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飄零,冷風如刀,無情地撕裂了天地。那雪如捋棉扯絮,群魔亂舞,在寒冷刺骨的北風中仿佛一片一片白鵝羽毛。廣褒大地如亂瓊堆砌,白玉遍鋪,再無雜色,銀裝素裹的天地間,充斥著淒涼而肅殺、蕭艾之意。

    少年掙紮著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雪地上留下兩行深深的歪斜的腳印,鮮紅的血滴也一直伴著腳印點綴下去,說不出的淒美,又說不出的孤獨。腳印既深且闊,左大腿上的刀傷疼痛得如被撕裂了一般,讓他幾乎無法邁動腳步,但他卻還是絕不肯停下來休息,憑著一種堅強的意誌和敏銳的意識,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去,就很可能永遠都站不起來——倒下去就隻有死亡,隻要他還沒活著,隻要還能走,就絕不會停下腳步。

    這世上有一種人就是這樣,決不認輸,永不放棄,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風雪裏,忽聞蹄聲得得,一輛裝飾並不華麗卻又讓人感覺很舒服的馬車飛馳而來,車廂後留下兩行深深的車轍痕跡和零星、散亂的馬蹄印,滾動的車輪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卻碾不碎大地的寂寞,大地的孤獨。

    車夫是個須發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頭,雖然年紀太大了些,雙眼卻依然炯炯有神,散發出一種懾人的精光,毫無倦怠之色。車夫背脊緊靠車廂,左手挽韁,右手執鞭。鞭長九尺,烏黑亮澤,宛如一條黑色的長龍,卻從不在那匹白馬身上拍打,隻是偶爾在空中輕揚,發出輕微的破空之聲,催促白馬前行。

    片刻後,馬車便已奔至,車夫一聲輕叱,提繩勒馬,擋在少年的身前。

    “來得好快!”少年倏然駐足,慘白的俊臉露出一絲冷笑。

    車簾掀動,一個英俊瀟灑的中年文士飄然走了出來。他的身子也許有些發胖,卻絕不會太胖;他的臉清秀如一幅絕妙的山水畫,其實縱是山水也為之失色;他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又如鷹一般銳利;他的神情充滿了自信,臉上始終蕩漾著一絲淡如春水的微笑。

    “小兄弟請留步。”中年文士溫和的聲音隨即淡然響起,就像是三月裏的陽光,溫暖、舒服,足以融化一切。

    “你們來得好快。”少年抬高了頭,聲音卻比怒號的北風更低沉,比冰雪更寒冷。

    “你知道我們會來?”中年文士微微一愣,隨即又笑了笑,他的笑如三月的陽光那麽溫暖,足以讓冰河解凍。

    “你們豈能不來?我殺了‘索命刀’,難道你們不想為他報仇?”

    “你殺了‘索命刀’?”中年文士笑意未褪,“你殺了人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你們難道不是‘索命刀’的朋友?難道不是為他報仇而來?”少年臉有慍色。

    中年文士笑了笑,沒有言語。

    少年目光閃動,冷冷道:“我已經受了重傷,你們若是來殺我的,現在就動手,殺我是易如反掌。”

    “米先生已經說過,你殺了人跟我們沒有一點關係。”車夫忽然悠悠笑道。

    “你們是什麽人?”

    “小老兒本來也有名字的,不過早就不用了。”車夫依然一臉微笑,“過了這麽多年,連自己都已忘記曾經姓甚名誰,認識小老兒的人,都叫小老兒杏伯。”

    “在下米高。”中年文士拱手作揖,“實不相瞞,我們的確是為你而來,但絕不是來殺你的。”

    “你們認識我?”少年臉色一變,目光中殺機陡現。

    米高沒有立即迴答,目光落在杏伯蒼老的、凍得發紫的臉上,悠悠道:“聽說江湖上繼‘九龍堂’之後,又出現了一個少年殺手,此人出道不過一年,無論是黑道,還是白道,他都絕不買帳,誰出得起他開出的價錢,他就為誰殺人。這人遵誠守信,一諾千金,答應了別人的事絕不失言,縱然一死也要拚命做到。這個少年殺手居然繼大少爺韓徹和白衣殺手冷落之後,又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

