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辰今日在茶鋪結完總賬,發現這個月收益增幅,比上個月更明顯,想來是春闈榜後廷試分出名次,進士們接二連三釋褐授官,導致京都官員之間的人情來往有增無減,給茶館酒樓送銀子的客人絡繹不絕。

    而太清茶鋪為今年新崛起之秀,鋪中還收錄當今傳臚和幾位名進士的詩文,有了這層廣告在,生意自然越來越旺。

    溫良辰心情頗佳地來到英娘的住處,落下馬車之後,沒想到卻見門房在院門口四處亂轉,脖子神得老長,像是在焦急地等待什麽似的。

    那門房發現是公主府的馬車,急赤白臉地衝溫良辰跑來,至附近處慌慌張張行好禮數,接而又抬起頭來,焦急萬分地道:“郡主,我家夫人午間出門,至今還未歸家,也不知,不知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兒!”

    溫良辰頓時愕然,疑惑地問道:“在她離去之前,可有交待前去作甚?”

    門房皺眉想了想,片刻後迴答道:“迴稟郡主,夫人出門前同我說,她去街上買些吃食,好用來招待您。”

    “……莫要慌張,我先派人前去尋找。”溫良辰麵色微驚,英娘平素不大出門,沒想到今兒一出門,竟然大半日不見人,她性子膽小如鼠,絕對不可能在外停留過長時間。

    溫良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起來,英娘出門是為了給她買吃食,若是遭遇個三長兩短,讓她如何安心?

    “你立即派人傳話給李隨,讓他放下手中諸事,派探子前去探察。”溫良辰轉頭向隨身護衛趙信道,這位是上次跟蹤季雲卿,後被秦元君手下巨闕擒去的探子,因為遭逢刑訊的緣故,他身上的傷尚未好全,行動不大利索,便跟在溫良辰身邊做些隨身護衛工作。

    “是!”

    接著,溫良辰又將身邊護衛一個個派出去,因出門人手帶得不夠充足,她怕萬一英娘遇上難解決之事,幾個人來不及反應,於是,她又下定決心,遣人向正在當值的薛揚傳話。

    東區由薛揚金吾左衛負責治安巡邏,傳訊於他,尋起人來更為方便,不管英娘到底碰上個什麽事,先將人尋到再說。

    如此大張旗鼓地一通搜羅下去,許久都未傳來消息,溫良辰的心越來越沉,難不成,英娘當真遇上了將人鬼使神差擄走的人販子?

    風風火火兩個時辰之後,終於有探子來報,英娘已經尋到了,還是她自個兒出現的。

    她在街道上走路走到一半,便被向李隨傳信迴來的趙信半路堵住

    ,直接將人給抬了迴來。

    純鈞進來上報道:“趙大哥說,英娘身子不適,模樣不大好看,恐怕還得勞煩郡主,將府上的郎中請過來瞧瞧。”

    溫良辰收到英娘歸家的消息,親自出門迎接,趙信也不知哪兒弄來輛小馬車,先將車給停穩在門前,再從車上跳下,示意丫鬟和婆子們上來扶。

    果真是趙信所說,英娘精神勁不佳,嘴唇緊抿,眼皮耷拉著,原本水盈盈的眸中,此時卻毫無生氣。

    即便她抬眼,望見前方的溫良辰,卻也僅有一眼而已,然後,她又麵無表情地垂下頭去,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好似被人奪走魂魄般。

    不過,她鬢發整齊,衣裳完好無缺,不像是遇上小賊的模樣,溫良辰轉了轉眼珠子,也不知英娘到底遇上何事,竟然如此失魂落魄。

    發現她走路發虛,丫鬟和婆子們幹脆商量幾句,合夥將人直接給抬進去,英娘被安放在榻上不久後,公主府請來的郎中也到了。

    瞧英娘的神情,應是受驚所致,郎中特地將門合上,保持房內安靜,不讓外頭的動靜打擾她。

    純鈞搬來圓凳,讓溫良辰坐在院中樹下。她剛巧卷起袖子,端起茶杯,正想要休息一會,卻聽門外馬兒尖銳的嘶鳴,接著又傳來匆忙的腳步之聲,溫良辰心道,應該是薛揚到了。

    薛揚身披鎧甲進門,大步往裏間走,此時的他,大半年過去,早已不複當年那般神情淡漠、情緒不顯,隻見他麵上俱是焦躁不安,額上甚至還布著些許細汗,溫良辰站起身來,出言提醒道:“你別進去,郎中正在診脈。”

