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阿玖一向逍遙自在,日子比蜜還甜,可她並沒有忘記,這是個沒有基本人權的時代,尤其是女人。女人小時候要聽從父親,長大後要聽從後丈夫,年老後要聽從兒子,一生都要依靠身邊的男性親屬。

    要終身依靠男人,這還不是最悲慘的,最悲慘的是沒有男性親屬可以依靠。如果沒了父親、丈夫,或是父親、丈夫無賴沒出息,或許會被賣了,淪落為奴婢,淪落到汙穢肮髒見不得人之處。

    梅林中這女人絕望的叫罵清清楚楚響在阿玖耳邊,提醒她,告訴她:沒有生命權,連最基本的生命權都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好端端的被人製住、帶走,之後怎樣,世上沒人知道。

    阿玖前世是最平常不過的升鬥小民,膽子不大,正義感也並不多。如果在街上看到有人持刀行兇,準會兒嚇的臉色發白,能躲多遠躲多遠------對於敢和持刀行兇歹徒搏鬥的勇士,阿玖由衷敬佩,真心讚美,可是她做不到。看到雪亮的刀子,看到鮮血,她會害怕,會退縮。

    可是,阿玖雖不敢和歹徒搏鬥,也會悄悄拿出手機,打個報警電話。

    這就是阿玖前世的道德水平了。

    “現在,我連個報警電話也打不了,我什麽也做不了。”阿玖臉更白了。

    裴二爺彎腰抱起她,柔聲安慰,“阿玖不怕。”林幼輝牽著兩個兒子,皺眉道:“平安巷可有五城兵馬司的巡邏兵?若有,差人去告訴一聲。”裴二爺道:“有,大街巷都有巡邏兵。”

    正說著話,又響起爭鬥的聲音,這迴該是動了刀槍。唿喝聲,利器破空聲,聽著很有些嚇人。

    “天子腳下,這麽大陣仗,是誰家這般大膽?”裴二爺和林幼輝相互看了看,心裏都是納悶。

    本來梅林中還有些位遊人,旁邊一打起來,遊人大多忙不迭的避開了,林中空空蕩蕩。

    真煞風景。

    裴二爺抱緊懷裏的小女兒,林幼輝手中牽著兩個兒子,一家五口帶著侍女、婆子往迴走。這種情形,哪還有心情賞梅,迴罷。

    走出梅林不久,身後忽傳過驚惶的求救聲,“姑丈救我!”裴二爺愕然迴頭,隻見陳淩雲衣袍沾血,發髻散亂,臉上也有不少血汙,他拉著一名女子在前頭跑,後麵有幾名護衛模樣的男子在追,人人手中持刀,殺氣騰騰。

    “夫人要殺我和我娘,姑丈救我!”陳淩雲氣喘籲籲的喊著,目光既兇狠,又絕望。

    --

    --臨江侯府這是瘋了麽?不隻裴二爺,裴家人全是大吃一驚。

    臨江侯才去世沒多久,他們本應合家扶靈返鄉守孝的。因著太夫人老年喪子,臥床在床,眼下又是大冬天的路不好走,才會拖到明年春天起程。這會兒臨江侯府應該是全家人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做出個守孝的樣子來才對,他們可好,不隻不好好守孝,還打到外頭來了------嫡子不過三四歲,連世子都沒立;原來還能靠著邱貴妃,可如今邱貴妃也倒了。這種情勢之下,還要鬧騰,這是好日子過久了,存心找死,是不是?

    後麵的護衛追上來,看見陳淩雲對裴二爺求救,氣勢洶洶說道:“這是臨江侯府的家務糾紛,閣下休要管閑事!”伸手指指前方的道路喝道:“快走!不許耽擱!”

