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話畢,說情的,落井下石的,嘰嘰喳喳吵個沒完。反倒是一身凜然正氣,彈劾丞相的衛子楠定定站著,再未開腔。

    丞相畢竟在朝十多年,根基紮實,很快,幫他求情的就占了上風。

    衛子楠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著急,因為她知道,丞相越能全身而退,便越能讓皇帝忌憚。為相近十年,朝中勢力盤踞在身,有時候他的話恐怕比皇帝的話還要起作用。

    她今日彈劾丞相,隻是為了轉移視線,跳轉話題。結果,發展成這樣,似乎要有意外收獲啊。

    如果皇帝早已有心打擊丞相這一股勢力,今日必定順著竹竿往下,給丞相當頭一棒。若還不想,拖夠了時間,散朝就是。

    在沸反盈天的爭吵之中,皇帝閉目歎息,俄頃,從龍椅上站起來,來迴踱步似是百般為難:“王愛卿,朕記得你為官多年,初時幾年最是操勞,家中門下卻皆無錯處可挑。怎的如今管不住自己人了?這人啊,看來不得不服老。”

    皇帝一句“老了”,就直接淡化了丞相的過錯,幫他找了個理由——人老了,沒精力這也管,那也管,出了點錯也隻能說精力有限。但若往深處想,那話卻還有別的意思,狠狠丞相戳了一刀——既然老了,幹不下來了,是不是該讓年輕人來做。

    王臨當了近十年丞相,雖然中庸,並不攬權,但皇帝不得不忌憚他。他引領著朝中風向,隻要提皇帝一個不是,附和之人必定嚷嚷得皇帝頭疼。譬如他方才開口反對衛子楠留在朝堂,話畢竟少有人再敢爭執。

    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所以,皇帝不是沒有考慮過——是不是換個人當丞相,才會不那麽讓他心煩,才會聽得到不一樣的聲音。

    正好,今天恆王妃提出來,歪打正著。

    丞相怎肯服老,服老意味著他離告老還鄉不遠了。可惜不是人人都像他這樣想得清楚,急於幫他開罪之人,抓住皇帝字麵上的意思張口就附和。

    “丞相大人連年勞累,高北一戰中拚命的是將士,給將士們後方保障的是丞相,沒有丞相這一戰必然也勝不了。大功小過,人無完人,豈能樣樣較真。大人操勞過度,沒有心力管理其他也是人之常情。依臣之見,將袁固斬首,李寬收監即可,若再將丞相大人治罪,豈不寒了人心。衛將軍要為犧牲將士討迴公道,參袁固一本就是,何必非要彈劾丞相,如此小題大做,實在不可取。”

    說話之人是誰,衛子楠不認識,看品

    級和站位,大約是禦史大夫。她清冷一笑,拱手稟道:“父皇,兒臣有言在先,恐丞相忘卻初心,是以參的就是丞相本人,與袁固無關,與李寬亦無關。兒臣彈劾丞相,也是提醒丞相,莫要以為可以一手遮天。難道,非要等到那一日了,才站出來表態不成。”

    “恆王妃,你居然空口白牙給老夫扣這等罪名!”丞相不怒反笑,輕蔑道,“嗬,一手遮天!?用這等莫須有的罪名彈劾老夫,豈不笑掉人大牙!老夫是否專斷,公道自在人心,用不著恆王妃‘提醒’。”

    這等輕蔑態度,將急性子的齊峰給激怒了,他扯著大嗓門兒憤憤然道:“我等將士在前線拚殺,若後方便是這樣敷衍,不思己過,反覺得情有可原,豈不叫將士寒心。陛下,丞相可以借口事務繁多,心力不足,那我等將士也可以找借口,敵人太猛,我等太弱,遂將大昭國土一寸寸讓給高北,是否也可以被原諒。現如今大將軍指出丞相之過,丞相不思悔改,找盡理由,可見日後再有類似之事,還會有令人心涼的舉動。大將軍今日彈劾之舉,大有警醒之效,萬不能輕視,還請陛下明鑒!”

    齊峰有事說事,三皇子秦坤卻懂得繞圈圈。皇帝說丞相老了,瞧著是幫丞相找理由,可事實上,卻……

    他站出來,就在齊峰剛說完話時,接話道:“齊將軍言重了。”頓了一頓,“父皇,兒臣以為,丞相確實老矣。”

    隻這一句,再無其他。

    緊接著,老神在在看戲多時的顧琛,也冒出來說了一句:“臣七日前交給丞相審閱的宗卷,丞相尚未批複……臣以為,丞相大人,確實難抵歲月蹉跎。”

    衛子楠掃了眼顧琛,心道他終於是站出來了,卻把自己裝成三皇子的人,也是夠謹慎的。兩人一起強調丞相老了,說話說得忒委婉。

    有那麽幾個反應慢的,總算是迴過味了——丞相老了,那是不是意味著沒能力做這個位置了?虧得他們還拿這個替丞相脫罪,現在想來,真是蠢的可以。

    皇帝非常滿意老三,唉唉歎氣:“罷,丞相辛苦,為國操勞,若一直這麽下去,無異於殺雞取卵,朕心不安。即日起,王愛卿歸家靜養,先將身子養好再談其他。我大昭,不可沒有愛卿啊……還望愛卿早早調養妥身子。至於政務,無需擔心——郭艾,你暫代丞相之職。”