    薛揚近日公務繁忙,衛所又進了一批新人,季聞名有意提拔他,便將眾多難搞的釘子送入他旗下,他今日午後正在尋人,卻沒想到收到英娘失蹤的消息,嚇得他連被對手打了好幾拳。

    薛揚腳步一頓,良久後,他才轉過頭來,似下了極大的決心般,悶悶地低聲道:“多謝。”

    直那日溫良春說出一堆發瘋言語,溫良辰直到今日才碰上薛揚,他明顯比從前瘦了,皮膚也漸深不少,但依舊能看清底色。

    她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薛揚沉默不語,眼底情緒莫名,既有見麵的歡欣,卻又有幾分壓抑的痛苦,一時之間,溫良辰竟然都不知,該同他說些什麽才好。

    她自欺欺人地想著,有可能……是溫良春在騙她?

    不過片刻之後,她便打消這道念頭。當初溫

    良春即將送往家廟了此殘生,不至於在此事故意拿她開玩笑,更何況,溫良春寧願為薛揚瘋魔成那般,尤其是對待她這位妹妹,溫良春從來毫不吝嗇地散發敵意,就連相隔極遠,她都能感覺到溫良春憤恨和嫉妒的目光。

    溫良辰咬咬唇瓣,心道,到底是自己太年輕,且薛揚藏得太深,她竟然直到今天,才發覺他對她的情義。

    想到此,溫良辰站在原地,心中尷尬莫名,簡直想一個腦鏰兒錘死自己。

    二人僵持不下,更是更懷心思,左右為難。

    薛揚眼見不對,他垂下雙眸,率先轉過身,冷冷清清地道:“我先去換衣裳,若郎中出來,勞煩師侄喚我。”

    溫良辰大鬆一口氣,幸好他離開片刻,若再呆在此處,她估計真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你先去罷,有我在此處看著。”

    賀郎中從房中出來之後,溫良辰和薛揚往前衝去,激動得將人給逼仄至門口,賀郎中倒退一步,差點被門檻絆得摔上一跤,他頓時臉色一黑,擺擺手道:“郡主和公子別急,咱們且過去說話。”

    這位賀郎中是公主府上的老人了,曾經溫良辰孩提時期亂吃東西,還是他給開的方子,溫駙馬偶爾有個頭痛腦熱,也是他不辭辛勞地趕過來。身為公主府首席郎中,是故賀郎中說起話來,不是太客氣。

    溫良辰倒喜歡他的簡潔利索,她吐了吐舌頭,往後退了兩步,小聲道:“郎中請往這邊坐會。”

    將賀郎中請到隔壁房中,備好茶水之後,他這才慢悠悠地,將英娘的病情如實告知。

    “……我本以為她是受到驚嚇導致暈厥,誰想到我又探她後腦,發覺她腦後有腫塊,多年來淤血存積,不得而散,不知到底是何緣故。”賀郎中撫須道。

    “我母親曾經對我說,她從懸崖上摔下之後,便記不得前事了。”薛揚望了賀郎中一眼,思索片刻道。

    賀郎中微微頷首,又道:“原來如此。夫人宿疾未及時得到醫治,以至於忘記前塵,實屬正常。而近日之事,我觀夫人麵色蒼白,心悸恐慌,恐怕夫人今日出門,不小心見到舊人,迴想起舊事,這才反應如此劇烈罷。”

    “我看她情緒並不穩定,今後怕難以恢複,我們該當如何?”一想起英娘那副見鬼的模樣,溫良辰便十分發愁,身體之病姑且有藥可醫,但,若是心病呢?

