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副書記程普並沒有按照江雲天的一再囑咐送老伴去醫院。清早起床的時候,他的老伴的確感到心髒有點不舒服。市委秘書長曲文治給他打電話的時候程普剛給他的老伴扶下了幾粒救心丸,已經沒有大礙。

    程普的老伴心髒不好,長期病休在家,這是盡人皆知的實情。不管多大的幹部,家裏有病人也需要照顧,這無可挑剔。

    當曲文治給他打來電話說明情況之後,程普放下電話坐在寬敞的臥室的沙發上呆了很長的時間。他一般不抽煙,隻是在極其無聊或煩悶的時候才偶爾抽一支。這時候,他下意識地從煙盒裏抽出一支大中華,然後點燃,並深深地吸了一口。

    老伴問他:“什麽事啊?這麽早就來電話?”

    程普說:“江書記讓我和他一起去礦機廠看看。”

    老伴說:“那你趕快吃點東西去吧,我不要緊。”

    程普知道老伴不要緊,況且她本人就是醫生,她知道應該怎樣照顧自己。但是程普不願意和江雲天一起去礦機廠,這倒不是因為別的,他隻是不願意招惹是非而已。老資格的市委副書記程普從來就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不愉快。他從來就以平易和大度在市委和市政府兩座樓裏受到人們的尊重。不管大小幹部都敢當麵叫他一聲“老程”,別人行嗎?不稱官銜那還了得?但他不!他絕不計較別人叫他什麽。他也從不教訓人,不像張克勤那樣整天繃著臉仿佛所有人都對他不起的樣子。有人覺得他糊塗,其實他心裏像一麵鏡子那樣明明白白。正因為他明白,所以有時他就不免糊塗。

    他不願陪江雲天去礦機廠,絕不是因為他對新任市委書記有什麽看法,雖然剛聽到江雲天來寧康當家的消息的時候,他的內心深處也曾經泛起過不舒服的漣漪,但他知道那怪不得江雲天,因為到哪裏去由不得他。從京城來到西部這樣一個落後的省份,他相信那不是江雲天自己的選擇。後來他就愈加釋然了,因為江雲天坐在了市委書記的辦公室裏,別人,也就是董渭清吧,他就坐不上了,這也很好!因為程普對董渭清的連連擢升本來就頗感意外。最後董渭清三個字竟然一下子排在了他程普的前麵,說老實話,那時他的內心深處所泛起的就不僅僅是漣漪而是波浪。要論資格,寧康所有的地市級幹部有誰可與程普相匹敵呢?還真是挑不出來。他從一個一般幹部而副鄉長鄉黨委副書記書記而副縣長縣長縣委書記直到現在的市委副書記,程普是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而每邁過一個台階,他都留下了一個不僅能幹而且能忍能讓的好名聲,他董渭清算什麽呢?

    當寧康市委書記一職空下來的時候,程普也曾暗暗地掂量過自己,他覺得自己坐那把交椅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這倒不是因為他不謙虛,實在是因為他的資格擺在那裏而無人可與爭鋒的緣故。就連市委市政府各部委局的大小頭頭們也都看好於他。今年春節的時候,到他家拜年的人數明顯地增多。他的寶貝孫子光壓歲錢就收了十幾萬,達到了曆年的最高水平,這就是一個人心背向的例證。

    但程普明白,時勢不同了,有資格有能力不如有關係,而關係靠毫不吝嗇的鋪墊,但他實在抹不下臉皮去低三下四地求人。但逼到這個份上又有什麽辦法呢?他不能眼看著該屬於自己的位置被別人搶去,識時務者為俊傑,他也隻好順應時勢,厚著臉皮找過幾個在省裏工作的老領導。但可惜的是,那些昔日曾經在各個崗位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是“廉頗老矣”,不是去了人大就是到了政協,他們隻有進言的義務而沒有拍板的權力。他也有心去找找曾經從他手下升上去的一些少壯派人物,但程普是一個過於看重自己臉麵的人,他實在沒有勇氣登上那些小字輩的家門。

