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恩打電話去中藥店,沒有人接。從昨天晚上起他就在找那個男人。但是,找不到。

    電話沒有人接聽,地址也不清楚。

    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見過那個人。

    他依稀記得他的背影,佝僂的,孤獨的,一個人融在黑暗裏。

    他是黑暗的靈魂,黑暗是他的肉身。

    那是一個不能見光的男人,在洛陽城裏沒有陽光的角落,開店。店裏飄著藥香,高高的櫃台,櫃台後琳琅整齊的藥櫃,紫紅色,像血染出來的,透出一種冷森森的感覺。

    錯入時空的隱晦。

    “你來做什麽?”男人問,手裏端著藥臼,剛搗好藥。

    喬恩不知怎麽迴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

    “看病還是抓藥?”男人又問,一邊把藥臼裏的粉末倒進一個酒葫蘆裏,搖一搖,有液體嘩嘩作響。

    “看病。”喬恩脫口而出。

    男人點點頭,瞅了瞅喬恩,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塊鵪鶉蛋大小的玉石丟進葫蘆裏:“你印堂發黑,兩眼紅腫,是不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尋找你,追趕你?”

    他說的正是。喬恩點頭。

    此時男人背對著他,本該看不見如此細微的動作。他的腦袋後麵仿佛長了眼睛,一雙比前麵的眼睛更加精明尖銳的眼睛,把喬恩從上到下打量個透徹。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喬恩就是這樣的感覺。

    男人聽聽葫蘆裏的聲音,遞給喬恩,說:“我知道了。這是你的病魔。”蓋子在喬恩麵前打開,葫蘆裏飄出一股臭雞蛋的味道,夾雜著濃鬱的血腥味,令人作嘔。喬恩忍不住後退幾步。

    男人哈哈一笑,寶貝一樣把葫蘆抱在懷裏:“這是靈異的東西,凡人哪裏消受得起?”他把葫蘆收好了,才說,“追逐你的是一件即將名譽世界的紅色婚禮服,它被下了詛咒,隻有‘裂帛’的設計者手邊那個烏木盒子能製住它。”說完揚了揚胳膊,示意他可以走了。

    人要倔強起來,連牛都拉不動。

    喬恩撇了撇嘴,站著不動。

    “年輕人啊,知道多了不好。”年邁的男人歎了口氣。

    喬恩看見他的側臉,蒼老,皺痕,連眉毛都已經花白。他的手,一直在顫抖,顫抖,不受大腦的控製。

    他沒有問。

    男人說:“你找到了盒子,就打這個電話找我吧。”他說了一串數字,喬恩把他記在手機裏。男人盯著喬恩看,眼神似乎把他望穿。

    良久沒再說話,兀自轉身去櫃台後麵。櫃台如此高,他的腰如此彎,雙手要搭在上麵都很吃力。

    喬恩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暮年的老人不在家裏怡享天年,偏偏要為開店傷神,還是一家中藥店,店麵沉寂,看起來比他還要蒼老。

    老人到櫃台後就閉上眼睛。動作安詳。

    滄海會變為桑田,平原會長成高山,而他,與時間無關。從之初到如今,他一直是同一個動作,一點都沒有改變。

    黑暗是一張虎視眈眈的大口,瞬間把一切都吞沒,喬恩置身在黑暗中,覺得周圍到處是眼睛,蒼老的男人的眼睛。

    黑暗裏,這個男人無處不在。

    喬恩打電話到114查詢,和悅的女聲告訴他,要去的地方叫“永安堂”,在某一處隱秘的弄巷裏。

    頭上的牌匾,果然是這三個字,隱沒在幹癟交錯的樹椏後。

    永安堂。永安,是否真的就能永保平安呢?

    略帶古風的門麵,一扇陳舊厚重的門。大紅色,漆色潮舊,有些已剝落現出暗暗的裏色。鎖環是蝙蝠模樣,顏色暗啞,兩個圈鎖扣上去嗒嗒作響。

    門是關著的。一把卡式的鐵將軍色澤黯淡,似乎已經生鏽。

    一層灰。

    歇業很久了嗎?可惜周圍沒有住人,連打聽一下都無可能。

    喬恩捏著烏木盒子,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嫁衣他一下車就發現了,知道躲不掉。那件紅衣服懼怕這個盒子,此刻正貼著他的脊背瑟瑟發抖。並無傷他的意思,安安靜靜地貼著他的皮膚,唿吸他身上的氣息。可是,一想到傅輕輕被它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喬恩就毛骨悚然。

    腳下是朽爛的樹葉,潮濕,惡臭。

    頭頂上是遮天蔽日的樹,樹枝晃動,竊竊私語。

    古老的城市果然十分詭異,連巷道都像活人的胃。他發誓,下次一定不會再到任何一個古城。

    但,還有下一次嗎?

    “吧嗒”,一滴水。喬恩摸了摸額頭,見鬼,大熱天的難道下雨了?

    “吧嗒”,又是一滴水。同一個位置,兩眉之間,鼻梁之上。喬恩沒有心情管它。

    “吧嗒”,第三滴水,仍舊是眉心,好像故意引他注意。

    喬恩聽到一個男人嘶啞的唿救聲,不是耳朵聽到,是心聽到。像永薑的聲音,喬恩皺眉。最近他總喜歡皺眉,眉頭皺得多了,很容易蒼老。喬恩不想老,不想變成夢裏張二混子那般無用。

    隻有死人才不會老。

    喬恩抬起頭,碧綠的樹葉,卷著紅紅的東西,液體,一滴一滴落下來,都落在他的眉心,順著眉頭的紋理,一點點洇開去。

    喬恩抬起手,指尖暗紅的,粘稠的,有淡淡的腥臭味。

    是血。

    沉澱之後的血。血清想必已經流逝,落到他頭上的是血漿,變質的血漿。

    樹葉上為什麽會有血?難道,上麵有屍體嗎?

    一具懸吊的屍體,他或者她的口舌中滲出血跡。

    樹葉太密,看不真切,連疑似的影子都沒有。

    失望。低頭。看見永薑。大紅色妖豔的衣服從他肩部的傷口探出來,窺視。喬恩看見它,脊背又開始發涼。

    嫁衣隻瞥一眼,就縮迴去。永薑的臉開始扭曲,身體也在扭曲。

    血脈暴突,移動。皮膚凹凸不平。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尋找出口。

    不是尋找出口,出口在肩膀處。

    它是故意的。

    瞎了雙眼,扯斷雙腕,然後,破出全身的血脈。

    破繭成蝶,唿啦啦飛出來。仍舊是紅色的衣服,仍舊如此嬌美豔麗。留下永薑的屍體,白花花的,一滴血都不剩。

    衣服,附在一個小乞丐身上,一同離開。小乞丐手裏捏著冰淇淋。可不就是從婚紗攝影店門口逃走的那個女孩子!她和永薑什麽關係?

    喬恩沒來及思考這個問題,他的注意力被一個老人吸引住。年邁的男人,從影陰處閃到永薑的屍體旁,冷笑。

    冷笑。聽見的人全身發麻。

    老人說:“如果我不在,就到無門鎮吧。”是自言自語,也是告訴。

    喬恩被“無門鎮”三個字敲迴神。

    嫁衣在他身後,周圍安靜如初,沒有陽光,陰冷。喬恩對這些已經不在乎,他在乎的隻有三個字——

    無、門、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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