    郭艾當即應下,半點沒有含糊。

    朝中的氣氛冰冷到了極點……丞相居然就這麽被請迴家中,歸期幾時竟提都沒提,反倒直接把

    接替之人定下了。

    這郭艾是出了名的刺兒頭,誰的關係都不好使,說白了,隻聽皇帝的。你若想賄賂他,他第二天便能參你一本,順便把自己也參一參。

    皇帝如此迅速,不難看出,其實早已想動丞相了,恆王妃這一彈劾,反倒得了聖心,更是趕不走的了。且不說能不能趕走,今天的談論對象早就從恆王妃變成了丞相,誰那麽不長眼,還提恆王妃,不怕下一個被彈劾的就是自己嗎?!

    王臨身形劇震,斷沒想到自己就這麽被趕出朝堂。這、這……為官近二十載,居然沒有弄明白怎麽就不得聖心了。

    他這丞相做的,自問除了點小瑕疵以外,絕無大錯!他未曾攬權,更未結黨營私,雖偏袒太子,卻絕對忠心,究竟是哪裏讓皇帝果斷讓他迴家?

    “臣……定不負陛下厚愛,必會早日迴朝。”可他現在,也隻能冒著冷汗,先謝主隆恩。

    皇帝顰眉喟歎,心情大位不好:“唉,說到老了,朕不也老了,就快天命之年。今日乏了,有何事明日再議,退朝。”

    大監徐旺緊接著一聲長吟:“退朝——”

    既然退朝,那恆王妃的去留問題,也就跟著定了——明日,難道還有不長眼的冷飯熱炒,再趕恆王妃離朝嗎?陛下的意思已經夠明確了,根本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況且,王臨一走,朝局大亂,許多問題應接不暇,哪還有功夫管恆王妃的事。

    於是塵埃落定,餘下一眾朝臣歎的歎,喜的喜。衛子楠曆來是寵辱不驚,這會兒隻和齊峰說著話,道幾句感謝。

    藏鋒久矣,今日拔刀展露鋒芒,收效令她頗為滿意。

    原本對她搖擺不定,不敢出頭的文官,這時候也來問幾聲好,隨後各自下朝歸家去了。至於趕她離朝之人,這會兒也怕惹禍上身,除了對她冷眼相看或者怒目而視,倒也沒人上來批判於她。

    尤其是侯立,早就溜之大吉了。

    衛子楠當著這些人的麵,勾了勾嘴角,那種狷狂的笑驟然呈現在她嘴角,不同於以往的冷然,她麵上的嘲諷張狂得很。

    此時已沒有人還會相信,衛大將軍是個好欺負的人。她所謂的好欺負,隻不過是在向皇帝表忠心,而皇帝,也信了她的忠心。

    還看不懂麽,她唯一願意低頭的,隻有皇帝。而她嫁恆王,哪裏是什麽急著嫁人,那是將自己的婚姻用來換取信任罷了。

    好一個

    衛子楠,急流勇退,隨後以退為進,這般心機竟勝過多少官場老手!

    不得不服……

    三皇子早已隱約明白,而今見得她暴露本來性情,便是歡喜得很。對付太子,又多了一個盟友,且這盟友對自己沒有一絲威脅。

    他欲上前交談,不料對方瞥了他一眼便轉身離去,龍行虎步走得竟比許多男子還快,他若去追,必定招人耳目,隻得暫且作罷。加之家中侯氏快要生了,也就這幾日的工夫,他無心其他,略有惋惜便匆匆迴府去了。

    且說在太子府中,太子頹廢數日之後便就重振精神,連日琢磨著如今朝中局勢。他雖人不能出門,但差遣辦事,探聽消息還是辦得到的。

    有許多事情,在平日裏想不通的,這些日子冷靜下來後也逐漸有了不同的見解。譬如,有的人是否真的可用,有的人是否該換個方式對付。

    他正閉目沉思,哐當一聲響,衛子悅突然推門進來,病愈之後清瘦了許多的臉顯得分外惶恐:“太子……不好了。”

    秦源睜開眼,看著心愛的妻子驚慌失措,以及妻子身後跟著的探子正皺著眉頭,似乎,遭遇了什麽不好的事情。

    “怎麽了?”他已在禁足中找到了平靜,沒有了最初的暴躁。麵對衛子悅的慌張,他隻是輕聲的問。

    那探子站出來,平緩的聲音因為帶著一絲顫抖:“殿下,剛剛從宮裏傳來的消息,王丞相被陛下請迴家了,大、大概不會複用。”

    “什麽!”太子有一瞬間的失態,陡然站起身。但,他很快又鎮定下來,慢慢做迴椅子。

    丞相,嗬,丞相雖然偏袒他,也不過是看在他乃諸君的份兒上,並無太多忠心。被罷免也好,省的以後做了牆頭草,被老三抓住機會拉攏過去。

    “無妨。”他擺擺手,平穩了唿吸,對那探子道,“不必管丞相,你去查一查恆王。查他最近都幹了什麽,與恆王妃私下是何等關係,限你五日內給我迴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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