    程普也很明白,在這方麵他遠遠不及比他年輕比他會幹的董渭清。但他真不願意看到董渭清坐在市委書記這把交椅上,因為雖然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恩恩怨怨,雖然董渭清坐在那把交椅上對程普不會有任何傷害,但程普還是從心底裏膩歪這個趾高氣揚的人物。人哪!就是這樣奇怪。

    現在好了,江雲天來了,他和董渭清誰也不必再爭了,都沒有指望了。要得不到大家都得不到,這樣很好。他現在隻需盡心盡力地輔佐江雲天把寧康的事情辦好就是了。但程普還是有些擔心,其中的原因有兩層。一層是他覺得江雲天既然是從天子腳下來,那麽早晚還要迴到天子腳下去。來基層僅僅是一個晉升的過渡而已。這叫“鍛煉”或者“鍍金”而不叫落戶紮根,不需要很長的時間他就會拍屁股走人。另一層他還覺得即便江雲天決心在這裏待上十年八年,恐怕也很難到頭。因為他知道董渭清不會容得下他。而他在寧康毫無根基,能鬥得過董渭清這條地頭蛇嘛?前車之鑒,後車之覆啊!陳德霖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因此,程普不敢貿然跟在江雲天的後麵,給人造成“賣身投靠”的印象。那麽,一旦江雲天離去,他程普就不會有好日子過。他認為寧康的天下最終將是董渭清的,他程普是沒有指望了,誰讓他比董渭清早生十幾年呢?這就是程普不願跟江雲天去礦機廠的原因。

    是的。礦山機器廠走到今天這種地步,責任完全在董渭清的盲目決斷。如果程普跟江雲天去礦機廠,那麽他作為兼管工業的副書記對此就不能緘口不言,在新任市委書記麵前他不能昧著良心說話。而一旦開口就必然惹人,他惹的不是別人,而恰恰是市長董渭清……

    市委副書記程普坐在他家的臥室裏思慮再三,還是覺得自己不去礦機廠這個是非之地為上策。恰好今天老伴身體不適,這給程普製造了一個可以讓他的心理稍微平衡一些的借口。於是他親自來到市委向江雲天請假,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非要親自跑一趟,而不是給江雲天打一個電話,或者讓他的司機給江雲天捎一個條子。

    程普迴到家裏以後,不知為什麽一上午心情都不那麽愉快。他感覺好像自己伸進別人口袋裏的手被抓住一樣別扭。他把自己關在樓下的書房裏想讀幾頁書,但他讀不進去。他就那麽坐在寬大的書桌前愣著。平時臉上總也抹不掉的笑容現在也偷偷地溜走了。他不知道江雲天此時此刻在礦機廠做些什麽?他更不知道江雲天麵對那條像得了癱瘓病一樣的生產線作何感想作何處置?他有些替江雲天擔心。

    說心裏話,程普對江雲天這位年輕市委書記的印象是很不錯的。這不僅僅是因為江雲天對他這位老副書記所表現出來的謙恭,他尤其感覺在江雲天身上有一種非同凡響的潛質,這種潛質究竟是什麽?他一時還說不清。這在江雲天到下麵跑了一圈迴來以後,張克勤給他談了一些有關的情況,更使程普感覺到江雲天的確不可小覷。這麽短的時間,他就從容地進入了角色,並準確無誤地直逼寧康市身上癰疽,這不能不使這位老資格的市委副書記從心底裏佩服。

    但佩服之餘,程普仍然有些不夠滿足,那就是江雲天對寧康市最為敏感的痛點,即紫雲山旅遊開發區態度的曖昧。是他還不知道寧康有一個旅遊開發區嗎?顯然不是,因為據他所知,就在江雲天到任的第一天,組織部長羅昆就將組建旅遊開發區管理局的報告及任用幹部的建議名單一並送到他的手裏。按理說,江雲天應該找他這個分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商量商量。但是,程普等了好幾天也沒有見江雲天有與他商量的意思,這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是江雲天對他產生了什麽看法嗎?是有人在江雲天麵前派了他程普的什麽不是嗎?這一次他沒有陪同江雲天去礦機廠,江雲天會不會怪罪他呢?

