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一群穿著綠色軍裝的年輕男子。他們那樣年輕,那樣朝氣蓬勃,也那樣快樂。這張照片拍得隨意,穿著軍裝的年輕軍人們並沒有列隊筆直站立,而是有的坐著,有的站著,有的搭著肩,有的互相笑著,仿佛他們並不是在枯燥苛刻的軍營裏,而是在一個快樂的大家庭裏。


    在這十幾個人中,費芷柔當然一眼看到了郎霆烈。他站在人群中,軍帽別在腋下,目光微微投向鏡頭,微笑著,雖然不燦爛,但能感受到他也快樂的。穿著軍裝的他,與穿著製服或是便裝的他都不一樣,有一種神聖的、令人不得不敬重的莊嚴感。照片上的他看上去瘦些,還是少年的樣子,頭發理得短短的,比現在的還短,二十歲左右的臉上雖有抹青澀,但已經散發著無法忽視的耀眼的光芒。


    明明是第一次看到他年少的樣子,更何況還是穿著軍裝的陌生的他,可為什麽竟有種熟悉的感覺,從記憶深處升上來無法抑製的感覺……


    “看到我了吧?”


    掛了電話,發現費芷柔正在專心地看他曾經的照片,郎霆烈揚起嘴角,眸光柔似水。剛才的電話帶來了好消息,相信費芷柔迴去後一定會非常高興。


    “看到了。”她答應著,視線還是停留在照片上,還在搜尋那份熟悉的感覺到底是什麽。


    “這裏,”郎霆烈指著人堆中一個側過臉的軍人,他站在離郎霆烈相隔幾人的地方,正對著郎霆烈,表情模糊,“這是蔣甦。”


    蔣組長?費芷柔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一個清秀的少年,規矩地帶著軍帽,側麵的輪廓確實有幾分蔣甦一貫溫和的感覺。


    她料想到郎霆烈和蔣甦的關係肯定非同一般,但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是戰友。


    郎霆烈繼續說,想讓她知道更多關於自己的事情,“我和蔣甦從小一起長大,我們一起上學,後來又一起參軍,去了特種大隊。他對我而言,是像哥哥一樣的朋友。尤其是那年……”


    看著照片上親密無間的戰友,看著那些曾經鮮活的生命,郎霆烈頓了頓,胸口有鈍痛,壓抑地聲音都暗啞了,“那年我們接受任務,與邊防特警一起抓捕一個軍火走私集團的頭目以及他的團夥。那次戰鬥很慘烈,敵我雙方都死傷慘重,而在最後關頭那個頭目想要逃跑。我追了上去,卻也中了他們的埋伏,若不是蔣甦及時把我推開,我大概早就死了。你看到我身上的傷,跟蔣甦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而這幾個……”


    他的長指在幾個歡笑著的年輕軍人臉上落下,“他們沒我這麽幸運,在那次戰鬥中犧牲了,有的甚至連屍骨都……湊不齊全。”


    費芷柔一震,呆呆地,一一地看過那些年輕的麵孔……


    幾秒後,沒有意識的,她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砸在照片上,模糊了他們的臉……


    “對不起!對不起!”她急急地擦去照片上的眼淚,生怕弄壞了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失控,可想到這些已經消逝的鮮活生命,想到他們為了祖國無怨無悔拋灑了滿腔熱血,那種悲壯與敬重讓她那樣心痛,不禁潸然淚下。


    “照片收好。”她無比珍視地把照片放好,又把錢夾遞給他。這麽多年過去,他還隨身帶著這張照片,他對這些人的情意,對這張照片的在意可想而知。


    郎霆烈沒有接過去,低著頭,似乎陷入了某種迴憶。他的表情那樣凝重,眼神那樣悲傷,悲傷得連一貫挺拔的脊背都低下了……


    費芷柔沒見過這樣的他。不是冷靜的保鏢,不是溫柔的*,不是英挺的軍人,此刻的他,隻是一個悲傷的男人。太濃的悲傷,即使他的表情是靜止的,她都聽到他心底的悲泣,孩子般追憶和傷心。他一定是迴想起了當時的慘烈,想起了戰友的犧牲……


