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良春入夜造訪,雖然冒昧不當,但溫良辰作為妹妹,沒有不接應的道理。

    溫良春跟在丫鬟身後,拐過一個穿山遊廊,抬頭瞧見的便是一個小山牆,走過牆門之後又是一個垂花門,緩行十步之後,寬闊氣派的院落展現在眼前,令人豁然開朗。

    即便溫良春來過幾次芳謝軒,卻依然不得不心生豔羨,她們這群生活在主院的姑娘,分別住在老太太大院旁的東西小院中,一人分得一套三間廂房罷了,而溫良辰卻不一樣,不僅一人獨占一間完整的院落,並且還占據全公主府後院的東麵位置。

    試問誰能有此殊榮,也隻有一家中長房媳婦了……襄城公主疼愛女兒,當真是疼在心坎兒裏。

    並且,溫良辰的芳謝軒景色怡人,院中遍地的花盆中植有各色名貴的秋菊,以不同色搭配擺放。而在月亮門角落處,擱置著一個大水缸,水下養著幾尾錦鯉。

    進門之後,房間擺放一座紫檀邊座嵌玉石寶座屏風,上頭繪著梅蘭竹菊,瞧那畫上的神韻,與溫良辰所作《鳳凰振羽》十分相似,溫良春能夠確信,此畫應出於溫良辰本人之手。

    “大姐姐今日造訪,有失遠迎了。”

    溫良辰收到溫良春拜訪的消息之後,沒有多做耽擱,將薛揚甩掉置之不理,理清衣裳後,便從散步之處趕了迴來。

    溫良春轉過頭來,不由地吃了一驚。

    隻見溫良辰全身上下無多餘贅物,隻著一身鵝黃色寬鬆襦裙,頭戴一支通體瑩白的玉簪,便已了事,儼然一副家常隨便的模樣。

    即便如此,卻也是極為好看的。溫良辰本身生得神清骨秀,不加刻意雕琢,反而愈顯清新自然。

    “五妹妹言重,入夜叨擾造訪,實屬我唐突了。”溫良春捏著帕子,急忙上前告罪。她是溫府的大姑娘,從小便比其他姐妹受到更嚴格的教育,平日不僅要帶領弟弟妹妹,更要以身作則,拘束嚴謹的閨秀生活,令她事事必要想周全,句句話須說得妥帖。

    溫良辰對於這樣的溫良春,總有一種說不出來古怪的情感。

    對於外表嬌憨、內裏善於妒忌的溫良夏,她是明顯的厭惡,偶爾有機會便要氣上一氣,好讓對方不要總找自己不快;二房庶女溫良秋,這位姑娘總是如同隱形人般,大約生在姑娘眾多的二房,她若是喜歡冒頭搶功,恐怕已經活不到現在。

    主要是溫良秋十分聽從二太太的話,溫良辰不想惹麻煩,故向來對她抱以疏離

    態度。

    而四姐姐溫良冬,溫良辰倒是可憐她。自小溫良冬便被府上重重規矩壓著,受到刻板的大家閨秀的束縛,加之三房地位不高,生活不易,她的日子並不好過。

    若以從前溫老太太的性子,這樣地位不高的溫良冬必會嫁入高門,當然,這高門不會那般簡單,無非是做人繼室,抑或是嫁給有所缺陷的子嗣。

    對於這四位姐姐,溫良辰心中大體是同情的,按照她的推斷,溫老太太想將這四個姑娘放在不同的籃子裏,起到不同的作用。

    首先,溫良春嫁入書香世家,為溫儀華今後入主清流鋪路;溫良夏則送入與皇室有關的王侯府上,為溫家提供一個有力的姻親;默默無聞的溫良秋身份有缺陷,她大約與溫良冬同樣,都是被家族犧牲的棋子。

    至於夫君如何,那不在溫老太太所考慮範圍之內,隻要身家足夠硬朗,便能打動她嫁出孫女。

    其實,對比起溫良秋和溫良冬,溫良春還算幸運,至少溫老太太喜愛這位嫡長孫女,親自出馬給她相人。那位季大少爺季雲卿,瞧著當真不錯,溫良辰那日欣賞過他的詩詞,其才學不亞於秦元君。