    程普就這樣一上午坐在自己的書房裏胡思亂想。怪不得他的頭發過早地白了許多呢!看來平時經常麵帶笑容的程副書記活得並不怎麽輕鬆。

    正在程普坐在他的書房裏任憑自己的思緒信馬由韁地奔突馳騁的時候,礦山機器廠辦公樓前的大院裏正在發生著一場難以遏製的騷動。當人們看到江雲天等市委市政府的領導走出樓門的時候,後麵的人大概試圖擠到前麵一睹新任市委書記的風采,於是人群像潮水一樣向前湧來。巨大的波浪從後麵一直卷到前麵,前麵的人抵不住波浪的推動,便一下子湧到樓門前的台階下。廠治安科穿警服的工作人員解下了皮帶,粗暴地推搡著前麵的人,不讓他們登上台階。

    廠長馬萬山焦急萬分,他一麵催促廠辦主任趕快接通擴音器,一麵高聲製止治安人員:“不許動手!”

    秘書長曲文治站在江雲天的身邊,生怕新任市委書記有什麽閃失。

    情況來得太突然太出人意料太猝不及防。廠門外還有人蜂擁而來。門衛企圖關閉大門但不能成功。

    江雲天覺得不能再等擴音器了,越等局麵將越難收拾。他不顧曲文治的阻攔,沉著地走到台階邊。恰在這時,麥克風發出一聲刺耳的鳴叫。廠辦主任趕緊調好音量,並把麥克風擺在江雲天的跟前。江雲天看見年輕的廠辦主任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同誌們,我是市委書記江雲天!”

    江雲天渾厚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在礦機廠辦公樓前的大院上空迴響。

    鼎沸的人聲突然安靜下來,人群也停止了騷動。

    “大家想見見我,我也想見見大家!現在我們就算認識了!我想我們能夠成為朋友!”江雲天說。

    人群又發出一陣騷動,但這騷動像一陣驟起驟落的旋風一樣很快就消失了。

    江雲天繼續說:“前兩天我看到了一份材料,說礦機廠從國外進口的一條綜采設備生產線將近兩年不能投入生產,群眾意見很大。今天我來就是要實地進行調查研究,尋求解決的辦法。這條生產線壓著國家九千餘萬元的資金,壓著在場的職工幾百萬元的血汗錢,這不是一件小事啊!我作為市委書記,有責任有義務給大家一個明確的說法。我向大家保證,市委市政府一定盡快設法解決這個問題!”

    電視台的記者忙著拍下這個場麵。主持人江藍拿著采訪話筒一直站在江雲天的身邊。這時候她把話筒送到江雲天的嘴邊問道:“江書記,請問您將采取什麽方式解決這個廠的問題?”

    江雲天說:“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向德國的銷售商提出索賠。”

    江藍又問:“如果他們不予賠償怎麽辦?”

    江雲天說:“那就向國際仲裁組織提起訴訟,用法律手段討迴公道!”

    下麵有人鼓掌。

    人群裏有人喊:“我們沒有飯吃怎麽辦?”

    江雲天說:“同誌們!現在企業陷入困境,你們的生活發生了困難。這些黨和政府都知道,我作為市委書記深感不安。但是,同誌們也要理解政府的難處。據我所知,寧康市的財政也非常緊張,說實話,財政不可能拿出錢來給同誌們發放工資。那麽怎麽辦呢?隻有靠我們自己去尋找出路。你們的馬廠長有一個很好的想法,那就是利用原有的設備轉產與其他資金雄厚的企業搞股份聯合體,把企業推向市場。讓市場管理企業而不是讓政府管理企業。市場需要什麽就生產什麽。這就是改革!但是,這不是今天說了明天就可以見效的事情,需要有一個轉軌的過程。我希望全體職工同誌們要支持馬廠長的改革措施,團結一致,共渡難關!我相信老勞模馬喜順的兒子馬萬山會帶領礦機廠全體職工很快走出困境!”

    江雲天富有鼓動性的講話激起在場的職工群眾一陣熱烈的掌聲。

    這時候,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從人群裏走到前麵,他說:“江書記,我是《寧康日報》的記者蘇群。請問江書記,你對盲目引進礦機廠生產線,給國家和人民造成巨大損失的責任者怎樣處理?”

