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以後,溫良辰坐在玻璃四方容鏡前,托腮發呆,偶爾還能憶起年少時,溫良春那段荒唐的言語,就連她當年執著而瘋魔的神情,也是記憶猶新。

    夜色本濃稠得如墨硯,純鈞手中那昏黃的燈籠,映照著溫良春決絕的臉頰,倒顯得她神情扭曲,溫良春退後一步,突然間有些不可置信。

    在如今的溫良辰心中,那些男男女女之間的情愛之事,距離她十分遙遠。即便近,也應該出現在話本子上,或是出現在咿咿呀呀的戲台上,再不濟出現在身邊,那隻能算作是別人家的事。

    而她的好姐姐溫良春,卻別出心裁、別有用心地,將這事給栽到溫良辰的身上,讓她再也無法逃避,將這件事擺在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份上。

    溫良辰歪著腦袋,淡色的瞳孔微縮,麵部表情非同一般的呆滯,而在她此時的心中,卻猶如掀起了驚濤駭浪,原來,原來……竟有人將我當作心上人。

    恰在此時,天穹烏雲散去,月光如銀子般灑下,普照大地,溫良辰腦中靈光一閃,就連她自己,都能聽見耳旁傳來“謔”的一聲響,然後,整個世界都豁然開朗了。

    她,好像……明白某件了不得的事情。

    男女之情,不僅僅是你死我也死,你亡我也亡這般簡單。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他們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人,卻有某種奇怪的牽絆,大約是一種超脫時空的束縛,就好似那“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即便君住在長江那一頭,也能與我心意相通。

    即便是阻隔千山萬水,有那一線思緒寄托,就能讓人如同喝下一碗濃鬱的十全大補湯般,令人精神抖擻,卯足了勁繼續堅持下去,直到那“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地步為止,要麽就是雙雙化蝶,下輩子我倆繼續走一遭。

    溫良辰好像懂了許多,好像又完全不懂了起來。

    小丫頭還沒從情愛之事緩過神來,溫良春又開始提及薛揚,然後直接來一句“替我好好照顧他,陪伴他一生一世,願他一世安穩”,令溫良辰整個人又陷入了思考的怪圈。

    她才想完要一塊去死,這會兒又要一起活下去,還要活到同年同月同日咽氣,情愛真是惱人而麻煩的事。更別提其中的分分合合,死死生生,循環往複,當真是無窮無盡也。

    “等等,你方才所說的是,薛師……薛揚?”一碰上這類話題,溫良辰便容易反應遲

    鈍,就連溫良春也被唬了一跳。

    可惜溫良辰平素聰明狡詐的形象深入人心,溫良春還以為她故意推脫,登時便有些發怒,霍地從地上站起來,也不顧擦去眼眶的淚水,紅著一張俏臉,怒氣衝衝地道:“敢情我方才所說之言,五妹妹都當是玩笑話?我是真心真意懇求你,你卻故態複萌,又故意裝傻給我看。我一直以為你這人驕傲自滿,目中無人,哈,沒想到你如今連臉麵都不顧,居然對我這可憐人,玩弄這等招數。”

    “我落魄的樣子,好看嗎?你是不是想要再看看?”溫良春越說越激動,原本漂亮端莊的臉頰瞬間扭曲,尤其是那對又彎又細的眉毛高高挑起,如同兩隻囂張亂蹬的螳螂腿兒。

    溫良辰被打得個措手不及,即便是有所冤屈,以她此時混亂的小腦瓜,也沒法及時給溫良春正確的迴應。

    “不好看。”我也不想看。

    溫良辰如實答道,答得十分冷酷無情。她沒理會溫良春,又繼續往前迴想著,方才大姐姐說“玩笑話”,難道她當真是在開玩笑不成?

    都怪溫良春平時為人表麵大度,背後卻有萬般心思,溫良辰這一細細思量,竟然又將溫良春本意給想岔了。

    “……”溫良春隻覺喉嚨一甜,差點沒被氣吐出一口血來。

    裝傻到底的溫良辰,實在是無懈可擊。溫良春咬牙切齒地道:“算你足夠狠心,心腸堅硬,任他對你一片癡情,傷心欲絕,你也放著薛公子不管不顧。我告訴你,即便我老死在家廟裏,也不會忘記你的所作所為。我好恨你啊,溫良辰!”

