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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表兩端,卻說桓震一路上慢慢行軍,隻因他防備十分紮實,後金大軍雖然對他的動向一清二楚,卻也不敢貿然分兵來截,如此這般一路無驚無險地到了京城,已經是二十六日了。他早派前鋒遊騎與祖大壽互通消息,知道他屯兵敵後已經兩日未動,多爾袞摸不清他的用意,也沒輕易前來踏營。祖大壽叫人帶信來說,現如今的形勢,隻要城裏得住,內外夾攻起來,後金大軍無路可退,必然元氣大傷。怕就怕外麵打將起來,北京城防卻如軟豆腐一般在緊要關頭泄了氣,韃子倘若進城,生靈塗炭那且不說,一幹遼將可就當真成了縱虜叛國的千古罪人,如何要得?是以祖大壽催促桓震,速速設法與城內馬世龍取得聯絡,莫要像如今這般內外隔絕。眼下皇太極攻城愈來愈是著緊,看樣子是見遼兵趕來,想打進城去再做打算了。祖大壽想了數次法子,都沒法送信進城去。但遼兵向來不善野戰,內外夾攻尚有勝算,若是不顧守軍,單由外麵發動攻勢,城內毫無唿應,那又失了先機。


    桓震心中卻早有數,對來人道:“你且上複祖總兵,叫他千萬莫要著急,切不可輕舉妄動,不出數日,就要有好事發生了。”來人疑疑惑惑地迴去說了,祖大壽也猜測不透桓震葫蘆裏賣的甚麽藥。左右自己這一支部隊並不能成事,非得城裏京營配合不可,隻好聽從桓震所言,等了下來。這一等直等得祖大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雖說隻是區區十來個時辰,卻猶如過了幾十幾百年那般長遠。


    這兩日晚間,一過二更城門裏便要一起擂鼓,可是今夜卻是毫無動靜。等到三更過後,城頭上出現了影影綽綽的幾十個人形,先是聚在一處,不久又分散開來,轉眼間消失不見了。


    那便是金聲與他的八十三名死士。


    這八十四人分作了四隊,分別從金聲白天挑選好的四個地方,由城上守軍縋下城去。馬世龍親自前來相送,說了許多敬重讚揚之辭,金聲全當過耳秋風,聽過便即忘記了。但馬世龍囑咐他務必約定祖大壽正月初五夜以三更三炮為號一起夾擊,他卻牢牢記在心中。過不多久,便聽女真人大聲喊叫,說是捉住了奸細,一時間人馬擾攘,火把點得通明,喊殺慘唿之聲不絕於耳,多爾袞一聲令下,八旗兵如同毯子一般鋪了開來,四處搜索。


    金聲所穿的服色與其他人並無二致,都是一身黑衣。他下城之後,並不立刻離去,卻貼著城牆根伏了下來。那八十三人著地之後,有些先前一時口快逞能答應下來,此刻臨陣卻又後悔了的,一遇到虜兵巡騎便即跪地求饒,韃子兵哪裏理他許多,胡亂捆綁起來便押迴營去給多爾袞審問了。


    韃子兵生怕城頭放箭,不敢靠近城牆,遠遠瞧了瞧便掉頭迴營去了。金聲直等到人馬暫歇,八十三人十有**也已經落網,這才慢慢站起身來,四下張望一番,貓著腰慢慢向南挪動。隻要繞過女真大營,再狂奔不足五裏便是祖大壽的營壘,金聲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慢慢前進,眼看便要穿過韃子的防線了。可是便在此時,耳畔忽然響起一陣喊聲,跟著火把亮起,幾隊後金兵湧了出來,有的持馬刀,有的持長矛,紛紛對準了他。


    金聲眼見事敗,暗歎一聲,直起身來,任由後金兵上前綁了,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多爾袞麵前。


    多爾袞指著金聲,轉頭問地下一名俘虜道:“此人可是你們的首腦了麽?”他說的卻是漢話,那俘虜麵露懼色,望了金聲一眼,點了點頭。


    多爾袞冷哼一聲,笑道:“這可不是佯裝的了罷?方才你那冒認做首領的同伴,可已經給我砍做兩截了!”說著上前拍拍給了金聲兩個耳光,厲聲喝問道:“你是他們的首領,是不是?”金聲明知無幸,索性幹脆利落地點了點頭。多爾袞打量他一番,點頭道:“嗯,聽說漢軍之中做官的全是讀書人出身,此人才像個讀過書的樣子。”德格類在旁問道:“好侄兒,讀過書的漢人卻是甚麽樣子?”多爾袞笑道:“便像這人一般一臉酸氣的就是了。”德格類半信半疑,瞧了金聲半天,也沒瞧出酸氣究竟何在。


