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還是靜源寺的好,因為人早晚都要變成鬼”。

    “寺廟的用意並不完全為了超度死者,也是為了覺悟生者”。

    “但是靜源寺蓋的時候,卻是為了超度死者”。

    “超度死者的目的,除了為了死者以外,也為了生者。當年榮王把陣亡的兩萬人,都埋在一起,又蓋寺廟以慰亡魂,也未曾不是給生者看”。

    “對榮親王說來,榮王殺了他的弟弟妙王。獨攬朝野。最妙的是,他把妙王的五個兒子統統殺掉。照大師說來,這也是以慰亡魂,給生者看”。

    “也不能說不是”。和尚不以為奇,“在眾多大人物中,像有榮王那麽多優點的人很少,榮王的許多優點都考第一,當然他也有考第一的缺點,他在父子兄弟之間,慚德太多。有些是逼得不做不行,有些卻不該做他做了。做了以後他的優點又來收場。我認為他在事情過後,收場收的意味很深。蓋靜源寺就是證明。他肯蓋這靜源寺,在我們出家人看來,是種善因。”

    “會不會是一種偽善?”

    和尚笑了起來,又合十為禮。

    “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他做出來的看。做出來的是善,認為那是善;如果他沒做,隻是他想行善、說去行善,就都不算。我認為榮親王做了,不管是後悔做了,還是懺悔後做了、還是為了女人寡婦做了、還是為了收攬民心做了,不管是什麽理由,他做了。你就很難說他是偽善。隻能說他是動機複雜、純度不夠而已。”

    “我所了解的善跟大師不一樣。談到一個人的善,要追問道他本來的心跡,要看他心跡是不是偽善。存心善,才算善,哪怕是轉出惡果,仍舊無損於他的德行;相反的,存心惡,就算惡,盡管轉出善果,仍舊不能不說是偽善;進一步說,不但存心惡如此,就便是存心不惡,但並沒存心為善,轉出善果,也不能說是善行;更進一步說,存心不善不惡,但若有心偽善,轉出善果,也是不值得稱道的,這就是俗話所說的”有心偽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上麵所說,重點是根本這個人要存心善,善是自然而然自內發出,而不是有心為善,有心為善是有目的的,跟善的本質有衝突,善的本質是沒有別的目的的,善本身就是目的。至於無心為善,更不足道,隻是碰巧有了善果而已,但比起存心為惡卻反轉出善果來,當然也高明很多,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存心為惡,反而轉出善果,這個作惡的人,反倒因此受人崇拜歌頌,這太不公道了!所以,榮王的所作所為,是一種偽善。”

    “剛才我說過,判定善的真偽,要從一個人做出來的看,而不是想出來的說出來的看。這個標準,也許不理想,可是它很客觀。你口口聲聲要問一個人本來的心跡,你懸格太高了,人是何等複雜的動物,他的心跡又何等複雜,人的心跡,不是那麽單純的,也不是非善即惡的,事實上,它是善惡混合的、善惡共處的,有好的、有壞的、有明的、有暗的、有高的、有低的、有為人的、有為我的。而這些好壞明暗高低人我的對立,在一個人的心跡裏,也不一定是對立狀態,而是混成一團狀態,連他自己也弄不太清楚。所以,我的辦法是迴過頭來,以做出來的做標準,來知人論世、來以實踐檢驗真理。所以我才說,榮王蓋靜源寺,是種善因。”

    “大師真是佛心,喜歡與人為善,到了這樣從寬錄取的程度。”

    “寬是寬了一點,但也不是不講究分寸。像我說榮親王蓋靜源寺,是種善因,並不是做善行,這就是分寸。”

    “照大師這麽說來,蓋了個大廟都不算是善行,那麽怎麽才算是善行?”

    “這要看對誰來說。如果某甲有一兩黃金,他出九錢蓋廟,哪怕隻能蓋一磚一瓦,這是善行;如果某乙有十萬兩黃金,他出一千兩蓋了整座的廟,他的善行比起來像善因,很難算是善行。”

    “所以榮親王不算?”

    “榮親王身為親王,當然不止是十萬兩的某乙,他蓋靜源寺,不能算是善行。何況,他有權利根本就不使蓋靜源寺的的理由發生,那就是何必出兵打蠻寇?不大蠻寇,就不會死人,就無靜源寺,所以,榮親王若根本不打蠻寇,那才算是善行。”

    “照大師這個因人而異的標準,我發現法師懸格太高,簡直比我還高。七十年前受到蠻寇的壓力,榮親王不動手打別人,別人坐大了,就會打他,如今大師你竟用的是人類和平的標準、不殺不伐的佛教標準,來要求一個二十一歲起兵、二十七歲滅群雄、二十九歲就君臨天下的大人物,大師未免太苛求了。”

    “你說的不無道理,我懸格太高了。可是大人物犯的錯都是大錯。榮親王若不是大人物,我也不會這麽苛求了。因為當時蠻寇並沒有威脅到百姓民族,蠻寇雖然欺負南邊的邊荒大別之地,但對朝廷,還受到朝廷的封。還對朝廷入貢,榮親王打它沒成功,蓋靜源寺迴來,第二年蠻寇還派遣使者前來謝罪。所以我認為榮親王打蠻寇,主要是由於他要君臨天下,當然也就談不到愛和平了。我承認,要求榮親王那樣雄才大略的人物不走武力征服別人的路線,那反倒不近人情了。”

    “這麽說來大師還是肯定榮親王了?”

    “當然肯定,任何人做出來的善我都肯定,而不以人廢善,至於想去行善、說去行善,那隻是一念之善,並沒有行,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兩迴事。”

    “大師這種見解,我聽了很奇怪,太不唯心了,佛教是講唯心的。”大佟露出一點取笑的神氣。

    和尚好像有點為難,想了一下,最後說“真正的唯心是破除我執。我執就是主觀的心,善如果沒行出來,隻憑借主觀的心認為已經是善就是善了,這是唯心的魔道,不是唯心的正道。唯心的正道是破除這種憑想憑說就算行了善的魔道。真正的唯心在告訴人們什麽是唯心的限度、什麽是光憑唯心做不到的;善也是這類性質,善要有行為,沒有行為的善才是偽善。”

    “大師此番言語,我很佩服。隻是最後免不了有點奇怪,奇怪這些話不像是佛門出家人的口氣。我說這話,是佩服,不是挖苦,大師切莫見怪。”

    和尚笑了起來,又合十為禮。

    “施主是天玄門之人?”

    黑衣人的笑容轉成了窘態。他知道麵前的大師太聰明了,遂放開拘謹。

    “有禮了”黑衣人恭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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