    恨你被他所愛,卻熟視無睹;

    恨你坐享他人豔羨,卻目中無塵;

    恨你擁有我所求,卻毫不珍惜。

    眼看著溫良春眼珠子都紅了,溫良辰扯了扯嘴角,往後退了一步。她的右手縮迴了長袖之中,已並成一個手刀,若對方敢上前一步尋自己麻煩,便讓溫良春嚐嚐她溫道姑的打架手段。

    還好溫良春沒有打架的意思,對溫良辰進行兩波言語攻擊之後,發現溫良辰沒有任何反應,反而還以看怪物的眼神盯著自己。在溫良辰鄙視的眼神環繞下,溫良春默默咽下口中的兩口血,愈發怒火中燒,一時唾沫橫飛,放出了無數句“狠話”。

    到底是深閨閨秀,溫良春來來去去隻有兩句“我恨死你了”、“我不會原諒你”之類的話,不僅傷不到溫良辰半分,反而將自己憋得個內傷。待她憋到忍無可忍之後,頭發也

    亂了,衣裳也皺了,披頭散發的模樣,活像一個夜間抱怨的女鬼。

    溫良春氣得肝疼,最後,隻好一個人邁著虛弱的步子,唉聲歎氣,一步一扭地走迴自己的房間。

    她如今連貼身丫鬟都沒了,隻能靠自己雙腳走迴去。

    溫良春離去之後,留下溫良辰一個人站在葡萄架下暢遊天外。

    純鈞也不敢打擾她,站在一旁屏氣凝神,反正等溫良辰想通之後,自然會向她傾訴高見。

    誰知過去良久之後,溫良辰依舊沒有半分反應。

    純鈞小心翼翼上前,輕聲喚了一句“姑娘”,溫良辰這才抬起頭,露出一臉的莫名其妙,對著溫良春的屋子,略有些奇怪地道:“我為何要和薛師叔在一處?我又不歡喜他,更從未將他當作我的心上人,大姐姐是瘋了不成,為何拿此事來和我開玩笑。”

    這事兒是能隨隨便便開玩笑,想將薛揚送誰,便能送給誰的麽?

    薛揚又不是一個貨物,任溫良春塞來塞去,氣惱之時又強行收迴去。溫良春如今的性格,也實在太過古怪,溫大太太下令將她送去家廟清淨段時日,恐怕有一半是出於拳拳愛護之心罷。

    自私自利如溫良春,還不及將諸多手段擺在明麵上的溫良夏,至少溫良夏想要某件東西,不會以諸多高尚的理由來搪塞他人。

    幸好溫良春已經迴了房,若再聽見溫良辰這番話,估計明兒便氣得起不來了,得被婆子們抬上馬車才對。

    於是,溫良辰收獲一堆新見識,一派輕鬆地領著丫鬟迴府去了,心中卻沒有對點撥人產生半分感激之情。

    話說秦元君從薛揚家中離去之後,當晚便遣人將季雲卿又給約了出來。

    季家和溫府同樣風雲莫測,季雲卿如今尚是棋子一枚,在季家府上說話,一則是暴露秦元君本人與季雲卿的交情,二是隔牆有耳,實在太不安全。

    秦元君訂的酒樓,正是季雲卿名下的這家“錦樓春”,內裏上到掌櫃,下至小二,都是季雲卿的心腹,在此處交待溫良春之事,最為令人放心。

    秦元君本以為季雲卿會氣惱自己反複無常,抑或是懊惱他半夜相邀,誰知待他推開門之後,迎來的是一股刺鼻嗆人的酒氣。

    秦元君長眉微蹙,抬眼看去,猛地看見季雲卿如同一灘爛泥,歪歪扭扭躺在地上,手上還抱著一個空的酒罐。

    “季兄,你這是怎麽了?!”秦元君不可置信地後

    退了一步,又低頭看了那醉漢一眼,確定是換了衣裳的季雲卿之後,這才急忙轉過身,將身後的門給一把合上。

    被那“砰”的重重關門聲給驚醒,季雲卿驀地抬起眼皮,瞧見來人是秦元君之後,他砸吧砸吧嘴,又側頭一哼,重新閉眼睡了過去。

    秦元君迴過頭,恰好將他的動作收入眼底,心中不由地生出幾分不悅,他三步兩步走到季雲卿邊上,忍著不耐蹲下去,道:“季兄何故如此,我們讀書人,平時小飲乃是風雅,你這般故意醉酒,倒是極為不當。”

