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然笑笑,沒有說話。


    其實,假道士最先露出的破綻並非在紅錦之上,而正是在那個由楓葉組成的「兇」字上。


    植物的葉子,不僅葉麵的顏色比葉背鮮艷,而且重量也較大,當樹葉落下時,通常較重的葉麵朝下,較輕的葉背朝上。


    而乩童或許是為了顯出「兇」字血淋淋的紅色,統統將顏色鮮艷的葉麵朝上,這剛好就說明這個「兇」字根本就不是什麽神兆顯靈,而是人為擺放而成。


    她先看出這一點,再存了心思,仔細留意,又看到紅錦上繡的全是雞爪楓。


    在一片五角楓林之中,拿一件繡有雞爪楓的紅錦作法,本身就是一件令人笑掉大牙的事情。


    於是,她不斷以話語誤導那假道士,終於令他脫口而出「楓葉隻有五裂」。


    「哼,那曲(乩)童真是心狠瘦(手)辣,為了搶馮(紅)錦,下瘦(手)這麽重!」綠蘇一邊揉一邊抱怨。


    沈月然咧了咧嘴,嘆道,「那幾個乩童看起來年紀都不大,估計都是跟著假道士混口飯吃。假道士若是被戳穿了,他們也沒有好日子過。」


    綠蘇點點頭,想了想,又道,「這樣看來,楓神、詛咒什麽的都是騙人的了?」


    「那是當然!」沈月然幹脆地答道,又抿緊了嘴唇。


    她原想再補充一句「這個世上是沒有鬼神的」,話到了嘴邊,又轉念一想,若是沒有鬼神,她這個穿越而來的人算什麽?


    她不禁莞爾。


    「好了,已經不疼了。」她放下衣角,攬過綠蘇瘦弱的肩頭。


    綠蘇在紅楓林中護她兩次,她全都記在了心裏。


    「睡吧,睡一覺,就是京郊了。」她看向窗外,輕聲道。


    ******


    九月二十六日。時值深秋,雖已卯時,天還是漆黑黑一片。衛奕日夜兼程,從天水趕迴京城,經過京兆,有些乏了。


    他記得附近有家日夜經營的酒肆,於是牽了白義馬,向酒肆走去。


    酒肆大門緊閉,隻有白底紅字的布招隨風輕擺。


    他拴好白義馬,叩響大門,不一會兒,一個年輕人打著哈欠打開了大門。


    「還不到辰時呢,想喝口酒也用不著這麽早啊……」他正連聲抱怨,待看清來人,瞬間變了臉色。


    年輕人露出殷勤的笑容,連忙彎腰把衛奕請進酒肆,「原來是恩公,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了!」


    衛奕笑笑。


    他來往天水與京城之間,有時會停下來歇息片刻,品一品這裏的枸杞茶。有一年路過這裏,恰逢酒肆被盜,老掌櫃不幸身中數刀。待他將幾個盜賊捉拿歸案,帶到酒肆,老掌櫃卻已一命嗚乎。


    他隨年輕人向裏走去,問道,「我記得不是日夜經營麽,怎麽今個兒關起了大門?」


    年輕人唉聲嘆氣,「恩公不知,如今這紅楓酒肆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別說晚上了,就是白天也很少見著客人,不如關上門來好好睡一覺了。」


    他侍候衛奕坐下後,「恩公照舊是枸杞茶一壺嗎?」


    衛奕點頭,「是。一切照舊。」


    年輕人說道「稍等片刻」轉身離去。


    年輕人走後,偌大的酒肆除了一點燭火,空蕩蕩、黑漆漆地一片。


    衛奕將馬鞭放於桌上,揉了揉略顯疲憊的雙眼。


    算起來,他來往天水與京城之間已經有五年了。


    這一次,九哥留他住了快一個月,也和他說了好多的話。


    「你迴去告訴皇上,我李彧八年前起誓,從此駐守天水,不再踏進京城半步,就絕不會食言。」


    「八年來,我在這裏過得很好。你看,我學會了牧羊,騎駝,製囊和釀青稞酒。」


    「我生性淡泊,一心嚮往能夠過上閑雲野鶴般的生活,如今這裏雖然貧寒,卻是一樣可以悠庭慢步。」


    「生在皇族,是我不能選的,捲入皇權之爭,也非我所願。可是如今的日子,卻是我自個兒的心之所向心之所往。我想,西北大概就是我李彧的葬身之處了。」


    衛奕嘆息一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是否就是九哥內心的真實寫照?


    抑或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還是暗流湧動?


    衛奕再次嘆息一聲,雙臂抱於胸前,閉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縷明亮的晨光斜入窗欞,他才睜開眼睛,辰時了嗬。


    「恩公,醒了?」年輕人一見衛奕醒了,連忙端上一壺還冒著熱氣的枸杞茶。


    年輕人一邊布茶一邊道,「恩公累了的話待會兒不如去樓上客房歇息歇息再趕路。」


    「不了。」衛奕擺了擺手,這次離開京城已經一月有餘,是時候迴去了。


    他端起枸杞茶,小抿一口,頓了一頓,又小抿一口。


    「這茶——似乎與往日不同了。」他道。


    年輕人小心翼翼,「恩公覺得這茶是好喝了,還是難喝了?」


    他笑道,「自然是好喝了。增加了甜味的口感不說,還醇厚了許多。」


    年輕人鬆了一口氣,欣喜地道,「果然,那女子沒有騙我!」


    他見衛奕專心品茶,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昨個兒酒肆來了一個女子,一下子就點中咱的招牌枸杞茶。品過後她道,若是加些蜂蜜再小火慢燉,口感會醇厚許多。我當時聽聞,隻當一個閑話,並沒有放在心上。方才見恩公熟睡,不忍打擾,又想起那女子的話來。於是,我令師傅加入蜂蜜重新燉了一燉,沒成想,卻對了恩公的口味,真是妙哉。這樣看來,世道上的能人多著呢,多聽聽,多做做,就能做出新品味來。」


    年輕人長篇大論地發著感慨,衛奕從容地喝著茶水。


    不一會兒,晨曦灑滿了酒肆。


    衛奕從懷中掏出一碇銀子,起身告辭。


    年輕人哪裏肯要,又將銀子塞迴衛奕的手中,說著當年若不是恩公緝兇,父親怎能安息雲雲。


    衛奕正想著如何說服他,突然,南邊傳來一聲驚叫。


    「死人了,紅楓林死人了,來人哪,快來人哪……」


    命案如命令。


    他麵色一凜,拿起馬鞭,循聲追去。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個樵夫驚慌失措地向他跑來。


    「那、那道士被吊、吊死在紅楓樹上了……」樵夫驚懼至極,簌簌發抖。


    衛奕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片紅艷艷的紅楓林中,一個全身塗滿紅楓圖案的中年男子吊在一棵紅楓樹上,如同一幅人體布招,隨風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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