    就像沒有人會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一樣,沒有人會不知道“大少爺韓徹和白衣殺手冷落”這兩個人,二十年前,江湖就是他們的天下。韓大少的刀法,可謂空前絕後;白衣殺手的劍法雖然簡單,但他的成名絕技“一劍穿喉”,卻是天下所有劍術中的精華。他們的故事,是江湖上近百年來最富傳奇色彩的。

    “小老兒也曾聽說,這人的刀法很古怪,隻可以用快、狠、穩、準四個字來形容,卻絕無一人能看出他的師承和來曆。”杏伯看了米高一眼,“最可怕的還是他的刀,米先生可知道他的刀有何可怕之處?”

    “他的刀可怕之處就在於從來沒有人看見過他的刀,就好像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曆一樣。”

    “他的刀呢?刀在何處?”

    “他的刀在,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天上地下,無所不在。”

    “為什麽看不見他的刀?”

    “因為他認為他的刀不是裝飾品,而是殺人的刀,殺人的刀並不是用來給別人看的。死在他的刀下的人,也一點都不痛苦,因為他的刀太快,太準,你還沒有感覺到痛苦就已經死了。”

    “據說江湖上還流傳著這麽一句話:千萬不要逼他拔刀,否則你很快就會變成一個死人。”

    “他的刀是殺人的刀,見過他的人可以不用死,可是看見他的刀的人,卻一定都已經死了。”

    “好可怕的刀。”

    “更可怕的是他殺人的方式。一個完整的人,在他的刀下很快就變成了兩截,所以他就叫‘一刀兩斷’。”米高說到這裏,用如春日融融的目光瞧著少年,緩緩說道,“小兄弟想必就是那個江湖上最近盛傳最可怕的殺手,‘一刀兩斷’任我殺。”

    少年默然良久,慢慢搖頭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殺人者人恆殺之。這世間之人,我豈敢任我殺?”他臉色忽然一變,沉聲又道:“你們連我的底細都摸的一清二楚,究竟有何所圖?”

    “在下是受了‘小孟嚐’梁百兆所托,來請小兄弟前往梁府一敘。”

    “我是殺手,殺手的命運隻有兩種,殺人和被殺,他是想要殺我還是想要我為他殺人?”

    “為他殺一個人!”米高微微一笑,“小兄弟,你傷勢不輕,行動不便,天氣又如此寒冷,不如到車廂裏坐一坐,避避風寒。”

    米高的聲音溫和輕柔,誠意切切,無論是誰,都是不忍拒絕的。任我殺偏偏拒絕了他的好意:“不必,我從不坐車,也不騎馬。”

    “為什麽?”米高忍不住問道。

    “因為人的腳天生就是用來走路的,走路對我來說也是種很好的休息。”

    米高怔怔地瞧著任我殺,眼神很奇特,就好像看見了一個寧願選擇廢紙也不要金錢的怪人。這少年雖然很冷很酷,但看來並不像個瘋子,米高的神色卻比碰見了十個瘋子更訝異。

    “有沒有酒?”任我殺突然問道。

    米高微微一怔,脫口道:“酒?你居然隻想喝酒?”

    “每一次受傷,我都必須喝酒。酒這東西,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很好很有效的療傷聖藥。”提起酒這東西,任我殺倔強的臉又露出一絲笑容。

    “豪飲千杯男兒事。是男兒,豈能不愛喝酒?”杏伯歎了口氣,“小老兒本也是貪杯之人,隻可惜隨身攜帶的一點酒,早已在路上喝完了。”

    “這裏雖沒有酒,但別處總會有的。我記得這附近好像就有一家小酒鋪。”米高眨了眨眼睛,揚起目光望向遠方,悠悠道,“小兄弟,你去不去?”