    而溫良春顯然不滿意這樁婚事,成日心事重重,也不知在想何事,開口問她,她又會以套話推脫。麵對這樣的大姐姐,溫良辰總是摸不著頭腦,覺得她既識大體,又覺得稍顯刻意,想同情她,卻又發現她無甚好同情的。

    總而言之,溫良辰對溫良春,就是喜歡不起來……隻能說,是二人脾性不投罷。

    兩位姑娘相互招唿了,溫良辰吩咐丫鬟端茶倒水,又呈上四色點心,將一套禮數規規矩矩地做全了,坐在繡墩上、動作恭謹的溫良春終於神色稍定,也沒方才那般不自在了。

    “五妹妹這院子景色甚好,比我上次來的時候多了不少花草,當真是好看得緊,果然不負妹妹如今的才名。”溫良春一上來便不要錢似的誇讚。

    “這些事項,我都交由下人捯飭,倒沒廢什麽力氣。”溫良辰微微一笑,既然你想兜圈子,那我也不急不慢,看你能忍到何時。

    溫良辰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調皮衝動的孩童,對於溫良春的客氣之言,自然是手到擒來,二人你來我往數下,都沒提到半分重點。

    接著,溫良春又將話題移至溫良辰衣裳上,露出關切的模樣道:“秋時入夜涼,五妹妹你衣裳太薄,可得小心身子。”

    “多謝大姐姐關心。”

    “咱們府上出現時疫,雖然如今都被送至莊上,但依然危險,你可得謹慎些,別著涼病了。”溫良春輕輕斂眉,淡抿唇瓣,“對了,最近這段時日,妹妹可得小心府宅,莫要讓人隨意進出,聽說京都其他家出現不少人得病呢。”

    溫良辰心道,來了。

    溫良辰右手撐在桌上,稍一揚眉,露出疑惑之色,故意裝作聽不懂對方話中之意:“大姐姐放心,自從母親薨後,公主府便加強守備,如今時疫漸緊,我更是守緊府宅,不令人任何人外出。”

    “……”

    溫良春眉尖緊蹙,咬著唇瓣,一下便不知該如何接口了。

    溫良春沒想到的是,溫良辰滑得和泥鰍似的,怎麽短短三年過去,她的性子竟轉變得如此之大?

    溫良辰還在喋喋不休,將話題不知引至何處去:“大姐姐你不知,我府上下人多,平素我管束極嚴,就怕他們鬧出事端來,你也知道,我孤苦無依……”

    溫良春坐立不安,聽得一腦門都是汗,好不容易瞅著溫良辰閉嘴的空隙,她忙插言問道:“五妹妹,上個月我曾經瞧見府上來了一位客人,他看起來……有幾分可疑。”

    之所以要這樣發問,怪隻怪,溫良春實在是想不出法子了。她派出不少人打聽薛揚的情形,迴來的消息永遠都是“溫駙馬的請入府的客人”,連他名諱都不知,更遑論出身或是喜好了。她一個深閨女子,不可能殺去前院詢問溫駙馬的人,隻能在這後宅下手。

    這不,毫無辦法之下,她隻能尋溫良辰打探消息。

    溫良辰頓時一驚,溫良春竟然懷疑薛揚?

    一提起薛揚,溫良辰心中陡然閃過一絲模糊的念頭,一下又想不起來,也不知是何緣由。

    “竟有此事?”溫良辰眼珠子一轉,又想到某些細節,不對……溫良春既然是專程前來,此事便不會如此簡單。

    若是當真可疑,溫良春就該大大方方地,在上個月將此事告知於她,怎會入夜時分,偷偷摸摸來尋她打太極?

    眼見溫良辰繼續裝傻,溫良春略有些焦躁:“是啊,我也是關心你,就怕公主府混了來曆不明之人,於你不利。”

    溫良春繼續循循善誘:“五妹妹,你們公主府上,當真沒有男客拜訪?”