    這個問題使江雲天感到意外。

    蘇群這個名字江雲天見過,《情況反映》上那篇有關礦機廠生產線的短文就是他寫的。但那篇短文好像並沒有什麽鋒芒,而他提的這個問題卻鋒芒畢露。江雲天明白,這是一個極其敏感而又極易引起麻煩的問題。麵對眼前數千名生活在最低層,甚至連吃飯都成了問題的老百姓,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發眾怒。因為他們對傳聞中某些領導幹部的腐敗現象恨之入骨,但他們又束手無策,隻能把對腐敗的痛恨深深的埋在心底。他們時時都在潛意識裏尋找發泄的機會,一旦撥動了他們那根看似麻木實則積儲的神經,那爆發的能量是不可低估的。

    是的,正如陳少峰提醒他的那樣,他必須非常慎重!

    “你就是蘇群嗎?我應該感謝你呀!”江雲天說,“是你給我提供了礦機廠癱瘓生產線的信息,否則我也不知道寧康還有這樣一起涉外的嚴重事件,我也不可能這樣快就決定到礦機廠來,那我也就沒有機會和這麽多工人兄弟見麵。所以,我首先應該向你表示感謝!至於你剛才提得那個問題我現在還不能迴答,因為我還沒有弄清楚進口這條生產線的真實背景,最終將造成多麽大的損失也很難估計,因此,迴答你的問題還有點為時過早。我不是算命先生,因此也就不能未卜先知,這有待於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搞清楚。不過,請大家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僅僅是一個時間問題!”

    人群很安靜,人們都在專注地聽市委書記講話。沒有竊竊私語,也沒有擁擠躁動。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市裏的哪一個頭頭腦腦這樣真實地站在他們麵前,不戴任何威勢,不擺任何架子,麵對麵和他們平等地對話。他們其中有些人為了生產線問題曾經到市政府門前靜坐過,但在靜坐隊伍周圍除了有幾個警察在遊蕩之外,沒有哪個領導理會他們,他們最終隻好在廠長的勸說下悻悻離去。眼前,新任市委書記就在他們的麵前,這使大家從心理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而市委書記江雲天實實在在明明白白的講話更讓他們信服。中國的老百姓實在是太好了!他們的要求並不高,隻希望領導不要居高臨下,把他們真正當成人來看待就足夠了。江雲天做到了這一點,那麽,老百姓也就不會難為他,而是給他報以陣陣熱烈的掌聲,這同樣使江雲天感動。是啊!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沒有人再提問題,江雲天便向大家揮揮手,然後走下台階。因為他看見有幾位上了年紀的人被擠在人群當中,其中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尤其惹眼。他害怕人群散去的時候又要擁擠,他想走上前去扶持他們一把。他這並不是在有意作秀,因為他此時不知怎麽就突然想起了他的老父親,他的父親也是一位白發蒼蒼的退休老工人哪!

    秘書長曲文治趕忙上前想為江雲天疏通道路,但人群馬上就讓開了一條通道,根本不需要他指揮疏導。江雲天來到那位老人的麵前,拉住老人一雙粗糙的大手說:“老師傅,讓您老人家受累了!”

    那老人搖搖頭說:“我不累,我今天高興啊!我就盼著你們這些當領導的經常下來看看我們這些工人,這不失身份也不吃虧呀江書記!”

    江雲天點頭稱是。

    這時候,跟在後麵的馬萬山告訴江雲天說這就是他的父親。

    “哦!您就是馬喜順師傅嗎?”江雲天舉起老人那雙手說,“毛主席曾經握過您老人家的這雙手對嗎?”

    馬喜順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如今改革開放,我打心眼裏讚成。可是有一點我弄不明白,過去說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現而今工人成了什麽呢?你給我解說解說。”

    這個問題真把江雲天難住了。理論和實踐的顛倒把工人主人公的論斷幾乎打得粉碎,他能說什麽呢?他能跟這位滄桑老人討論誰創造了曆史這個越來越說不清的命題嗎?他不能!江雲天隻好實話實說:“馬師傅,我一時也說不清啊!但有一點我相信,沒有工人農民我就沒有衣穿沒有飯吃,工人農民是我的衣食父母,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對呀!”馬喜順說,“可是現而今那些當領導的有幾個會這樣想呢?他們的心裏但有一點這樣的念想,礦機廠也不會走到這般田地!”