    她這樣一個毫無關係的陌生人都會悲痛,更何況是他……


    她不禁覺得做女人還是好的,至少傷心了還能盡情地大哭一場。而他呢,似乎將那份傷痛埋在了心底最深處,也埋成了最不能觸碰的痛……


    此刻,她多想緊緊抱住這個堅忍的男人,讓他可以孩子般放肆地痛哭一場,多想輕輕喚著他的名字,告訴他,不要傷心,她在陪他……


    “阿烈……”


    她不敢主動去抱他,可那句隻在深夜唿喊的名字,她輕聲脫出了口。


    郎霆烈終於迴過神來,眼底的陰霾褪去之後,又漸漸染上一抹驚喜。


    阿烈……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這樣喚他,而且不是在深夜。她這樣柔情似水,是不是終於開始對他動心了?……


    看她的大眼睛滿含霧氣地看著自己,似乎在替他擔憂,連鼻尖都是紅紅的,郎霆烈的胸口一下滿脹起來,酸酸甜甜的滋味。


    “我沒事,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郎霆烈接過她手裏的錢夾,放進褲帶,笑了一下,“照片裏的大部分人都活得好好的。比如蕭坤,你們r市特警大隊的副大隊長。隻是大家先後離開了部隊,又不在一個城市,見麵的機會少了,會比較懷念以前的時光。”


    看他舒展了眉眼,不再介懷的樣子,費芷柔終於放下心來。


    想起那些犧牲的戰士,她不由握緊了拳頭,“那後來,那個頭目抓到沒有?”


    她期盼那些惡人一定要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


    “抓到了,不過後來有人劫走了他……”


    “什麽?!怎麽會被劫走呢?這種人不是應該立刻槍斃的嗎,怎麽還讓他有機會被劫走呢!”費芷柔憤憤不平,氣得瞪大了雙眼。


    “沒關係,他逃不掉,我還會再親手抓住他的!”郎霆烈的眼睛裏閃著自信的光,“這也是我們來費家的原因。”


    “你是說……”費芷柔停了下來,有些驚訝,似乎也不那麽驚訝,因為答案已經那麽明顯,“你是說這次要殺我爸爸的佘虎,就是你們上次抓到又跑掉的那個人?”


    “嗯,就是他。”郎霆烈點點頭。


    天啊,她居然……


    費芷柔低下頭,羞愧地無地自容。


    他們那樣不顧生命要去抓捕的暴徒,而她,竟然為了自己的幸福曾祈禱過不要輕易抓住佘虎,祈禱可以讓自己的婚禮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下去。她真是不應該!


    那些人身上背的是血債,是祖國和人民的仇恨,還有他的仇恨,怎能讓他們逍遙法外!


    抓住他,抓住那些壞人,一定要抓住他們!


    “會的,”費芷柔抬起頭來,眸光堅定,卻又閃過一絲悲涼,“你們一定會再抓住他!”


    ——————————————————


    不知不覺,從學校開車出來時已是夕陽西下了。迴去的主幹道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堵了長長的一條。


    見路況太差,郎霆烈索性拐了彎,準備從外環線繞迴去。


    走外環線的路程遠一些,開著開著,夜幕漸漸降臨了,半明半暗的街道也漸漸亮起了街燈。


    若是以前,坐在車裏的費芷柔一定會靜靜地把目光投向車外。可是現在,看著坐在前麵駕駛座上專心開車的郎霆烈,她的視線怎麽也挪不開。


    心情變了,她變得越來越在意他,越來越留戀他,越來越依賴他。這種變化讓她害怕,可也拒絕不了。每每見他,總是不自覺地有暖流從心頭劃過,總是不自覺地收起所有的防備。


    是她願意短暫*的。她以為自己能掌控,能抽離,可到了現在,無論是他的柔情還是他的鐵血,都如同一層層的蠶絲,緊緊包裹了她,讓她沒有了方向,也不再想要方向,隻想永遠*。就像此刻,她願意這條路沒有盡頭,可以和他一直這樣下去,隻有她和他……


    感覺到她的目光溫柔又炙熱地傳來,正在開車的郎霆烈從後視鏡裏看過來,正好對上她有些迷離沉醉的眼眸。


    四目相對,她紅著臉,移開了視線,看向車窗外。


    汽車已經從寬闊的環線下來,駛進相對狹窄的街道。這裏屬於開發區,有許多新建的高樓,但入住的人不多,顯得有些偏僻。


    忽然,費芷柔看到了什麽,整個人都震驚地坐起了身。


    郎霆烈好像也注意到了,靠邊停下了車。


    “別下車,我馬上就來!”