    溫良辰在心中冷笑,溫良春真有意思,竟然還將她當做孩童,才幾句話下來,就這般沉不住氣。

    “決無此事,大姐姐定

    是瞧錯了。”溫良辰眉目肅然,語氣中隱有堅決,“我公主府上清清白白,怎會有外人隨意來去?大姐姐若是再說,可別怪妹妹送客了。”

    眼看著溫良辰即將翻臉,溫良春嘴角抽筋,心中大叫不好,她墨跡了半天,可是連半分消息都沒打探出來。

    她算是怕了這位祖宗了。

    不過轉念一想,溫良春又好容易想開了,如今溫良辰連老太太都不怕,怎麽可能會給她麵子。

    “是姐姐誤會了,妹妹莫要惱。”溫良春好歹是溫家大姑娘,自然知道如何下台階,轉眼間又變了神色,換上一臉的親切。

    隻是,無論她裝模作樣得再好,都沒法掩住眼底那一抹失落。

    溫良辰鎮重地點點頭,依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我成日養在深閨之中,於外頭的事兒不甚明了,姐姐想問之事,我全然不知,隻望姐姐莫要臆測,此事甚重,若是傳出去,於我公主府聲名有礙。”

    溫良春氣得想要吐血,什麽“成日養在深閨之中”,誰不知公主府無主母,溫良辰手握公主府大權?還有那“於外頭的事兒不甚明了”,話說上次一接到風聲,便往皇宮遞信給李太後,那事兒不是她做的?

    溫良春算是知道了,溫良辰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闔府她認第一,就沒人敢認第二!

    “魚腸你下去傳話,再派婆子們拿些燈籠過來,給大姐姐小心照路。”

    溫良春不敢多作糾纏,到底是遺憾地離開了,溫良辰送走她這尊大佛之後,連披風都來不及穿,頭一件事兒便是奔至方才散步的小院。

    溫良辰仰著脖子,對著院牆旁的大樹上,氣喘籲籲地叫道:“薛揚,你給我下來!”

    時至夜晚,院落空曠,整方天地靜謐安逸,溫良辰話音一落,院中便彈迴來一道道模糊迴音,倒顯得有幾分寂寥,而方才那棵樹上,久久都未有迴應。

    “走了?”溫良辰抿起小嘴,嘟噥道,“方才明明說好的,要等我迴來。”

    以薛揚的性格,不守時和逃跑,是完全不可能發生之事。

    她又悶頭轉上一圈,仔仔細細將整間院子探察一遍,依然未發現薛揚的身影。

    溫良辰跺跺腳,火冒三丈地罵道:“這倒黴家夥,如今招惹了姑娘家便腳底開溜,將諸事交由我來收拾,實在是太過分!”

    溫良辰在原地兜兜轉轉,碎碎念念發泄數句,直到最後,她的聲音越來

    越小,腦子也越來越清晰。

    忽然,她猛地想起一事來,激動得一拍腦袋,露出一臉大驚之色:“不對……”

    “既然他父親薛長城死於自殺,其中必有蹊蹺,還極有可能是蒙冤而死。但是,方才薛揚言語之間,不僅毫無懷疑之色,還鎮定得如同外人……不好,他該不會,該不會去做傻事了罷!”

    想起這種可能,她頓時急得跳腳,想外出派人尋薛揚,卻又毫無線索。

    最終,溫良辰隻好鬱悶收手,自暴自棄地想道,原來這世上,竟然有和秦元君一樣難對付之人。

    溫良辰尋尋覓覓的薛揚,此時不在別處,正在她的公主府外,一條隱蔽的小巷子中。

    在巷子口處,駛過一輛不起眼的青釉印花堆縮馬車,那馬車速度不緊不慢,搖搖晃晃行至薛揚身邊。

    隻見馬車簾子一掀,從中露出少年人白皙的下巴,秦元君微垂雙眸,望著車外等候已久的薛揚,淡淡道:“上馬車,此處不方便,我在那邊坊中的茶館訂了座。”