    又囂張又盛氣淩人,根本沒把溫文爾雅的裴二爺放在眼裏。至於裴二爺身邊的婦孺,就更不用提了。

    裴二爺微曬,“臨江侯府真是與眾不同,護衛既能對大少爺下手,也敢跟朝廷官員大唿小叫。”

    阿玖被父親抱著,小身子緊緊貼在父親懷裏。裴二爺把她抱的更緊些,微笑低下頭,“女兒不怕,有爹呢。”阿玖乖巧的點頭,是,有爹呢。

    護衛許是被裴二爺的鎮定從容給唬住了,變了客氣了一些,“我們怎敢對大少爺動手?不過是奉夫人之命,追捕一名逃妾。大少爺被這逃妾迷惑,得了失心瘋,硬往刀口上撞。”

    陳淩雲驀地抬頭,惡狠狠瞪向那名護衛。他雖隻是個半大孩子,可眼神綠幽幽跟狼似的,那名護衛看在眼裏,一陣心悸。這大少爺年紀還小,功夫也不高,可方才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兒……媽的,侯府少爺不該是錦衣玉食的紈絝麽,他還真豁的出去!

    陳淩雲手裏拉著的女子早已癱在地上,聽了護衛這話,勉強站起身,衝著裴二爺福了福,“奴姓葉,名榛榛,和臨江侯府沒有幹係,還請裴爺為奴做主。”

    雖是驚魂甫定,聲音也嘶啞了,還是宛轉動聽。

    林幼輝皺眉。

    這事不對勁,從頭到尾都不對勁。邱氏這個人,你說她聰明絕頂,那是捧她了,可她也笨不到這個地步啊。明目張膽的派人抓葉氏,還把陳淩雲傷成這樣,唯恐事情鬧不大,唯恐臨江侯府不出醜聞?再恨葉氏,再恨陳淩雲,臨江侯府往後還是她親生兒子的,她不能為打老鼠傷了玉瓶,不能為了妾侍庶子,傷了嫡子的根基。

    而且,怎這般巧,偏偏

    在這裏被自家遇上了?平安寺香火並不旺盛,這片梅林很美,可是遊人一向稀少。

    “相公,和為貴。”林幼輝低聲說道。

    “娘子言之有理。”裴二爺點頭。

    他雖是才進翰林院不久的新進士,卻不是隻會埋頭讀書的書呆子。為父親裴太守做幕僚,協同辦過多少差使、案件,眼光敏銳,思維敏捷。這件事裏的不同尋常之處,他和妻子一樣,早注意到了。

    已經過世的臨江侯陳庸確是很令裴二爺反感,不過,裴二爺並不會因為這個,便對臨江侯府做些什麽。

    他不是那種人。

    裴家的男兒,自幼經裴太守和方夫人嚴格教養,不管外表是溫雅,是端莊,還是灑脫,內心都是方正的。挾私怨打擊報複這種事,他們做不出來。

    他們也不傻不笨,不會平白無故給人當槍使。

    裴二爺神色淡然,“葉氏曾被侯夫人賣了,淪落姑蘇城。當年臨江侯親至姑蘇尋人,贖迴葉氏,複為良民。再後來,葉氏落發為尼。你們這會子還要追逃妾,於律例不合。”

    護衛講理講不過裴二爺,蠻橫起來,“我們反正是奉了侯夫人的命,就是要抓人!”揮刀上前,要抓葉氏,陳淩雲反手把他娘護在身後,抽出腰刀,又穩又狠的砍向護衛。

    他隻攻不守,純屬不要命的打法。護衛雖說囂張,但當著人麵殺了自家大少爺這事還真是不敢做,一時間頗有些手忙腳亂。

    正鬧著,兵馬司的巡邏兵被叫來了。“誰敢打架?誰敢鬧事?當五城兵馬司是擺設麽?”離著大老遠,巡邏兵就開始大叫大嚷。

    阿玖這會兒不怎麽怕了,小臉上露出笑容。這些巡邏兵也很有趣啊,敢情也不怎麽勇敢,也不能巡邏的時候不管事,就先大聲嚷嚷兩句,能嚇跑幾個是幾個。

    若是行兇的人全嚇跑了,大概他們也就樂壞了。

    裴二爺等人臉上也有笑意,也做此想。

    出乎眾人意料,侯府護衛見巡邏兵來了,居然停下來不打,氣焰囂張的叫著,“臨江侯府的家事,你們管不著!”巡邏兵的頭頭,一名吏目喝道:“這都打的渾身是血了,我們還管不著?是不是要鬧出人命才罷休?”口中雖是唿喝,樣子雖是嚴厲,卻也不敢上前拿人。