    “去,為什麽不去?我當然要去。”

    古道的曠野中,矗立著一間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仿佛已和天地相隔離。這小木屋頂上早已鋪滿了厚厚的積雪,門框上麵釘著一塊黑黝黝的板,離開門五步的地方,豎起一條木杆子,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在漫天的風雪中不斷飛舞,獵獵作響。這小木屋就是一家簡陋的小酒鋪。

    任我殺是一步一步走來的,盡管他大腿上中了一刀,傷勢不輕,可他畢竟還是走來了。他的確從不坐車,也不騎馬,隻喜歡用腳走路。白雪滿地,寸步難行,他居然始終跟在馬車之後,不離不棄。他的倔強,他的堅韌,實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米高和杏伯口中發出歎息,心裏卻暗暗佩服他堅強的意誌。

    嗜酒如命的人,是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可以喝酒的機會的,更何況,這老中少三個人,此時好像已經成了朋友。能夠與三五知己在如此季節中,酩酊賞雪,豈非人生一快?

    酒鋪自然有酒,雖非好酒,但在這種天氣這種地方,居然還可以找到酒喝,已是種很難得、很愜意的事情。

    據說唐代大詩人李白不僅詩做得很好,同時還有另一種本事。他也是位劍俠,像他這種既會吟詩,又能舞劍的人,通常都喜歡杯中物,而且千杯不醉。

    任我殺也有這種本事,酒喝得越多,人反而更精神。他越喝越快,越喝越多,臉色卻越來越紅潤。米高和杏伯已經呆住,他們見過很多喝酒的高手,卻沒見過像任我殺如此喝酒的人。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任我殺忽然高聲放歌,歌聲中卻止不住有一種傷悲、淒切之意。

    歌聲未歇,忽聽一個聲音冷冷道:“很好,你殺了人居然沒有逃走!”

    天色未黑,小木屋卻忽然變暗,一個巨大的身軀竟完全堵住了狹小的門,把光明隔離在門之外。這人很高,比門還高出一些,一眼從裏麵望出去,竟看不見他的頭,最多也隻不過看到他寬闊的嘴巴而已。小木屋裏的光線本就黯淡,此刻更顯得景物朦朧。

    這人雙手直垂下來,居然長及過膝,左手握著一把沒有刀鞘的寒刀,刀鋒冰冷,刀刃雪亮——赫然竟是“索命刀”。

    這人似乎並沒有要進來的意思,身子像山一般屹立不動,嘴巴卻在動:“殺死我大哥的兇手,給我滾出來。”

    “‘索命刀’是你的大哥?”任我殺目光如電,盯著這人的嘴巴,冷冷道,“莫非你就是一手絕妙刀法神鬼莫測、萬夫難擋的‘神刀巨人’?”

    “想不到你也聽說過我的名字,不過我不喜歡‘巨人’這兩個字,所以我就叫‘神刀’。”這人似乎有些得意,聲音也和悅了些。

    “‘神刀’?”任我殺冷笑道,“哼!當年‘遊龍大俠’刀法天下無敵,都未敢自稱‘神刀’,你居然以‘神刀’自詡?”

    “葉漫天算什麽東西?”

    “他是人,是一代大俠。隻有狂妄自大的家夥,才不是東西。”

    “我可以一刀斬掉二十隻蚊子的頭,他可以麽?”

    “這種事連我都能做到,有什麽稀奇?”任我殺冷哼一聲,“據我所知,葉大俠不僅可以一刀斬掉二十隻蚊子的頭,更可以一刀斬掉一個人的頭。”

    “神刀巨人”怔了許久,忽然哈哈大笑道:“一刀斬掉一個人的頭?這是什麽鳥本事?連不會武功的小孩子都知道怎樣就能砍掉一個人的頭。呸!”