    季雲卿這次連眼皮都不抬,直接來一個不理會。

    秦元君登時便有些怒氣,也不好言相勸,直挺挺地站起身來,聲音肅然,道:“我有事告訴你,你起來。”

    季雲卿皺了皺眉,依舊不肯開尊口,好似一隻被鋸了嘴的葫蘆。

    “既如此,我便說了,也不管你是否聽得進去。”秦元君捏了捏拳頭,在心中組織好言語,放低聲音,將溫良春一事給如實說了。

    秦元君自認為其表達未有偏頗,既不輕描淡寫,也未有誇大吹噓之言語,誰想到那季雲卿盡數不理,大大咧咧睡得如同一隻死豬,哪有當初半分翩翩公子的形象。

    秦元君咬咬牙,心道,自己這番苦心,簡直是對牛彈琴。

    正在此時,季雲卿忽地又打了一個酒嗝,他迷迷糊糊地歪著頭,眼睛半開不開,軟綿綿地道:“酒、酒呢?給本公子上酒來!”

    見他如此荒唐,秦元君臉色一變,有惱羞成怒之狀,猛地揪住他的領子,一把將人提了起來,沉著臉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明日溫大姑娘便要送去家廟,你得趕緊迴去,尋季聞達商量退婚一事!”

    “季聞達!”

    聽到自家二叔的名字,季雲卿猛地一個激靈,他霍地睜開雙眼,眼底爆出一股濃濃的怨恨,驚得秦元君差點不小心鬆開了手。

    季雲卿右手一抬,一把甩開秦元君的手,因為醉酒的緣故,他身體不支,又往後歪歪斜斜退上幾步,撞翻了一個矮幾,這才扶著桌子站穩了。

    “不要和我提季聞達,他是個……是個騙子!”房間花團錦簇,燈火通明,卻照不亮季雲卿眼底的陰影。

    “唔……咳咳咳。”季雲卿又打了一個酒嗝,隨即痛苦地咳嗽起來,那震耳欲聾的咳嗽聲,連秦元君都不由懷疑,他這是要將自己的心肺咳出來,才會罷休吧?

    等到季雲卿

    咳完之後,秦元君這才問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你問我發生何事?”季雲卿赤紅著雙眼,不知是方才被嗆著的,還是喝酒刺激成這般的,總而言之,他看起來終於像是清醒了。

    他突然仰著頭哈哈大笑幾聲,再低下頭來,以一種秦元君從未見過的,更是熟悉得如同自己照鏡子般的神色,季雲卿冷冷地看著他,眸中燒著仇恨的火焰,冷笑道:“今日府上傳話過來,我那好二嬸竟然偷偷倒掉避子湯,如今已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然後,他又“嘿嘿”怪笑兩聲,道:“二叔終於有合格的繼承人,我這廢物一般的長房嫡子,應該趕緊迴那旮旯地去,莫要擋他的升官承家之路。”

    秦元君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一旦季家二房生下嫡子,季家那可就得變了天。

    當然,最為首當其衝的,是季家嫡長子季雲卿,不僅將麵臨他人戳脊梁骨之言,還得永久受製於二房,恐怕在今後,世世代代,永無翻身之日。

    秦元君微闔雙眸,隨即又開口問道:“那,溫大姑娘一事,你打算怎麽辦?”

    “哈,能怎麽辦?”季雲卿抹了一把淚,嘴角依舊掛著諷刺的笑容,他似乎是有些發覺自己行為的不妥,隨即轉過身去,也不顧形象,隨隨便便拿著長袖抹臉。

    秦元君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的迴話。

    直過上許久,那蠟燭即將燃盡,在逐漸變暗的燈光下,他終於發出一聲歎息,聲音哽咽和嘶啞,如同被掐著脖子般。

    “請你替我將此事保密,我將繼續完婚。”

    言畢,季雲卿肩膀顫抖,不知在哭,還是在笑。

    作者有話要說:季大大想要借溫家姻親之事,所以選擇和溫良春相互利用。

    各位親們晚安哦~!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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