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閣老很晚才迴到家,滿身疲憊。方夫人和阿玖見到他都是眼睛一亮,殷勤扶他坐下,替他寬去大衣裳,遞上熱茶。裴閣老微笑,“我家囡囡懂事啦。”他麵容蒼老憔悴不少,連笑容裏也透著倦意,阿玖心中一酸,笑嘻嘻的嗔怪,“祖父,囡囡很久之前就懂事了呀。”裴閣老溺愛的笑笑,“囡囡坐下,祖父講給你聽。”阿玖忙拉著方夫人坐在祖父身邊,聽他講朝中之事。


    皇帝這一病倒,章皇後和太子又抖起來了,章皇後堅持要在皇帝身邊侍疾,太子呢,不隻出了慈慶宮,還鼓動金鄉伯等人在朝會上唿籲:陛下臥病,應由太子監國。楊首輔是百官之首,可是皇帝一直昏迷不醒,麵對金鄉伯等人的提議,他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不答應,政務誰管理?全歸內閣管麽,是不是閣臣們心懷不軌。答應吧,明知道皇帝前幾天才把慈慶宮的包圍撤了,卻還不允許太子自由出入,明顯是防著的意思。若是答應由太子監國,豈不是罔顧皇帝之意。


    其實楊首輔之所以猶豫,說到底還是對皇帝的身體狀況沒把握。若他知道皇帝必定能好了,他肯定想也不想,“沒有陛下的旨意,太子殿下如何能監國?”若他知道皇帝必定升天,他也能順水推舟的同意,“太子國之儲君,理應分理庶政。”可是,皇帝大部分時間都昏迷不醒,太醫也說不清是什麽病症,有幾分把握能治好,楊首輔便彷徨了。


    楊首輔是文官之首,他麵色躊躇,久久不開口,其餘的人也不便越過他說什麽。一時之間,金鄉伯氣焰極盛,無人敢予以反駁。


    勳貴之中,因魏國公長年請病假,故此排在第一位的是英國公。英國公為人謹慎,一直堅持,“此事非臣子所知,隻能等陛下醒來,請陛下定奪。”金鄉伯直問到他臉上,“陛下龍體大安,我們自是欣喜若狂。可陛下若是十日八日不醒,難不成政務便積攢著,不予處置?”英國公默默無語。


    到最後,連楊首輔也吐了口,“陛下明日若依舊昏迷,便請太子殿下管理政務。”


    方夫人大吃一驚,“ 首輔大人開了口,此事算是定下來了麽。”文官之中的楊首輔同意了,勳貴之首的英國公不說話,難道太子真要接管朝政。


    阿玖卻是討好的笑著,“祖父,這時候誰站出來了?快說吧,一定有人挺身而出的,是誰呀?”


    您還沒說話呢,外祖父也沒說話呢,還有許多人沒說話呢,一定會有人站出來的。不可能就這麽全體通過。您在這兒有意停頓了一下,我猜,接下來應該是個轉折。


    阿玖和方夫人都專注的看著裴閣老。


    裴閣老喝光茶盞中的清茶,舒心的笑了,“是衛王。”


    衛王怒氣衝衝的訓斥了金鄉伯、楊首輔等人,責罵他們目無君上,他的父皇陛下不過偶爾臥床在床,金鄉伯、楊首輔身為臣子,不祝福陛下早日康複,卻在明目張膽做著陛下長眠不醒的打算,其心可誅!


    “舅舅怎知道父皇陛下醒不過來?舅舅是心存怨恨,盼著父皇陛下醒不過來呢,還是舅舅做了什麽,故此斷定父皇陛下一定不會醒?!”衛王淩厲的逼問著他舅舅金鄉伯,毫不留情。金鄉伯臉色都變了,“十殿下這是什麽話!我隻不過是看著情形不對罷了。”


    太子溫和的開了口,“舅舅,父皇陛下臥病不起,小十定是心急的,說出話來便口不擇言,您莫要和他計較。”金鄉伯對著這太子這未來皇帝恭敬的躬躬身,“殿下說的是,臣謹遵令旨。”


    衛王連連冷笑,“舅舅對著大哥自稱‘臣’,把我病榻之上的父皇陛下置於何地?舅舅,父皇陛下不過是小病症,沒兩天便會康複的,您不必如何性急。”把金鄉伯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又是怒,又是怕。


    衛王這一站出來,裴閣老、林尚書等一批文官附議,“一則,陛下不過是小病症,不日便將痊愈;二則,陛下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待陛下清醒之時,請陛下的旨意。政務暫由內閣會同六部九卿處置,不過區區數日,沒有大礙。”