    江雲天誠懇地說:“您老批評得對啊!”

    馬萬山說:“爸,你說這些幹什麽?江書記這不是來了嗎?”然後他又轉向大家大聲說,“沒事了,大家散了吧!今天下午車間主任以上的幹部到廠部開會,討論恢複生產的問題,大家互相轉告一聲!”

    ……

    這天中午,吃了一餐毫無滋味的飯,市委副書記程普正想到書房的床上躺一會兒,不想電子門鈴“叮咚”地響了幾聲。大中午有誰會來呢?肯定不是他的兒子也不是他的女兒,最近一段時間他不讓他們迴來。這是因為前一些日子,市周易研究會的會長,那位形容古怪的王先齡先生來看望他,順便給他算了一卦。他把三個銅錢放在一個竹筒裏,讓程普隨意搖動,然後倒出來,如是三搖,便成為一卦。王先齡解釋說,從卦象上看,你與兒孫輩似有些妨礙,因此半年之內最好不要和下輩尤其是孫輩人在一起。程普本來不相信占卜一類的迷信,他聽了隻是哈哈一笑,並不當真。但王先齡會長一再地強調,周易是科學因而不可輕看。程普不願掃王先齡的興,答應一定照辦。但等王先齡走了,程普也就把這件事丟到九霄雲外了。恰巧第二天是雙休日,兒子和女兒兩家人迴來看望他。五歲的孫子和四歲的外孫女爭著往樓上跑,結果兩人跑到樓梯半腰的時候,外孫女突然跌倒就從樓梯上滾下來。多虧程普就跟在兩個孩子的後麵,總算沒有出什麽大事,外孫女哭了幾聲就破涕為笑。這本來沒有什麽奇怪,但程普突然就想起了周易研究會王先齡會長說的話,於是他立刻就讓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帶上他們的孩子走人,並告訴他們,半年之內不要帶孩子迴來。兒子女兒不知道平時就連對兩個孩子喝斥一聲都不允許的父親今天犯了什麽病,但程普不便說破,硬是不顧兩個孩子的哭鬧,執意把他們攆出門去。當孩子們出門的時候,程普感覺仿佛生離死別似的,心裏別提多麽不是滋味,他不由得就掉淚了。事後他的老伴在電話裏給兒子女兒做了解釋,於是,兒子女兒便不敢造次,而今已經兩個多月了也不敢登門。有時程普實在想他的孫子和外孫女,就挨個給他們打電話。因為在電話裏說話是沒有妨礙的,隻是不能見麵。這是程普後來請示了那位王先齡先生才敢這樣做的……

    就在程普猶豫的時候,門鈴又響了幾聲,他不得不去開門。使他沒有想到的是,站在他家門口的竟然是市委書記江雲天和秘書長曲文治。程普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驚愣了片刻之後趕緊向門裏讓客。“啊呀!是江書記,快請快請!”程普說。

    “我來看看老嫂子,她好些了嗎?”江雲天問。

    “好些了,好些了!叫江書記掛念著,真不好意思!”程普連連地道謝,他看見曲文治手裏還提著一大包東西,心裏就不由得感到有些內疚,“還拿這麽多東西,讓我說什麽好呢……”他真有些手足無措。

    是啊!這不是顛倒了嗎?隻有下級去拜訪上級,哪裏有上級提著禮物登門看望下級的道理呢?

    江雲天笑著說:“這是我和曲秘書長送給病人的,不是給你的。”

    程普把江雲天和曲文治讓到客廳,又趕緊上樓去叫老伴。

    “誰來了?”老伴一邊下樓一邊問。

    “是江書記專程來看你這個病人!”程普把“病人”這兩個字說得很重。

    “你呀……”老伴說。

    程普扶老伴走進客廳,江雲天走過來攙住她問候道:“老嫂子,病好些了嗎?”

    “老病了,不要緊,有勞江書記了!”

