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傕去了醉月樓之後,衛子楠便收到兩封信。

    第一封,來自昔日的副將彭成。

    信上說他被調去北軍,升任北中郎將,昨日已啟程赴任。

    北軍營地駐紮在皇城正北方向,屬禁軍一支,距離京師不足百裏,然而關卡重要,一旦上任除非調動不得離開。所以,彭成這位她昔日裏並肩作戰的好友,不知何日才能迴京,也許一年,也許十年,全憑皇帝一句話。

    彭成以封信向她告別,皆因她大婚正是忙碌的幾日,不便當麵告辭,故而深感可惜。但這封信如果僅是作別,那就好了,衛子楠不免要惆悵一時,隻是,這信裏卻說了幾句題外話,讓她心中難平。

    “如今各奔前程,屬下隻盼光宗耀祖,將軍心胸可納日月,萬事又如過眼雲煙,將軍不妨揭過往事,屬下亦定不負同袍之情。”

    衛子楠顰眉,反複將這句話看了好幾遍,然後不急不躁將信一點點撕成碎末,冰涼的指尖著蒼白,述說著她此刻冰涼的心。廢紙被擲於筒裏,她不願再看第二眼,素來平靜的眸光,俯仰之間蒙上一層戾氣。

    從廢紙筒上收迴目光的那一瞬間,她仿佛迴到了戰場,身後是漫漫黃沙鋪天蓋地,身前是千軍萬馬刀劍齊鳴,而她從未懼戰。琥珀色的瞳仁,散發出的是鷹隼般的狠意。已經有多久沒見到熟悉的自己了呢,自打迴京算起,竟已過了近四個月。

    一開始,步步忍讓的自己是陌生的,待到習慣,而今鋒芒外露的自己亦是陌生的。她以為,還要很久才可以釋放自己,沒有想到,僅四個月而已。

    僅成親四天而已。

    為了藏鋒,為了保命,她忍下了太多酸楚,學會處處與人講道理,事事被人壓一頭。即便沒有秦傕為她出頭,她想,哪怕再艱難,她也會繼續忍下去。外人都道她冷,而他們不知,她的冷,是從無邊煉獄中磨練出的殺伐冷意,而非性情冷漠惜字如金。

    彭成這封原本激不起什麽漣漪的信,成了她幡然覺醒的導火線,霎時將她心中快要沉睡的雄鷹喚醒,告訴她,是時候去盡情討要她想要的東西了。兄弟,再不爭,就盡散了;鬥誌,再不燃,就消散了。

    皇帝麵前腳步已穩,家族振興衛禎已奪,恆王府內形勢大定,民間聲望亦誰與爭鋒,上天似乎給予她最大的善意。她,已然沒有什麽後顧之憂。

    這一切,秦傕居功甚偉,意料之外。

    彭成的話,她異常明白。

    她的這位好兄弟,一心想要有所作為,卻被調去北軍,雖然的確升了官位更是直屬皇帝,但因未能留在朝中而前途灰暗,自然而然心生惶恐。彭成不傻,他知道自己勢必要投靠二位皇子中的一位,將來有了從龍之功,才有人記得起他彭成這個人。

    他心中所想,衛子楠懂。如今三皇子不論再怎麽勢大,太子無過,一日不廢便是將來的皇帝。所以,他的選擇隻會是太子。

    隻是彭成亦知道,與自己並肩作戰五年之久的大將軍、好兄弟,卻與太子妃甚至太子本人存在過節,擔憂之下便寫了這封信來勸說於她。

    衛子楠嘴角微動,似有苦意。彭成雖然聰明,可他又與一個又一個的外人一般樣,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這個好兄弟是個實心眼的,不怕被她揭發也要寫這封信來,可見是有足夠誠心的。可她那些年的經曆,豈是彭成這樣的外人能夠明白的。嗬,沒有人明白,除了采薇,除了偷偷調查她的秦傕。

    世人隻道她自小不受鎮國公府待見,過得不順罷了,卻不知這其中還有殺母大仇。若隻是不受待見,不用彭成勸說,她自己掂量掂量也決計不會和太子做對。可彭成哪裏知她還背負著殺母之仇未報,是他決計勸不住的。

    他寫信勸說的這份誠意,在衛子楠的母仇麵前,顯得微不足道,而彭成這個實心眼子,無異於自投羅網。

    沙場講兄弟情義,以我頭顱換你無恙,朝堂卻可廝殺至六親不認,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她必須步步緊咬才能站穩腳跟。父子尚且反目,何況隨口稱的兄弟。

    這世上,無不散之宴席。

    “所以說,別人的家事,最好別管。”

    采薇剛端著紅糖水進來,忽然被她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憨笑:“王妃好好的,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衛子楠長長唿了一口氣,偏頭望望窗外的天,被陽光刺得眉間皺緊,聲音略有些啞,“采薇,你覺得我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

    采薇噗嗤笑了:“王妃真會說笑,那當然是好人咯!”