    裴閣老、林尚書這一批文官表態之後,英國公也站在了裴閣老這一邊,楊首輔本來就猜疑,順水推舟,“對,不過區區數日。”如此一來,金鄉伯等人也不好再堅持,太子默不作聲,暫時算是定下來了。


    “總算太子沒有監國。”方夫人後怕的拍拍胸。


    這個覬覦小阿玖的壞人若是得了權勢,那還得了?嫡親弟弟的未婚妻也敢下手,大膽無恥不要臉,這種人一旦得誌,必定猖狂。


    “他一定不會死心。祖父,接下來他會做什麽呢?”阿玖大眼睛滴溜亂轉。


    裴閣老笑著搖頭,“囡囡,祖父猜不出來。”


    他本來好好的做著太子,隻要老老實實呆在南京,皇帝一旦駕崩,朝中定會遣使相迎,接他來做皇帝。可是他等不急,出了昏招。接下來他會怎麽做?大概是繼承說服朝臣們吧,若實在不行,或許會鋌而走險。


    “聰明人的想法好猜,笨蛋的想法,祖父猜不到。”裴閣老笑道。


    太子若聰明,這會兒根本不應該跳出來,而是守在皇帝榻前服侍湯藥。不,不對,他有前科,服侍湯藥可能會讓皇帝疑心,那他也應該做出幅孝子模樣,好像除了他親爹的病情,其餘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根本無暇顧及-----就算他爹走了,他也得裝出幅悲傷欲絕的樣子來,群臣請他繼位,他還要至少推讓兩迴,到第三迴才勉從所請。如今他爹隻是病了(雖然貌似病的很重),他便這般上躥下跳的,合適麽。


    “他確實笨。”阿玖附合著祖父,“若換做是我,這會兒必定哭的眼睛都腫了,除了陛下的健康,其餘的什麽也不關心。便是群臣聯名上奏要我撫軍監國,我也會推辭。”


    我爹病成那樣,你讓我處理政務?我能有心情麽。


    別說太子了,你就是當了皇帝,也得有個孝子樣。不是孝子,裝也要裝得無比孝順。


    裴閣老捋著胡子,微笑不語。太子若聰明起來,此時在皇帝榻前扮孝子,那才是麻煩了。太子是皇帝的嫡長子,自小便受器重,他若有此悔改表現,皇帝陛下保不齊會改了主意。


    太子是不會安份的。他若安份,便不會獻靈藥、結交近衛軍官了。


    “朝堂上鬥智,您和外祖父是吃不了虧的。可是,若他起了歪心邪念,要動武,可怎麽辦呢?”阿玖頗為擔心。祖父,咱們是秀才,遇到兵可怎麽辦。


    裴閣老很是得意,“求我救命恩人去。”


    魏國公一出,誰與爭鋒。


    阿玖衝祖父伸出大拇指,“您想的太周到了!祖父,您神機妙算啊。”


    阿玖拍祖父的馬屁,禮尚往來,祖父也誇獎著阿玖,“哪裏哪裏,小阿玖才是神算子。”


    祖孫三人愉快的笑起來。


    接下來的幾天,裴閣老每天都迴來的很晚,裴大爺和裴二爺也是早出晚歸。到了第六天,直到深夜,裴閣老父子三人都沒有迴家。皇城方向傳出廝殺聲,冒起黑煙。


    裴家被兵士包圍了,大門、角門等全部被封鎖,所有人等,不得外出。


    裴家眾人全都集中在方夫人房裏,人人心頭都是沉甸甸的。裴瑋等兄弟扼腕歎息,“我們兄弟幾個,竟沒有一個習武的!”方夫人到了這時,竟還笑的出來,“好孩子,不拘學文還是習武,用心便好。”


    門房換了夜行衣,避開兵士,離開裴家,夜探文淵閣。文淵閣戒備森嚴,裴閣老等人被盔甲鮮明的近衛包圍著,動彈不得。“太子動手了。”門房救不出人,悄悄潛迴裴家,跟方夫人迴報,“裴大人暫時無礙,那些兵士對他尚客氣。”


    門房迴報完,又出去了。他要到魏國公府去看看能否搬救兵,還要設法進宮看看,究竟如今是個什麽局麵。


    方夫人鬆了口氣,“老爺既無事,大郎中郎想來也安全。想想也是,太子隻是想要收服他們,除非再三勸說他們卻寧死不從,才會下毒手。如今,且還早著。”


    方夫人吩咐齊盈盈和小顧氏迴房哄孩子,“小人兒家,莫嚇著了。便是你倆,也不必過於驚慌。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呢。”齊盈盈和小顧氏含淚答應著,走了。