    她很清楚地知道,心病無藥可治,溫良春便是前車之鑒。

    果然如溫良辰所料,賀郎中接著便道:“老夫方才為夫人診斷,夫人明顯心中有事,老夫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略開方子,助她壓驚。若她思慮過重,無法坦言,走出記憶的羈絆,老夫也是無可奈何,隻盼她早日想通,莫要痛極攻心。”

    言畢,賀郎中站起身,朝她拱手行禮,再順手提起自己的藥箱,也不等溫良辰發話,自顧邁過門檻,瀟瀟灑灑地離去了。

    純鈞在旁抽抽嘴角,秀眉微蹙,不滿地說道:“這賀郎中好大的架勢,竟然如此無禮。”

    溫良辰擺擺手,抬頭皆是道:“賀郎中從小瞧著我長大,有些氣性兒實屬正常。大約他如今還氣著呢,去年我將太醫院原判請來家中,為祖父和大哥哥瞧病,卻不巧獨獨忘了他。”

    賀郎中少年不得誌,當年距離考入太醫院,僅有一分之差。後來,賀郎中輾轉多處醫館,最終在公主府落腳。溫良辰孩提時調皮搗蛋,摔傷磨破皮乃是家常便飯,襄城公主愛女如命,女兒若有磕著碰著,便不分青紅皂白地傳賀郎中過來。

    賀郎中被折磨得夠嗆,跑得他幾乎腿腳斷掉。誰知溫良辰身子骨又強,賀郎中想要報複這個小丫頭,開幾副苦藥給她嚐嚐,都沒有逮住機會。

    怨念積壓漸深,造就了賀郎中鼻孔朝天。

    如今,他這麽大把年紀,還要被溫良辰抓去醫館瞧病,若是達官貴人也就算了,誰想到上門來的全是窮人,眼高於頂的賀郎中年紀越大,脾性也隨之越發地古怪起來。

    溫良辰卻是完全隨他,有才之人,誰沒個脾氣可言呢。

    純鈞恍然道:“原來如此。”

    英娘在純鈞的伺候下,灌下半碗粥下去,終於能夠迴過神了。

    溫良辰和薛揚親自進屋,坐在一旁,等待她的解釋。

    見二人一副問話的架勢,英娘兀自垂著頭,坐在榻上發怔。不過,溫良辰卻十分心細,瞧見她雙手緊繃,指甲用力地摳住被角,將那褶皺處扯出幾道深深的痕跡。

    薛揚自知不會說話,不敢冒昧開口詢問,隻好轉過去向溫良辰求救。

    溫良辰見他麵露茫然之色,心中無語,硬著頭皮,朝英娘柔聲道:“英娘,今日到底發生何事,令你如此心焦?若碰上為難之處,你放心交由於我,放眼這京都,還沒幾個人敢得罪於我呢。”

    英娘往內瑟縮了一下,眼睛睜得極大,嘴上小聲道:“不、不,我……”

    然後她又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溫良辰一眼,接而又緊閉嘴巴,沉默不語起來。

    若溫良辰還瞧不出她在害怕,那定是眼睛瞎了。

    她微微傾身,伸手握住英娘的雙手,輕言細語地道:“你莫要害怕,我們都在,你若半句不言,憋在心底憋出病來,那如何得了?郎中交待過,讓你多同我們說話,寬解心思。”

    薛揚心急如焚,忍不住插言道:“母親,你究竟碰見何人?”

    溫良辰迴頭瞪他一眼,薛揚立即挺直背脊,嘴巴一閉,再也不敢開口說話了。

    溫良辰心中稍稍滿意,接而又轉過頭來,拍了拍她的手背,裝出大度的模樣,笑道:“有什麽坎兒跨不過去,你先說出來,我們再一塊想法子,定會尋到解決之法。”

    溫良辰這一遭倒是奏效,刹那間,英娘淚流滿麵,她緊緊握著溫良辰的右手,哽咽道:“我並非不敢說,隻是……此事太過荒唐,說出來,我怕你們瞧不起我。”

    她今日見到那人之後,直接被嚇暈過去,幸虧路邊有一位好心的大娘,將她送至附近酒樓中休息,英娘轉醒過後,便拒絕他人的幫助,獨自一人迴來了。

    溫良辰輕輕一挑眉,心中驚訝,嘴上還是勸解道:“怎會,你是師叔的母親,同樣也是我的教習師傅,我們如何會瞧不上你?”