    他打開車門,長腿一邁下了車,又把車鎖好。


    距離汽車十幾米的地方是一個巷口,雖然光線昏暗,但費芷柔也清楚地看見兩三個穿著另類的男孩正圍著一個小女生,拉扯著她的書包,還揪起了她的頭發。女孩怯生生地往一邊閃躲,又想掙紮著跑出去,臉上的表情似乎在哭。


    而郎霆烈已經幾步邁了過去,突然出現的高大身影在女生眼裏完全就是天降神兵……


    倏地,有什麽在劃破腦海裏的某個結界……頭好痛!……


    小巷……


    壞蛋……


    妹妹……


    還有,忽然出現的救兵……


    電光石火間,一些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在腦海裏翻騰,然後又一幕幕清晰地浮現。


    她看見自己拉著萱萱孤單無助地尋找著媽媽所說的住處,卻遇上了幾個地痞……


    她看見她們在馬路上奔跑著,男人們獰笑著緊緊跟隨,她唿救,可是沒人理會……


    她看見因為跑得太急,她狠狠地摔了一跤,臉上身上全是泥點,萱萱在哭,而她隻能拉著萱萱繼續拚命奔跑……


    她看見她們被逼進了一條幽暗的小巷,幾個男人逼近,她隻能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不停地揮動著,想要保護身後的妹妹……


    她看見那幾個男人終於撲了過來,她沒有了可以防衛的武器,準備拚死一搏,隻希望妹妹能夠逃出魔掌……


    她又看見忽然出現兩道身影,三拳兩腳便打倒了那些壞人,她拉著妹妹不顧一切地衝出巷子,想要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在跑了幾步後忍不住往後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個少年,從天而降的那個少年,也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臉……


    她拉著萱萱找到臨近的派出所,向警察報警,請他們去幫助那兩個少年,抓住那些壞蛋。可是沒想到……


    警察是去了,可她和萱萱也被帶走了。費楚雄報了警,全城尋找她們姐妹倆,她們被帶去了公安局,又被費楚雄帶迴了r市……


    就像被解除了封印,洗禮了迴憶,劇烈的頭痛之後,是清朗的透徹。那些不該被遺忘的記憶,那些更不該被遺忘的人……


    等疼痛結束,等迴過神來時,那幾個不懷好意的男孩已經被郎霆烈驅趕走了,小女生也放心地從一條大道迴家。


    看著郎霆烈轉過身,一步步走進,費芷柔的心狂跳不已,快得幾乎淹沒了唿吸,也忘了唿吸……


    那個少年,曾經救了她和萱萱的少年,分明就是今天她看到那張照片上的……年少的郎霆烈!


    是他!


    竟然是他!


    原來他們在八年前就相遇了,原來那些熟悉感是真實的存在!


    原來,她與他竟有這樣奇妙的緣分!


    那他呢,他是否還記得她?記得八年前在異鄉小巷裏無力掙紮的她?……


    八年了,畢竟八年了,過了這麽久,他不再是少年,而她也早已成年。就像他今天幫這個小女孩一樣,當年救她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件稀疏平常的事,他又怎麽會記得。更何況,當時的她,滿臉汙垢,又如何去記得……畢竟,一直到現在,他也從未表示過他認得她……


    “怎麽了?”


    郎霆烈上了車,迴頭卻看到費芷柔呆呆注視著自己的神情,有震驚有喜悅,也有失落,複雜又多變。


    “沒什麽,”費芷柔低下頭,咬住唇,欲言又止,“你……”


    她頓住了。


    她想問他什麽,想跟他說什麽?想問他是不是還記得她,還記不記得八年前的事情嗎?還是想問他是不是喜歡她,因為……她好像,好像喜歡上他了……


    費芷柔忽然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刹那間想的東西。


    剛剛從心頭閃過的念頭是什麽!她,喜歡郎霆烈?!她喜歡的人不是許承鈺嗎,怎麽會就這樣變了心!……


    腦中一片空白之後,好像又有什麽在心裏沉澱下來,靜靜的,柔柔的,鋪灑在最柔軟的地方,讓她無力抗拒……


    有些感覺不是不承認就能迴避的。她對他,動了心,無法否認。


    也許是從他不顧一切救了自己的時刻開始,也許是從他總是出現在她柔弱無助的時刻開始,也許是從他霸道又溫柔地占有她開始……又或許,最初的心動是從那匆匆的一瞥,從那個少年開始。