    這幫人身強力壯,手持刀槍,可不是好欺負的小老百姓。

    阿玖一家人冷眼旁觀,倒也覺著有趣。

    吏目

    喊道:“聚眾群歐,合該帶到五城兵馬司衙門問罪!”護衛很有恃無恐的樣子,“好啊,這便去!誰怕你不成!”

    裴二爺和林幼輝相互看了一眼,心中更加確定:這事有鬼。

    護衛們罵罵咧咧要跟吏目去衙門,陳淩雲卻抹抹臉上的血跡笑道:“不過是家務糾紛罷了,哪值得上衙門去?”取下腰間荷包悄悄遞給吏目,低聲道:“這位大哥,辛苦你們跑一趟,這是小小意思,給兄弟們打酒喝。”

    護衛們沒受什麽傷,這些人裏麵身上有血的隻有陳淩雲,苦主都不追究了,又有好處奉上,吏目自然沒有不答應的,“自己家的事,在家裏鬧就行了,往後不可再犯!”裝模作樣的訓斥了幾句,不動聲色收下荷包。

    “勞煩替我拖住這幾個沒良心的下人。”陳淩雲低聲央求。

    吏目捏捏荷包,知道裏麵有不少金銀,便不好意思拒絕,滿口答應,“成。”拖住他們而已,有什麽呢。諒他們也不敢跟官兵動粗。

    陳淩雲拉著葉氏,跟在裴二爺一家身後走了。

    護衛想要追,吏目和巡邏兵上去攔,這麽糾纏著,陳淩雲已走遠了。

    天陰了,天空飄起雪花。裴二爺一家進了廂房,請僧人把陳淩雲安排在隔壁,替他請大夫過來。“不必,寺中有人精通醫藥。”僧人笑了笑,拿傷藥給陳淩雲塗抹了,“不礙事,皮外傷。”

    “為何不去衙門?”裴二爺把兒女交給妻子,去了隔壁。

    陳淩雲神色倔強,“去了衙門,就是自暴家醜。姑丈,我弟弟還小,沒立世子,我爹留下的爵位還不知會落到誰頭上,我有很多叔叔,二叔和三叔虎視眈眈……”

    老臨江侯是位猛將,上了戰場能殺敵,迴到家能生孩子。他去世的早,留下十幾個庶子,庶子當中盯著臨江侯這個爵位的,也不是沒有。

    他們敢盯著這個爵位,是因為陳淩峰實在太小。這麽小的孩子,人品性情還看不出來,立不了世子,做不成侯爺,那這臨江侯府怎麽辦?他們難免浮想聯翩。

    “我去了衙門,或許……”陳淩雲咬咬唇,“或許會對弟弟不好。”

    陳庸留下的孤兒寡母鬧醜聞,陳淩峰那本來就不牢靠的世子之位、侯爺之位,更危險了。

    “你很友愛弟弟。”裴二爺微微一笑。

    這個,從前真沒看出來。

    “自從我迴了京城,我爹幾乎每天跟我說一遍,要我愛護

    弟弟。”陳淩雲簡短說道。

    裴二爺笑了笑,“兄弟,如手足。”

    陳庸總算還知道教兒子兄弟友愛,沒有糊塗到家。

    “今日之事,多謝姑丈仗義直言。我爹把我托付給我五叔,五叔已差人來接我,快到京城了,保不齊明天就到。我再熬一兩天,就能逃出生天。多謝姑丈!”陳淩雲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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