    “琦哥兒陪你媳婦迴去,她這會兒可不能累著。”方夫人又吩咐裴琦。裴琦低聲答應,“是,祖母。”原氏輕輕撫著平平的小腹,柔聲說道:“祖母放心,我一點也不怕,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呢。”她美麗的麵龐此時顯得堅定而從容,裴琦心裏一暖,“娘子,有我呢,有我這高個子頂著。”裴琦看著原氏,原氏也看向他,兩人相視一笑,說不盡的溫存繾綣。


    ----這當兒還忘不了秀恩愛!阿玖看了一眼三哥三嫂,深表欽佩。


    楊氏初婚不久,方夫人也命老四裴琅陪著她迴房歇著了。裴琅不大樂意,方夫人微笑,“新婚的小兩口,正該守在一處才是。”顧氏和林幼輝到底年紀大,經過的事多,雖然心裏沉甸甸的,也笑著打趣這一對年輕小夫妻,裴琅和楊氏紅著臉,告辭迴了房。


    門房又迴來了一趟,“魏國公知道風聲,出了門。國公夫人說,讓夫人您隻管放寬心,她家國公爺出馬,向來沒有失手過。”


    然後,又走了,他要進宮看看。


    這次迴來,他帶迴來的消息卻不怎麽好,“宮中多處起火,一團混亂。有穿著金吾衛衣飾的近衛攻打皇宮,衛王殿下親自率兵抵禦,打的很辛苦。”


    當年那爬裴家牆頭的小男孩兒,如今的衛王殿下,白皙如玉麵龐被濺上鮮紅的血,觸目驚心。


    阿玖身子顫了顫,方夫人和林幼輝都是心疼,“好孩子,衛王福澤深厚,必定安然無恙。”阿玖穩穩心神,淺淺笑起來,“他打小便愛騎射,他可不是文弱之人……”


    阿玖指甲掐著手心,一陣陣痛楚。十哥,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門房報告完,又走了。他不放心文淵閣中的裴閣老,也不放心皇宮中的師兄。


    林幼輝看著阿玖的模樣,心中不忍,伸手攬過寶貝女兒。阿玖仰起小臉,乖巧的笑,“娘,我沒事。”林幼輝輕輕拍她的背,“乖女兒,睡吧,睡醒一覺,什麽都會好的。”


    阿玖偎依在林思輝懷裏,思緒起伏。祖父被關押,兵士待他尚且客氣,暫無危險;大爹和爹爹,想來也應該這樣;衛王正帶著人浴血奮戰,他要親自指揮近衛平叛。他自幼嬌生慣養,從來沒有麵臨過這種局麵……


    天,慢慢亮了。


    晨曦中,仆役跌跌撞撞的進來,“夫人,咱家大門前來了一隊人,說是太子殿下!他們硬闖進來了!”方夫人霍的站起身,一夜沒睡的她,眼中閃爍著怒火,“你們留下,我出去會會他!”


    裴瑋等人忙扶著她,“祖母,我們陪您一起!”


    阿玖自林幼輝懷中站起來,伸手理了理鬢發,神情平靜,“他是衝著我來的,讓我去。祖母,我知道如何應對。”


    身姿嫋娜、腰肢不盈一握的阿玖,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看上去真是弱不勝衣,嬌美動人。這時的她,格外從容冷靜,稚嫩的麵龐透著幾分堅毅,令人不敢小覷。


    方夫人和林幼輝想也不想就攔住她,“阿玖迴去!”她倆看著花朵一般的小阿玖要往外走,麵對那居心叵測的太子,心都要碎了。


    “我並不是勇敢,隻是,既然躲不過去,那麽,索性不躲 。”阿玖微笑。


    林幼輝強忍著淚水,“好,咱們不躲。囡囡,跟著祖母和娘親。”和方夫人一邊一個拉著阿玖,慢慢向外走去。


    顧氏和裴瑋等兄弟幾人,緊緊跟在她們身後。


    方夫人居住的是正內室,一條大路直接通向大門的。大路上,一隊騎兵簇擁著一位身穿玄色龍袍的男子,飛揚跋扈,氣焰囂張,愈來愈近。到了近前,那男子飛身下馬,笑空滿麵的向阿玖走來。


    你丫真是不長記性,被我挾持過一迴,還敢往我跟前走!阿玖輕蔑的看著他。


    太子笑著衝方夫人和林幼輝拱了拱手,“方夫人,林少夫人,孤來的匆忙,乞恕罪。”象征性的說了兩句客氣話,他低下頭,溫柔的衝阿玖微笑,“阿玖,我攻下皇宮了,這天下是我的了,跟我走。”


    方夫人和林幼輝都是氣的發抖,滿臉通紅。阿玖捏捏她倆的手,示意她倆莫要出聲,祖母,娘親,這個混蛋,還是交給我對付吧。


    阿玖向前走了兩步,太子臉上露出滿意又溫柔的笑意,“阿玖,來吧,我會待你很好。”美麗,聰慧,還能生下未來天子,這樣的姑娘,誰會不喜歡呢。


    阿玖很細心的問道:“皇宮你打下了,那麽,文官們你說服了麽?有多少大臣肯承認你的地位,肯上勸進表?”


