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功輕撫她的髮髻,啞聲道,「月兒莫哭。你是沈家的小女兒,本應錦衣玉食,承歡膝下,卻因爹爹一心盡忠,小小年紀就隨沈家一同流落西北苦寒之地。所以,你心中有氣,對爹爹有氣,我不會怪你。」


    「我——」沈月然淚眼朦朦,她怎麽會對他有氣?


    沈明功喘息著接著道,「你自小聰明伶俐,琴棋書畫一點就通,不足髫年,上門提親之人絡繹不絕。你打小就見識過不少風度翩翩的王公貴子,眼光頗高,流落文池之後,看不上那些人也是情理之中。


    你嫂嫂貪財好利,性情霸道,從來把你的親事當作一樁買賣,因為嫁娶之事,沒少給你臉色。日輝懼內,凡事隻想著和稀泥,我這個做爹爹的又裝聾做啞,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忿,全由你一個人承擔。所以,你立誓不嫁,旁人不解,爹爹卻知,那是我的月兒生氣了,在賭氣呢。


    月兒是沈家的驕傲,是爹爹見過最聰明、最美麗的女子,哪怕如今有朝廷的適婚令,爹爹也從不認為月兒會嫁不出去。爹爹知道,隻要月兒開口想嫁,好多個公子哥兒都得在那兒排隊候著,到時候誰還敢笑話咱這個文池『老姑娘』?」


    沈月然的眼淚再次決堤,痛哭出聲,「月兒沒有爹爹說得這般好,是月兒自私,是月兒不孝……」


    沈明功緊了緊握著的沈月然的手,用力揚了揚脖子,「可是月兒,你為何願意嫁給那張文興做個妾室?」


    沈月然愕然。


    她願意嫁給張文興為妾?


    呸!


    誰說的?!


    沈明功目露蒼涼,「就因為這些年來的悽苦日子嗎?就因為這些年來受到的白眼欺侮嗎?就因為那百兩罰銀嗎?月兒,你立誓不嫁,爹爹不惱,因為爹爹知道,我沈家的女兒就應當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可是,你為何願意嫁給那張文興?!就算是個妾室你也願意?!難道全因為他那七品官職嗎?」


    沈明功一口氣提不上來,翻眼咳嗽。


    沈月然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扶起順背,連聲解釋,「爹爹莫要惱,莫要急,此事定是誤會,月兒絕對不會嫁給張文興為妾。」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沉重且慌亂的腳步聲,然後是沈日輝的連聲發問。


    「爹爹怎麽了?怎麽會摔倒?為何摔一下就不行了?郎中是怎麽說的?」他帶著哭腔,聲音中透著急切。


    「我、我——」吳兆容支支吾吾。


    沈明功聽見動靜,擺了擺手,他鬆開握住沈月然的手,指著她道,「月兒,記得你對爹爹說過的話,沈家世代傲骨,沈家女兒更是不可為妾,不可為妾。你去把日輝叫來,爹爹還有事情要和他交代。」


    說完,他重新躺下,雙目圓睜,望向屋樑,用力地唿氣吸氣。


    沈月然抹淚應是,整理好沈明功的衣裳,垂頭出去。


    ******


    沈月然怔怔看向窗外出神,手中的衣角快扭成了碎片。


    穿越五年,沈明功和她說過的話加起來還沒有剛才一席話多。


    她一度以為,一定是真正的沈月然和他父女之間發生了什麽誤會或者不快,才使他對待她的態度如此冷淡。


    她也曾經想過,一定是她這幾年來的所做所為令他寒心,才使他心中慪氣,對她不管不問。


    她還想過,或許沈明功本性就是一個寡言、冷漠的父親。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沈明功對她的冷漠竟全是因為對她的理解,甚至還有贊同。


    他不願她委屈自己,草草出嫁,他不願她向世俗低頭,不願她向強勢的吳兆容低頭!


    他曾經說過,沈家對不起吳家,所以他對吳兆容的作威作福視而不見,但是,在沈家女兒的親事上,他絕不苟同。


    他以他自己的方式——沉默——默默地支持著自己的女兒。


    父親,餘子強,沈明功……


    父愛如山,父愛也通常難懂。


    她現在才懂,會不會太晚?


    沈月然再度垂淚。


    這時,吳兆容訕訕地走過來,期期艾艾,「那個——公公可說了什麽?」


    沈月然抬眼看她。


    吳兆容雙眼紅腫,神情中透著小心翼翼。


    她冷哼一聲,看著吳兆容的雙眼越睜越大,「怎麽?心虛了,害怕了?害怕你做的醜事敗露了?小心老天爺遲早封了你這張嘴,讓你再也不能偷吃,再也不能胡說!」


    她願意嫁給張文興為妾這種無稽之談除了這個一心趕她出沈家的嫂嫂還有誰能編造得出來?!


    吳兆容不由向後一縮,麵如白紙,冷汗瞬間滲滿額頭。


    半晌,她終於迴過神來,無力地迴了一句「有病」,然後又跑到北室門前,伸長耳朵貼上門簾。


    不一會兒,沈日輝走出房來。


    「哥哥,爹爹怎麽樣了?」沈月然一個箭步衝上去,急聲問道。


    沈日輝沒有答話,垂頭喪氣地對吳兆容道,「爹爹讓你進去。」


    「我?」吳兆容目露驚恐。


    「爹爹說有話想和你說。」


    沈日輝說著,把吳兆容推進北室,拉上門簾。


    「哥哥,爹爹究竟怎麽樣了?」沈月然仍舊惦記著沈明功,「用不用再去請來個郎中瞧瞧?」


    沈日輝擺手,走到門檻處一屁股坐下,伸手抱住從學堂歸來的沈重,啞聲痛哭。


    「不用了,不用了,爹爹怕是真的不行了,爹爹放心,孩兒一定教好重兒……」


    沈重大聲哭喊著「祖父」「祖父」,沈月然掩麵啜泣。


    又過了一會兒,沈月然約摸著吳兆容進去已有一盞茶的功夫,是時候該出來了,她不由探頭向房內望去,隔著門簾,隻見到吳兆容垂頭跪於沈明功的床榻前,似乎還在與沈明功說話,可又聽不到任何動靜。


    她躊躇片刻,正思忖著該不該進去,吳兆容突然發出一聲尖叫。


    「公公,你說什麽,你說什麽!這就是您的臨終遺言嗎?這就是您對日輝最後的交代嗎?」


    沈月然大驚失色,衝進北室,撲向床榻上的沈明功,隻見沈明功雙眼緊閉,早就沒了一絲氣息。


    沈日輝拉著沈重隨後趕來,也撲向床榻,哀聲連連,「爹爹,爹爹,醒醒,醒醒,你不能就這樣走了,爹爹,爹爹……」


    「祖父,祖父,祖父……」沈重時值八歲,早已懂得了生死,哭得驚天動地。


    沈月然絕望地閉上眼睛。


    她的父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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