    多爾袞問道:“你既是首領,可該知道你們究竟所為何來罷?是來刺探我大營,還是向外求援的?”金聲怒目而視,閉口不言。多爾袞恍若不覺一般,若無其事地拍拍手,一人應聲上前,躬身道:“貝勒爺。”多爾袞對德格類道:“叔父可願看戲?”下巴朝那人一點,道:“此人是咱們攻下固安時候開城納降的那個……”那人諂笑道:“小人是固安縣丞李渾。”多爾袞鼻子中哼了一聲,算作迴答,問道:“我聽說你們漢人自有一番叫犯人開口說話的法子,是不是?”李渾不知多爾袞何意,怔了一怔,點了點頭。多爾袞指著金聲道:“這個人便交給你,一個時辰之後,拿口供來見我。”又叫過一名戈什哈來,道:“你瞧仔細了,他是怎麽對付那人,倘若取不到供,便照樣施用在他的身上。”


    李渾嚇得渾身發抖,當初固山縣令猶豫不決,戰不敢戰,降不敢降,是他先下手為強開了城門,固山縣無路可退,隻好與他一起投降,事後愈想愈覺有辱斯文,一根麻繩吊死了。李渾卻不知怎的巴結上了多爾袞,給他收在身邊入了奴籍,就如未發跡時候的寧完我一般。


    德格類聽多爾袞說得有趣,忍不住也要觀看。李渾一則害怕,一則全力討好主子,把做縣丞時候跟獄頭陰捕們學來的種種逼供手段一一使將出來。金聲死而複蘇,仍是罵聲不絕,看看一個時辰過去,除卻從他懷中搜出的一塊龍袍,多爾袞是一無所獲。


    單從這龍袍一角並不能推測出甚麽來,金聲咬緊牙關死不開口,李渾用盡了刑罰,也無計可施。眼看再拷打下去金聲便要斷氣,多爾袞喝叫停手,心中不由得有幾分佩服這個硬骨頭的書生。究竟為甚麽他要那麽忠於那個皇帝?北京城裏那個同自己年紀差不許多的青年人,究竟有甚麽好處叫他這麽忠心不貳?多爾袞搖搖頭,雖然跟範文程學會了漢話,可是漢人的心思,他還是不明白的。難怪哥哥皇太極要這麽信用漢人,對於粗樸豪爽率性而為的女真好漢而言,他們實在太複雜,太難懂了。


    金聲緩過勁來,呸地一口血向多爾袞吐了過去,但他重傷無力,這口血吐在多爾袞身前一尺的地下,洇成鮮紅的一片。多爾袞卻不生氣,叫過從軍醫生來給他裹傷,這個有趣的漢人,他不願讓他死。


    那從軍醫生名叫狄五味,也是一個漢人,是大軍經過遵化的時候從城裏捉來的。多爾袞覺得漢醫藥理遠較薩滿巫醫高明許多,一路上捉了不少名醫,有些送給兄長,這個便自己充做奴隸。


    多爾袞不願多留,叫將金聲關押妥當,明日再行審問,便即轉身離去,瞧也不瞧李渾一眼。李渾隻以為主子已經拋棄自己,一時嚇破了膽子,兩腿嗦嗦發抖,一條水線順著褲腳直淌下來。


    狄五味一麵給金聲裹傷,忽然從藥箱中撿起一枚藥草,舉在手中仔細端詳,大聲自言自語道:“我叫狄五味,你尊姓大名?”金聲一驚,偷眼望了望帳篷門口的守衛,狄五味仍是保持那個似乎研究藥草的姿勢,道:“別擔心,他們都不懂漢話。時間不多,長話短說,明日我可出營采買藥材,你有何話,我可以代轉。”


    金聲疑惑不已,不知此人究竟是當真心在曹營身在漢,或者隻是那多爾袞安排下套得自己口供的一枚棋子?他身陷虜營,已經絕無生理,倘是前者,消息傳得出去,自己死也瞑目;若是後者呢?除夕夜城裏沒有外援,貿然開城出戰,必定給虜兵殺得大敗虧輸。


    狄五味見他猶豫,急道:“快!”守衛似覺有異,朝裏望了一眼。狄五味慌忙用力撕扯包紮用的白布,大聲嘟噥道:“這布怎的這麽髒?明天可得同貝勒爺說說,去買些好白布,否則兵士豈不倒了大黴?”大約“貝勒爺”三字守衛是常聽漢人稱唿多爾袞的,知道那是指自己旗主,當下放了心,又拄著長矛四麵警戒去了。


    金聲眼見事情已經不容自己選擇,一咬牙,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賭上一賭。都是炎黃子孫,眼前這人也許真是有心幫助自己。


    半個多時辰之後,狄五味急匆匆奔入多爾袞的大帳,報說金聲已經咬舌自盡了。多爾袞雖覺可惜,可人死不得複生,歎一口氣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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