    英娘淚眼朦朧,似乎陷入前事不得自拔,她臉色接而閃過委屈,懊惱,無奈,最終定格在悲傷之情上,她驀地抬起頭,似是下定極大決心,咬咬牙道:“若要我說……我是那大戶人家的通房丫鬟,你們可瞧得起我?”

    溫良辰頓時恍然大悟,難怪英娘得以記得公主府,估計是當年隨哪位太太一道前來,這也能解釋,為何白嬤嬤和呂嬤嬤沒有見過她的原因。

    並且,根據英娘記憶中所描述的建築,都不是小門小戶財力所能及的,加之她這通身的氣度,和下手伺候人的本事,非大戶人家的丫鬟莫屬。

    溫良辰倒是有些同情她,許多通房丫頭,皆為家生子,不得已而為之。小姐出嫁之後,陪嫁丫鬟便是老爺的妾室,不僅幫助主母拴住丈夫的心,還能穩固主母在家的地位。

    這一切,均為當今女子現狀,怎能獨獨怪罪於她?

    他人,又有何資格來指摘身為弱者的她?

    溫良辰心生同情,安撫道:“丫鬟出身,又不是你能決定,主人家要你如何,難道你能反抗不成?我們不會瞧不起你,

    你一個弱女子孤身從西北而來,還撫養薛揚長大,多年不易,實在令我敬佩。”

    薛揚木然地點點頭,他微微張嘴,想要開口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麽好。

    忽然間,他似是感覺有些不對勁,突然轉過頭去,而溫良辰背對著他,卻未瞧見他此時的動作。

    英娘緊咬嘴唇,那下唇瓣被她繁複咬動,以至於破皮流血,一滴殷紅的血珠順著唇角流下,再搭上她蒼白的臉頰,竟然顯得她有幾分詭異之感,英娘眉頭緊鎖,突然間痛哭起來,道:“雖然,我想不起來許多事,可是,我清清楚楚記得,我就是她們口中所說的‘爬床丫鬟’,我,我就是……鶯兒!”

    鶯兒?

    “原來……”溫良辰愣愣地眨眨眼,她似乎記得英娘不識字,原來英娘不是“英俊”的英,而是“黃鶯”的“鶯”。

    鶯兒?!

    突然間,她的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溫良辰身子一顫,猛地如遭雷劈。

    記憶中,在某個淒冷的夜晚,少年燒完紙錢後,轉過頭來,向她訴說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的臉被月光襯得無限柔和,聲音動聽:“因她有一副好嗓子,母親便被賜名為鶯兒。她聲音悅耳,歌喉婉轉,夢裏她曾唱歌給我聽……”

    後來,因為襄城公主薨逝,他為了不引起溫良辰的傷心,便沒有再向她提起那夢中之歌,更未當麵唱過。

    溫良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隻覺得喉嚨發幹,連話都說不出來,直到英娘又主動提道:“你們可否會瞧不起我……”

    見英娘神色難堪,溫良辰瞪大雙眼,幹巴巴地甩了甩頭,突然間,她不可置信地高聲道:“你曾經是和親王府的丫鬟?”

    此話一出,薛揚當場色變。

    “我……”英娘捏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後,小聲地“嗯”了一聲。

    即便這聲音足夠小,卻也令諸人聽得個清楚。

    還未等溫良辰反應過來,隻聽門外“砰”的一聲響傳來,溫良辰心中疑惑,霍地轉過頭,卻瞧見地上躺著一柄熟悉的黃梨木扇。

    她的視線順著扇子往上,待看清楚來人,與他視線交匯之後,不由地呆在當場。

    “……”

    方巾儒衫的秦元君雙目圓睜,一臉的驚魂未定,全身僵得如同木頭,不比她好到哪裏去。

    作者有話要說:各位親晚安~~~

    (⊙_⊙)

    感謝蘇九息投出的地雷,鞠躬感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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