    太子愉快的笑笑,“會有的。阿玖,刀架在脖子上,十個人當中,有九個半會點頭同意。”


    “剩下的那半個怎麽辦,要殺了麽?”阿玖皺眉,“你要的是人心,是誠服,何苦動用暴力,血腥恐怖。”


    太子知道她是擔心倔強的裴閣老,柔聲安慰,“放心,剩下的那半個,我也不會殺了的。我會勸他,慢慢的勸他,阿玖,我是很有耐心的。”


    --你要是有耐心,這會兒應該安安生生呆在南京好不好。阿玖心中鄙夷。


    阿玖慢條斯理說道:“群臣上了勸進表,你推辭個兩三次,也就可以勉從所請,登基為旁啦。到時你要大赦天下,籠絡人心,必定要忙上好一陣子。等再過幾個月,天下太平,你大概可以開始考慮充實後宮了。”


    太子盯著阿玖看了兩眼,大為不悅,“為何要等幾個月?阿玖,我專程來接你的。”


    “我才不要這麽隨隨便便的就跟你走!”阿玖斷然說道:“沒媒沒聘沒儀式的,你當我是什麽?”


    阿玖很是忿忿。


    太子勸她,“過後會補給你的。阿玖,你會是後宮中最尊貴的女子,誰也比不上你。”


    阿玖向後退了一步,自袖中撥出匕首,驀然放在自己頸間,朗聲道:“你要逼我這麽輕率的跟你走,我便死給你看!”她圓睜雙目,怒發衝冠,顯然是來真的。


    太子歎了口氣。這小姑娘美是美,慧是慧,隻是動不動拿刀子,讓人頭疼。第一迴她挾持自己這太子殿下,這一迴,她是利器橫在頸間,悻悻欲刺。


    “至少拿皇貴妃的禮儀來迎接我!”阿玖叫道。


    見太子猶豫,她匕首尖對準自己咽喉,要狠狠刺下!太子魂飛魄散,“好,依你,等我忙完了,我用皇貴妃的儀仗來迎你!阿玖,你等著我。”


    太子乘興而來,掃興而歸。


    阿玖放下匕首,汗水從她額頭不停滾落。總算把這混蛋糊弄走了……


    林幼輝和方夫人等焦急的圍上來,阿玖衝他們擺擺手,“先不說這些瑣碎小事。太子說他攻下皇宮了,真的假的?門房爺爺也沒迴來,外頭的事,咱們不知詳情。”


    圍在裴府外頭的兵士還沒撤去,裴家人幹著急,出不去。外頭究竟是個情形,不得而知。


    皇宮那個方向 ,依舊傳來喊殺聲。


    “太子沒攻下皇宮。”裴瑋兄妹幾個仔細聽了,斷定,“太子說他已攻下皇宮,要麽是撒謊,要麽是他發癔症。”


    他如果真的攻下皇宮,這喊殺聲是怎麽迴事?自己打自己麽。


    門房一直到中午晌才迴來。他迴來的時候,喊殺聲已沒有了,濃煙也沒有了,“結束了。太子一黨,盡數被擒。”門房簡短說道。


    方夫人幸福的暈倒了。


    兒媳婦們、孫子孫女們圍著老人家,流下熱淚。


    下午晌,裴閣老和裴大爺、裴二爺被宮車送了迴來,父子三人都是臉色憔悴,不過,精神都還好。親人相見,各自唏噓,阿玖拉著祖父、大爹、爹爹的手從頭到腳打量過,偎依在裴二爺懷裏,無聲的哭泣起來。


    天慶十七年臘月,皇帝廢太子為庶人,幽居別宮。


    天慶十八年初春,皇帝詔告天下,立皇十子善直為皇太子,“奏天承運,皇帝詔曰:自朕奉先帝遺詔登基以來,凡軍國重務,用人行政大端,未至倦怠,不敢自逸。續應鴻續,夙夜兢兢,仰為祖宗謨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朕第十子善直,聰明仁孝,天意所屬,茲屬遵初詔,載稽曲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朕疾患固久,思一日萬機不可久曠,茲命皇太子持璽升文華殿,分理庶政,撫軍監國,百司所奏之事,皆啟皇太子決之。”


    作者有話要說:這詔書是借用明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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