    程普告訴江雲天,他的老伴姓溫,叫溫馨,是市醫院婦產科的大夫,病休在家快一年了。等大家坐下,溫馨笑眯眯地盯著江雲天看,好一會兒,她說:“老程說的沒錯,果然儀表堂堂!”

    聽溫馨這麽說,江雲天不由得嗬嗬笑起來,他說:“是嗎?您是在有意誇獎我吧?我能配得上儀表堂堂這個詞嗎?”

    溫馨說:“當之無愧呀!”

    曲文治插話道:“江書記有所不知,溫大夫是個大詩人呢,發表過不少作品。”

    “是嗎?溫大夫的名字就很有詩意呢!”江雲天說,“我愛人是個小作家,他叫路菲,你們是同行啊!”

    “路菲?”溫馨若有所思,“哦!想起來了,前兩個月《小說界》上有篇小說,題目是什麽來著?噢!對了,《懶洋洋的》,署名就是路菲,是你愛人嗎?”

    江雲天說:“是她。溫大夫也愛看小說?”

    溫馨說:“是啊!那篇小說寫得好,把現在人們那種無所適從的心態刻畫得入木三分呢!”

    江雲天笑著說:“沒想到,路菲在千裏之外找到了知音。她說要來寧康看看,等她來了,我把她領來,詩人和作家大概會有共同語言。”

    溫馨擺擺手說:“我算什麽詩人?詩是年輕人的夢,我老了,沒有夢了。”

    江雲天說:“老了才會深刻,這是年輕人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老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感覺到老,況且溫大夫並不老!”

    “這麽說我還有希望?”溫馨笑眯眯地問江雲天。“當然有希望!”江雲天說,“古語說:‘詩言誌’,那麽誌在哪裏呢?曹操說:‘老驥伏櫪,誌在千裏’,你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隻要誌存高遠就永遠不老!”

    溫馨由衷地說道:“江書記,這真應了一句話,叫做‘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聽你的!”

    大家發出一陣開懷的暢笑。

    溫馨知道江雲天和程普有事要談,就站起來告辭。曲文治也告訴江雲天,他要到報社和電視台去一趟,也要先走一步。江雲天讓他順便通知計委的陳主任,請他下午下班以後到市委去一趟。曲文治和溫馨告辭出去,程普家的客廳裏就剩下江雲天和程普兩個人。

    “江書記,今天實在是……”程普歉疚地說。

    江雲天擺擺手說:“沒什麽,你不必介意。程書記,我想問你,礦機廠生產線的事你了解嗎?”

    程普說:“那時我正在省委黨校學習,具體情況不太了解。這事是董市長一手操辦的,我雖然是分管工業的副書記,但董市長大概不願幹擾我的學習,因此就沒有和我打招唿。我這個人年齡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也就沒有過問。事後聽到一些議論,不過都是道聽途說,不足為憑。例如有人說董市長是慷國家之慨,拿錢去送人情。但具體送給誰又怎麽個送法誰也說不清。但不管怎麽說吧,反正董市長把生產線給引進來了。花了錢總算買迴了東西,至於這個東西貴賤好壞那就是另一碼事了。”看來程普說話很謹慎。但江雲天還是能從他的話裏隱約品出一些苦澀的情緒。

    其實程普並不是一個自甘被冷落的糊塗蟲。引進一條價值近億的生產線,這是牽動全市經濟神經的大事,作為分管負責人,他理所當然應該關注應該過問應該參與。但是,人家不讓他關注不讓他過問不讓他參與,甚至連個招唿都不打,他有什麽辦法呢?那他就隻好老老實實在黨校潛心地讀書。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那不是程普的風格,程普的風格是明明白白的糊裏糊塗。人生難得後退一步,而要後退一步就必須先停住腳前後左右看一看,等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想透徹了,於是也就不得不糊塗了。所以糊塗是明白的極致,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一般人是很難成就這種從苦澀人生裏提煉出來的心靈感悟的。

    江雲天接著程普剛才的話頭說:“九千多萬買迴了一堆廢鐵,每年還要向銀行繳納近千萬的利息,礦機廠用什麽繳啊?現在已經三年,就這麽拖著嗎?到什麽時候算完呢?幾千名工人兄弟要吃飯啊!”

    程普歎口氣說:“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江雲天說:“我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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