黢黑的夜晚,沒有星星,一燈如豆,朱儀縱馬出了京城,來到了無定河(今永定河)邊(附注:無定河經懷來一路流入今門頭溝區、石景山區、豐台區,沒在關外,離京城並不算太遠,不要誤會)。


    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馬,朱儀手中仍舊攥著父親朱勇留給自己的那塊兒血布:爹身死無憾,朱家榮譽係於汝一身,切勿自誤,好好活著!


    自己已經升任為前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而且也暫時放下了仇恨,先想著保全好自身,保護好朱家的榮耀。


    爹,兒子聽話了,這些你都知道了嗎?


    沉默的無定河靜悄悄的,沒有人迴答朱儀,四下裏隻能聽著唿嘯的寒風打著旋在耳邊肆虐,於是他忍不住跪在地上,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爹!他們都欺負我!


    是的,自從朱勇戰歿的消息傳來,朱家的門庭竟鮮有人上前慰問:他們都知道朱勇兵敗鷂兒嶺難逃罪責,他們都對朱家這棵曾經的大樹避之不及,他們都怕自己會因為靠得太近而沾上晦氣……


    而且朱勇死後,本應由朱儀繼承爵位,可當朱家把奏本遞上去後,竟然久久沒有迴應,朱儀明白,禮部官員這是準備對自己做無視處理。


    更令朱儀害怕的是,偶爾會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是朝廷不僅要剝奪父親朱勇生前的榮譽,還要削掉父親成國公的爵位……


    爹,是兒子無能啊!朱儀雙手捧著那塊血布,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一時間痛哭流涕。


    對,自己確實當上了前軍都督府的都督僉事,可這都是因為好兄弟紀淩的一力保舉,如果不是他,別說升遷任用,自己連朱家現有的榮譽都保不住!


    父親死了,井勝死了,那麽多人都死了,自己現在隻有一個好兄弟紀淩可以信任,也許這已經足夠了,可朱儀仍舊想哭!


    爹,我一定會努力的!我會以朱家榮譽為己任,我會好好活著!朱儀直起身來,看著茫茫夜空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爹,我向您發誓!我一定會成為一代權臣!”朱儀豎指於天,對著望不到盡頭的無定河大聲喊道,“我要讓所有人都依附於朱家!我要讓所有人都搶不走咱們朱家的榮譽!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朱儀誓罷,便對著洶湧奔騰的無定河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但他始終沒有注意到,在不遠處正有一雙渾濁的淚眼盯著自己,那是朱勇的眼睛!


    朱勇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夠活下來,他隻記得因重傷而暈倒在鷂兒嶺的自己睜開眼來,看到的便是數不清的死人和遍地發臭的鮮血,那畫麵和味道令他作嘔。


    於是朱勇像個乞丐一樣去趕路,而且由於傷重在身,他用了六七天才走到了土木堡,結果看到的是比鷂兒嶺更加慘烈的景象,他趴在地上大哭了一陣,可是沒有用,他們全都活不過來了。


    朱勇已經不敢去迴憶他是如何來到這京城之外的,他滾,他爬,他為了不讓人認出來,砍掉了自己所有的胡子,還把臉上搞得全都是血,疤痕遍布,自己不再是成國公了,自己就是一個廢人。


    天可憐見,竟然讓自己在這裏遇到了兒子朱儀,要知道自己那麽拚命地趕迴來,為的不就是看一眼兒子朱儀嗎?


    老天厚待,竟然滿足了自己的願望,可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做上前去與兒子相認,然後同他一起迴家嗎?


    可是當朱勇看到朱儀拿著火折子,一邊流淚一邊將自己給他的血布燒掉時,朱勇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自己迴去做什麽?給兒子朱儀添亂嗎?給朱家抹黑嗎?自己已經不配再做一個父親,一位家主,看看現在的自己是什麽鬼樣子!


    自己如果真的疼愛兒子,憐惜朱家的聲譽,就該如同死了一樣,再也不要出現!別忘了自己現在是一個廢人,自己唯一剩下的就是死去的尊嚴。


    剛才隱隱約約聽到兒子朱儀的誓言,朱勇心中是多麽高興啊!可遍體的傷痛也在提醒著他:自己命不久矣。


    老天爺讓自己活到現在,於臨死前見了兒子一麵,就已經是一種恩賜了,不要再貪心了!當朱勇看著兒子朱儀上馬離開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朱家榮譽係於汝一聲……好好活著!朱勇仰頭苦笑一聲,爾後縱身躍入了冰冷的無定河水之中……


    朱勇死得並沒有錯,因為此時兵部尚書於謙正匆匆來到吏部尚書王直的家中,準備對其進行最終的命運審判。


    “不知於大人此次前來,所為何事啊?”此時王直和於謙已經成為了非常親密的“戰友”,因此也不需要過多客套,兩把椅子,兩杯清茶,兩個人就可以愉快地交談任何事了。


    “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於謙歎口氣,將一封折子往王直麵前一推,“司禮監掌印太監金英派人從宮裏麵傳出消息來,說是此次跟隨北征的文武大臣,總也逃脫不了一個勸諫不力、護駕不周的罪責……”


    “勸諫不力?護駕不周?”王直冷哼一聲,“於大人,你是知道的,鄺大人當初因為勸諫被王振那個死太監罵成什麽樣子,大晚上的在草叢裏跪了一夜,這還叫勸諫不力?而且……而且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北征途中,難道還要指責他們護駕不周?”


    “宮裏要的就是一個說法!”於謙拿手指點了點桌子,“京城現在定下來了,好多大臣就坐不住了,接二連三地上奏請求處置此次北征的有罪官員,到最後誰也不處罰,難不成是皇上有罪?”


    “皇上……皇上自然是無罪的,可……”王直有些為難地看了於謙一眼,“這是不是太後的意思?”


    “那肯定啊!要不然金英也不會讓人給我遞這個折子過來,明顯的就是得罪人嘛!”於謙說著,便重重地歎了口氣,“咱們想把罪名都怪到王振一個人頭上,可王振畢竟是皇上任用的,你騙得了自己,卻瞞不過天下的臣民百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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