    茶館雅座之內。

    麵對著盈盈上前倒茶的美人,薛揚坐立不安,眼神慌亂,極力躲避美人朝他橫來的秋波。

    秦元君卻處之泰然,見薛揚神色有異,心中覺得好笑,朝著美人揮揮手,道:“你下去罷。”

    秦元君對薛揚長住公主府略有不滿,便喚了美人來逗他玩,誰知他竟然這般經不得玩笑。

    薛揚自然不知秦元君是故意捉弄,等到美人離去之後,他還小聲鬆了一口氣。

    “你出身我皆已擬好,從今往後,你便是良民之身。”自從入國子監讀書後,秦元君便開始結交朋友,待得門路擴寬之後,辦事效率倒是極快,才不過兩日,薛揚的身份便已定下來。

    薛揚的真實身份是犯官之子,薛家滅亡後又被充入為軍奴。他當年隨英娘出逃之後,被收入太清觀中,便等於沒了籍貫,如今他想在京城尋生計,就得托人安置合理的身份。

    秦元君順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之後,忽地抬起頭來。

    他烏黑的眸子平靜如水,仿佛能看破薛揚心底的不安,他頓了頓,鎮重其色地交待道:“你可要想好了,此路一走,便無後悔之日。”

    薛揚神色動容,良久後,他緊握雙拳,聲音仿佛帶著幾分難忍的痛苦,道:“我明白。”

    秦元君以右手抵唇,眉尖微蹙,薛揚身上到底發生了何事,從

    前他淡然安好,為何會突然……

    “我並未向良辰說實話。”薛揚仰著頭,闔上雙目,發出一陣歎息,“我在京都,碰上了父親的舊僚屬。”

    他的話依然不多,隻能偶爾通過那微不可察的表情來猜測。秦元君與溫良辰有同樣的感覺,薛揚最近的情緒波動,實在是越來越明顯了,讓人想不察覺都不行。

    秦元君微微頷首,神色意味不明,直過了許久,方才沉聲應道:“我明白。”就好像他一般,若不主動出擊,死的永遠都是貧道。

    薛揚雖然已超脫俗世之外,但是,換做是誰,攤上那種要命的身世,隨時都能重新點火。試問一國鎮邊將軍滿門覆滅,還背上如此嚴重的叛國重罪,薛揚身為薛家唯一存活的子嗣,可以躲避一時,但一旦下山,他就躲不了一世。

    秦元君突然明了徐正的用意,徐正之所以收留薛揚,當年便是打著讓他幫助良辰的主意,隻怕薛揚的身份,也早在徐正的計劃之內。畢竟,有同樣目標的人,方能攜手走到一起。

    可惜,薛揚最終被祖師教壞了,徐正也熄了這層心思,打算將他永遠地留在山上。

    誰知陰差陽錯下,溫良辰的出現,改變了薛揚的命運。先是英娘憶起從前之事,打算長留京都尋找曾經,後薛揚又逢薛長城僚屬,此間種種,又將他重新匡扶到既定的路上來……

    “那金吾左衛所可不好入,你得提前準備應試,招收之日便在本月月末。”

    秦元君交握雙手,目光銳利。

    作者有話要說:我先修文。。

    大家可能對薛揚突然的變化有些不習慣。在溫良辰處理宅內事務的時候,他已經跑出去一個月了,這一個月帶來給他巨大的衝擊,這也是為什麽昨天那章他情緒波動明顯的原因,以後詳細的事情,會慢慢用迴憶形式來寫,別怪蜜糕賣關子哈哈。

    總之,他心思單純,其實留下來的原因很簡單:一是向英娘報恩,英娘身份古怪,有人想置她於死地,英娘自己放不開,所以身為養子的薛揚得留京幫助她;二是碰上了父親的舊部,說了什麽你們都懂得;三是他自己想找生計,不想依賴良辰;四是他覺得自己喜歡良辰了,還是有些年少衝動吧,對比起秦元君來說,他的心智成熟度不及他。

    各位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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