    是嗎?她坑殺高北二十萬活生生的將士,挾持兩個高北姑娘的家人以此要挾她們為自己辦事,又橫插秦傕的婚姻,以及利用宋氏搶走衛禎,現在可能還要與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反目為仇。

    她真的是好人嗎?為了自己和生母,忍辱負重十二年,一切的一切都為了報仇,

    都是為了這個執念。現在迴頭看起來,才發現自己竟是個天性涼薄之人。

    而接下來,她可能還要更壞上一點。

    采薇她,又何曾見過自己兇狠的樣子。

    “碗放下,你先出去。”

    采薇略有怔忪,但見主子眉目之間陡然生出些許不一樣的神色來,是她不曾見過的,當下心頭不由一顫,竟吃了一驚,到嘴的調侃生生說不出口去,隻乖乖放下了碗便掩門出去了。

    聽到關門聲,衛子楠目光一滯,恍然驚覺自己方才怕是嚇到采薇了,一時心中竟有說不出的煩躁。采薇單純,並不該窺見她其實心中有潑天大苦,她亦願給采薇這個“妹妹”一個簡單的生活。

    她垂下頭看著桌上已經開啟的第二封信,她已看過。

    是她的親信林方送來。

    林方在信中說,暫時未查到秦傕有任何不妥之處,朝中大臣幾乎未曾結交,生意場上也未刻意壯大,狐朋狗友確實當真一大堆。但鑒於查探的時日過短,僅僅三日而已,不敢妄下定論。

    沒錯,成親第二天她就開始懷疑秦傕有事瞞她,這種感覺一日日加深,盡管數度拿上輩子的事來說服自己秦傕本來就並非草包,她卻還是忍不住命人查了。最終,毫無收獲。她一時又覺是自己多心了,隻是對待秦傕,卻再也生不起當初那點毀他姻緣的愧疚。

    這家夥,似乎過得很舒服,並未因娶了個不滿意的夫人,就成日裏唉聲歎氣。所以,又何須她處處忍讓呢。她忽而覺得,總是幫秦傕找理由,替他作打算,任由他胡來的自己委實好笑了些。

    衛子楠在靜默中笑了笑,眼中厲色眸光淡了下去。

    她將那封信亦撕了個粉碎,投入廢筒中去,順手拿了本書打發時間,然而發現竟看不進去,於是獨坐良久,飲了紅糖水,索性推門出去。

    “姑母,我跑完了。”剛推開門,便見衛禎氣喘籲籲地放下空桶,解下腿上綁著的沙袋,偏偏倒倒地跑過來求表揚。

    衛子楠臉上浮現笑意,對侄子並不吝嗇笑容:“僅這點程度,便累成這般樣了?”

    衛禎咬牙抬起頭,小臉通紅,大口喘氣,很有力量地迴答:“不!我還可以,隻要姑母吩咐,禎兒沒有辦不到的!”

    這孩子真是討人喜歡。

    衛子楠並不打算一開始便用力太猛,且估摸著秦傕該迴了,誇他幾句後轉對春香道:“你帶小少爺迴去休息,晚上燒

    一桶熱水給他泡泡,再幫他揉一揉四肢關節,仔細明日渾身酸痛。”

    采薇見主子此時和藹,頓時拋卻方才的忐忑,湊上前來問:“王妃可把水喝了?”

    “嗯。”衛子楠輕點頭,衝她瞪眼,“明知道老……我,不喜歡甜,還放那麽多。”“老娘”二字,到底是沒好意思在衛禎一個孩子麵前說。

    她剛埋怨一句,就聽得外頭傳來幾句問安聲,抬頭看去,見是秦傕腳步輕快地進了和鳴院,遠遠就對她招唿:“夫人怎還不去休息,本王出門時你在教禎兒,迴來時還在教。你不累,禎兒也該累了。”

    衛子楠見他神情鬆快,想來事情辦妥,便迴以淡笑,負手而立並未上前去迎:“剛練完,禎兒正打算迴去。”

    衛禎力氣用不完似的,三步兩步蹦到秦傕跟前,大聲問安:“姑父好!”

    秦傕拍拍他的小腦袋,張口就扯東扯西:“好,那到底是姑父好還是姑母好?”

    “姑母好!”

    “去!”秦傕嫌棄地甩開他,“春香快帶他迴去。”

    衛禎被他這麽一趕,反倒開開心心地給他扮了個鬼臉,一蹦一跳跑開了,累得春香在後頭追得氣喘籲籲。

    “如何?”衛子楠急問。

    秦傕嬉笑道,上來就牽住她的手:“咱們去屋裏說——采薇,不許進來。”

    采薇被關在門外,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怎麽辦,他倆夫妻感情好了,自己靠邊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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