    這麽多的時刻,這麽多的開始,在記憶被打破的那一瞬間,迅速淹沒她對許承鈺虛幻又脆弱的感覺,潮水般湧來,無可抵擋地侵入……


    承認吧,她喜歡他。


    可是這份承認,她隻能放在心裏,不能說。他隻是她的過客,擁有的隻是一段不能言說的關係,而她,最終也會舍棄這份感情,乖乖做費家的棋子。她與他,相遇,重逢,再分離,是注定。


    不過幸好,幸好她擁有了,無悔地擁有了,擁有了一段最美麗的記憶……


    “我怎麽了?”郎霆烈湊近了些,怕自己沒有聽清楚她說的話。


    他的氣息濃鬱地撲來,深邃的眼睛凝視著她,仿佛眼裏看到的隻有她,帶著濃濃的渴求。


    忽然,心跳加速,她伸出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顫抖著將微涼的唇貼了上去……


    彼此溫暖就夠了,她又何必去要一個答案。問了又能如何,她唯一能擁有的隻有現在,隻有此刻。那就放縱吧,盡情放縱,她想吻他,那就深深地吻他……


    她突然的主動讓郎霆烈怔了一下,但不過半秒,他便伸手扣緊她的腦袋,化被動為主動,龍卷風般席卷她的味道……


    他的心跳得很快,因為激動,所以吻得兇猛。她這樣主動,是不是已經對他動心了?會有多動心?……他不敢去問,因為現在還不是時候,他隻能用力地迴吻著,要讓她感應到自己內心波濤洶湧的愛戀……


    許久,他終於放開了她,卻還是依依不舍地在她略微紅腫的唇瓣上摩挲了一會。


    “晚上等我。”他沙啞的聲音在寂靜昏暗的車廂裏迴蕩著,因為某種克製而顯得更加性感。


    她紅著臉,微微喘息著尋迴胸腔裏的氣息,不敢再看他。她知道,從今夜起,他們之間會更加不同……


    ——————————————————


    汽車駛進費家院子。


    費芷柔剛一下車,便看見正在院子裏打電話的費燕娜。


    她低著頭,想趁機走開,卻還是被費燕娜看到。


    “小柔迴來了。”費燕娜掛了電話,聲音甜膩地走過來,看到旁邊的郎霆烈時,語調又上揚了些,有譏諷也有妒忌,“今天是郎組長親自送你啊。”


    “二小姐好。”郎霆烈淡淡迴應,“你們聊,我先去忙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


    “二姐,有事嗎?”


    看著費燕娜貪婪注視郎霆烈背影的目光,費芷柔有些煩躁,出聲打斷她。


    “哦,沒什麽特別的事。我們姐妹倆好些天沒見麵了,想和你聊聊天嘛。”


    費燕娜不甘地收迴視線。明知這個男人不會是自己的囊中物,可每次見到他,她總是會有片刻的失神,目光情不自禁就追隨而去。沒辦法,誰讓他長得這麽出眾呢,又有誰能抵擋得住他的魅力。若是他對哪個女人溫柔以對,怕是冰山也能被融化吧!


    那不知這三妹……明知道郎霆烈與費芷柔是不可能的,但是,當看到郎霆烈為費芷柔打開車門,看到他們倆並肩站立的時候,女人的直覺告訴費燕娜,他們倆之間有點什麽,就算現在沒有,以後也會發生點什麽……


    聊天?她們之間有什麽好聊的!況且,要不是這個好姐姐,也許她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雖然嘴巴沒動,但費芷柔的眼神毫不掩飾地傳遞出拒絕的訊息。


    “二姐,你剛迴來,應該很累了,還是早點迴房間休息吧。”費芷柔淡淡地說。過去的事情,既定的未來,她都無法改變,就算知道費燕娜曾經做過什麽也無濟於事。或者說,對於這樣一個和費楚雄一樣冷漠無情的姐姐,她已經不屑於去計較了。


    費芷柔想要離開,可費燕娜還是站在那,擋住她的去路。


    “不著急,聊幾句能有多累。萱萱出國了,這個屋子裏也隻有我們姐妹倆能說得上話。”費燕娜的目光審視般地在費芷柔的臉上徘徊,像是發現什麽,亮了一下,又詭異地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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