夜。休息天我還要學禮儀,學化妝,抽空還得往醫院裏跑。

    我始終跟在羅冉身後,替她作每一份筆記。看著她,跟從她,學習她。夜裏迴來,在燈下還要做她布置的功課。

    “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對羅冉說。

    “不,是為了你自己。海璃,你非池中之物。”她擰我鼻子。

    我道:“就讓我在池裏呆著。”

    “你會有一個全新的世界,與你以往的截然不同。你可以不選擇它,但我必須讓你看見它。”羅冉十分固執。

    父親動了手術,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

    手術算是成功。那天清早,羅冉為我去了趟寺廟。

    我從未聽說過她的宗教信仰,不知道她信仰佛教。

    晚上,我和她坐在病床前陪夜。

    我問:“你去求菩薩保佑?”

    她的臉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把手伸出去,卻握不住任何東西……什麽是生?……什麽是死?……”

    我一直知道的,表麵的風光從來是假的,真的羅冉一直是個憂鬱頹廢的人,從學生時代起即事如此。

    我依偎住她,“我現在可握住你了。”

    羅冉輕聲道:“小海璃,你是我唯一的安慰。”

    我和羅冉陪著父親度過了術後第一個晚上。

    第二天,我和她照常上班,她神彩奕奕,連個哈欠也不打。我眯起眼看著她,昨夜黑暗裏茫然無措的羅冉又一次藏了起來。

    又是忙亂的一天,直到晚上九點才結束。

    走出大樓正憂鬱去哪裏覓食。

    唐勻這小子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兩手一攤:“二位女強人,可肯賞臉吃個夜宵。”

    不知為何,一見到他,我快樂地跳過去:“唐勻!好好好,賞臉賞臉,我正餓得發抖呢。”我攀住他的胳膊,故作小女孩天真狀。

    唐勻看了一眼羅冉,咳了一聲,有些發窘。

    我心底更樂了。我喜歡捉弄他,看他微微尷尬的發愁模樣。我也喜歡他心底的那份猶豫,羅冉?還是海璃?——哼!難道由得了他來挑?

    羅冉是一副百毒不侵的太平樣子,道:“伸手階級要請客,吃火鍋吧。”

    九,十點鍾的火鍋店,大堂裏燈火通明,亮如白晝。那麽多人湊在一處吃飯,場麵蔚為壯觀。上海也真是可愛。

    我們三個都吃辣,一鍋紅湯洶湧翻滾。

    台麵上,隻聽我和唐勻在鬥嘴,我事事都針對他,蠻不講理卻拿我沒辦法。

    唐勻極不想與我淪為一個級別,被羅冉當作浮躁的大男孩來看待。無奈他本來隻是這個級別的人物。難到他以為他扮扮深沉就能贏得羅冉的心?

    吃火鍋,啤酒飲得極快,極爽利。不一會兒,我們已喝得麵頰火燙了。

    唐勻喝得最猛,眼睛也有點紅。他開始沉默起來,仿佛一下子有點消沉。

    “唐勻!”羅冉推了一把他的肩:“喝高了?要不要來杯汽水?”

    他緩緩抬起頭,仿佛自言自語:“咦?你這麽愛他,為什麽他還是不快樂? 你明明很愛他的,我看出來了呀。為什麽呢?”

    “誰?”我警覺地,“誰誰誰?”

    而羅冉的表情則非常震驚,好象被人當頭一棒。她極少有這麽失態的表情流露,遂又變得溫和,“你醉了,別這樣,唐勻。”

    唐勻突然嗚咽起來。

    “別這樣,唐勻,別這樣……”羅冉將手搭在唐勻肩上,唐勻立刻握住,放在他自己的臉邊。他真地流出一顆淚。羅冉好脾氣地由著他握住手,握了又握。

    “什麽?你們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我十分氣惱,一下子變成了局外人似地。

    羅冉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他在想念他的大哥。”

    “他的大哥是誰?”我瞪大了眼。

    羅冉道:“是我的丈夫。”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唐勻是羅冉的小叔子,他們兩家除了世交,還是親家。怪不得他們曖曖昧昧,卻又無從進展。他們兩兄弟都喜歡羅冉,或者說,是大哥去世了。唐勻喜歡上了嫂子。

    “你大哥是個怎樣的人?”我非常好奇。

    “急躁,易怒,熱烈,好似夏日當頭一陣雷雨,避之不及。”唐勻的評價非常客觀,絲毫沒有偏袒他兄長的意思。

    頓一頓,唐勻又道:“他能力非常強,怎麽看都是個優秀出色的男人。……”

    我頗有深意地看了羅冉一眼:“即便是如此優秀的人,也被她俘虜了。”

    “不,”唐勻道:“大哥當時相當猶豫。他雖然熱情,卻也不糊塗,喏,這個家夥……”唐勻一努嘴,指向羅冉:“她永遠不溫不火,令人胸悶。大家都說,小冉不會真地愛上均均的。小冉一定是經曆過那種大戀愛的人。你為何明明喜歡大哥,偏又折磨他?”

    羅冉依舊和顏悅色:“那些已都成為往事了……”

    我立刻解圍:“來來來,根往事幹杯!”

    唐勻緊緊抓住羅冉的手:“恨不能鑽到你心裏去瞧個明白。”

    我得意地一飲而盡,故意看也不看他們倆人。

    哼——心裏,心裏會有什麽?隻有一個朱海璃,這叫世人統統大跌眼鏡!

    架住唐勻迴到家裏,我和羅冉將他安頓好。喝一杯茶,他坐在沙發上,酒幾乎全醒了。沉默著,似乎有些後怕悔先前的失態。

    羅冉獨自迴自己房裏去了。

    我坐在沙發沿上,故意逗弄唐勻:“總算聽到你真情告白了。”

    唐勻真地急了:“可說了什麽出格的話?她似乎不太高興。”

    “你管她這麽多幹什麽?你永遠顧忌太多,怕這怕那,所以永遠沒有進展。 難道等她倒追你不成?”我道。

    唐勻仿佛一下子被我點醒了,但仍不失警覺:“你為何這樣幫我?”

    我道:“因為我喜歡你呀。喜歡就想讓你真正地快樂。”

    說罷,不待他辯出真假,便也逃離了客廳。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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