    “一刀斬掉一個人的頭當然不難,可是一刀斬掉這個人的頭,而這個人竟無知覺,直到第二天方才人頭落地,隻怕就沒有人能做得到了。”任我殺神色不變,目光堅定而冰冷。

    “天下哪有這等神奇的事情?荒謬!你不必吹噓葉漫天的刀法,等你見過我的出手,就知道我並非虛有其名。”

    “江湖上浪得虛名之徒本就不少,又豈會在乎多你一個?”

    “出來!我要讓你知道,什麽樣的刀法才是‘神刀’。”“神刀巨人”身軀一陣抖動,顯然已憤怒到了極點,這一聲大喝,洪亮高亢的聲音竟震得屋頂上的雪撲剌剌而落。

    “你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你不肯出來?好,你不出來,那我也隻好進去了。”“神刀巨人”的身子忽然縮短了一截,一顆大如鬥的頭鑽了進來。這顆頭除了太大一些外,長得倒不難看,五官分布相當均勻,而且還很年輕,隻是眉目之間偏偏多了一些乖戾、倨傲之氣。

    他的身子終於也鑽了進來,其實他的身軀也非肥大臃腫,隻是骨骼比常人更粗一點而已,看起來高大而挺拔。他大步走來,一步居然闊及兩尺,腳步卻沉穩而輕快。他坐在倚牆的一個角落,一雙充滿殺氣的眼睛盯著任我殺,裂開大嘴,冷冷地笑。

    任我殺卻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看得出來,你也是個酒鬼。”

    “我隻喝一種酒。”

    “竹葉青?”

    “你怎麽知道?”“神刀巨人”訝異道。

    “你的身上,始終飄散出一種淡淡的酒氣,這是竹葉青的味道。”任我殺昂首喝了一口酒,伸手在幾上輕輕一拍,酒壇子突然飛了起來,“既然來了,就喝幾杯吧!”

    “神刀巨人”怔了怔,急忙伸手接住,忽然“哢嚓”一聲輕響,那酒壇子居然分裂開來,裏麵的酒水立時飛濺而出,如絲絲細雨灑在他的臉上,濺濕了他的衣裳。

    任我殺這份功力用得極巧極妙,絕不會太遲,也不會太慢,恰到好處。

    “你……你……”“神刀巨人”臉色大變。

    “你是來報仇的,還是來喝酒的。”任我殺冰冷的目光掠過一絲殘酷的笑意。“神刀巨人”臉色變得鐵青,不怒反笑,說道:“好,很好。殺兄之仇,不共戴天。”

    “你以為殺得了我?”

    “我殺你簡直就像踩死一隻小螞蟻那麽容易,我一刀就可以殺了你。”“神刀巨人”一揚手中的“索命刀”,臉色越發變得青慘慘,神色猙獰可怖,“我一刀就能把你大卸八塊。”

    “好狂的口氣。有時候,殺人並不一定非要依靠武功。一個懂得如何殺人的人,即使手無寸鐵,即使身受重傷,也照樣可以殺人。”

    “我現在隻想知道一件事,真正害死我大哥的人是誰?他給了你多少銀子買斷我大哥的命?”

    “我永遠都不會告訴你的,為雇主保守秘密,是每一個殺手的原則。”任我殺淺淺啜了一口酒,“如果你要報仇,可以跟我決鬥。”

    “神刀巨人”眉毛一揚:“現在?”

    “就是現在。我要讓你知道,什麽樣的刀法才是真正的‘神刀’。”任我殺臉色冰冷,絕無表情。

    “神刀巨人”盯著任我殺的眼睛,現在這雙憂鬱的眼睛已充滿了殺氣,射出冰冷的寒光,像一支利劍,穿透了他的胸膛。如果一個人的目光也可以殺人,“神刀巨人”至少已經死了一百次。

    “很好!這裏不是決鬥的地方,我到外麵等你。”“神刀巨人”說到一半時,人本來還在裏麵,說完這句話,卻已經站在雪地上。這麽巨大的身軀,一閃身居然就掠出了狹小的門,輕功顯然不弱。

    任我殺迴頭瞧了瞧米高和杏伯,欲言又止,輕歎口氣,終於別轉身子,再不迴頭,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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